黃河九天上,人鬼瞰重關。長風怒卷高浪,飛灑日光寒。峻似呂梁千仞,狀似錢塘八月,直下洗塵寰。
——金·元好問 《水調歌頭·賦三門津》
12 世紀的“四國演義”
從內(nèi)蒙古河口鎮(zhèn)至山西禹門口,黃河在這里改變了河套地區(qū)呈東西走向的走勢,急轉為南北走向:由鄂爾多斯高原挾勢南下,左帶呂梁,右襟陜北,從北到南725千米的地貌里,谷深皆在100米以上,谷底高程由1000米逐漸降至400米以下,河床最窄處如壺口者,僅30—50米,構成了黃河干流上最長的連續(xù)性大峽谷——晉陜大峽谷。
由于黃土丘壑泥沙俱下,晉陜大峽谷河段的黃河在這一段的來沙量竟占全黃河的56%,盡管它的流域面積僅及黃河的15%??梢哉f真正的“黃”河是在這里成就的。當這條峽谷走到10世紀前后時,它的人文歷史也因為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和宋朝的交鋒而豐富了起來。
嚴格來講,位于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清水河縣境內(nèi)的老牛灣,是黃河晉陜大峽谷最北端了,這里因黃河與長城第三次握手處而出名(第一次握手處是我的家鄉(xiāng)甘肅靖遠縣雙龍鄉(xiāng)發(fā)裕堡,第二次握手處是寧夏銀川市興慶區(qū)黃河東岸的橫城古渡處)。黃河行至老牛灣,因為下游的萬家寨水利樞紐工程建成,水流減緩,泥沙沉淀,河面上升,平靜婉約,猶如一面碧藍的大鏡子,照著村子。這面大鏡子同樣照著荒蕪的長城和突兀的烽火臺。
斯賓格勒的名著《西方的沒落》里有一句非常精彩的論斷:“人類所有偉大的文化都是由城市產(chǎn)生的?!睍x陜大峽谷兩側的陜北文化、河套文化、秦晉文化,顯然會顛覆斯賓格勒的這個觀點。
榆林地處陜西最北部、毛烏素沙地南緣,北臨內(nèi)蒙古,東臨黃河與山西相望,西連寧夏、甘肅。北部是青草茫茫、朔風漫漫的蒙古高原,一代又一代的馬上民族從這里一次次南下,挾裹著一股股令中原王朝陌生又心怵的大漠雄風,一片動地的胡笳聲里,長弓勁馬,鐵蹄如潮,引發(fā)中原王朝朝政的不安和國防政策的變化。黃河流經(jīng)的這片峽谷,也成了匈奴、鮮卑、羌、女真、黨項、蒙古等游牧部族覬覦甚至攻擊關中平原及中原地區(qū)的跳板。這片峽谷,成了這些游牧部族“跳龍門”的云梯,自然成了中原王朝的心病。
宋代,來自北方草原的這股大漠雄風,不再如漢唐時期單一的匈奴、鮮卑或突厥,而是先后擰合成了幾股強大的力量,這些力量在改寫宋朝歷史脈向的同時,也改寫了中國的歷史。這里是宋、遼、西夏3個王朝交界地帶,其西及北是西夏領地,南邊是宋朝的疆土,東北隔河與遼國的東勝州、武州相望。這一帶宜農(nóng)宜牧,不僅是主要的產(chǎn)糧區(qū),而且還出產(chǎn)良馬。在冷兵器時代,騎兵相對于步兵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宋朝在建國之初,沒有能夠占領燕山山脈,自然就不能夠依靠長城來防御北方的游牧民族。宋朝無法像西漢那樣,以大規(guī)模的養(yǎng)馬來構建一個強大的騎兵軍團——宋朝的版圖之內(nèi)缺乏可供大量養(yǎng)馬的土地。和民間對馬匹的要求不同,軍隊所用的馬匹必須放牧,要有大片的牧場供馬生長繁衍。整個中國古代,能夠養(yǎng)馬的地方大致有兩個,一個是西北,一個是東北,晉陜大峽谷西側的榆林地區(qū)和鄂爾多斯高原恰好處在這兩大牧域之間。
晉陜大峽谷西北邊的鄂爾多斯高原、河套平原地區(qū)曾經(jīng)被黨項人占領長達幾百年,他們的后代悍勇善戰(zhàn)。“人馬精勁,慣習戰(zhàn)斗之事”。所以,能否保住這一帶是關乎北宋西北地區(qū)安危的大事。同時,為解決良馬供給問題及國防安全,宋朝不能丟失介于西夏、契丹、女真之間的晉陜大峽谷周圍地區(qū)。
為此,北宋朝廷對這一地區(qū)進行苦心經(jīng)營,采取羈縻政策,給地方豪酋加官晉爵,這些黨項貴族為了保護其自身的既得利益依附宋朝,成為捍衛(wèi)宋河東路西北邊疆的主要領導力量。這些黨項貴族中就有民間傳說楊家將里的佘太君。
神木——一個當代中國經(jīng)濟地理版圖中盛產(chǎn)煤炭的地方。928年,楊家將的第一代開啟性人物楊業(yè)就出生在神木。契丹勢力強大時,縱橫整個太行山脈、呂梁山脈,并將觸角探及黃土高原。身份是北漢政權臣子的楊業(yè)開始聯(lián)合黨項羌人折從阮、折德父子,并娶折德的女兒折太君為妻子(后人因折和漢族中的佘音同,便稱呼為佘太君),一起抵御契丹。
神木往南300多千米便是北宋時期的葭州,“鐵打的葭州”就是從黨項羌和宋朝的征戰(zhàn)中得名的。985年,黨項人在部落首領李繼遷的帶領下,離開被唐王朝安置的米脂無定河一帶(無定河是陜北黃土高原上黃河最大的支流),向北到鄂爾多斯高原腹地,建立了軍事武裝。后來,其向周圍擴大勢力,東面一直延伸到晉陜大峽谷,并在葭州的柳樹會大敗宋軍。1010年,宋朝軍隊在葭州的葭蘆川打敗黨項羌軍隊,在今天的佳縣縣城北5千米處修筑了葭蘆寨,這是今佳縣的雛形。1099年,這里因為地處晉陜大峽谷中段,地理位置很重要,葭蘆寨被西夏朝廷破格升為晉寧軍,領轄面積一直延伸到了黃河對面的山西臨縣。1184年,晉寧軍改為葭州,從一個軍事機構變成了西夏的一個行政機構。
1212年,女真人的勢力已經(jīng)深及這一帶且占領了葭州,西夏神宗再次發(fā)動了對葭州的爭奪,但未能成功。至此,葭州從西夏政權手中漂移漸遠。金和蒙古交戰(zhàn)時,蒙古人也因為攻打不下這里,只好繞城而過。
晉陜大峽谷的西部地區(qū),一直是夏宋交戰(zhàn)的焦點地區(qū)。佳縣往南便是米脂、緩德、延安等地了。米脂是西夏建國前黨項羌活動的主要地區(qū)。西夏建國后,由于主力用于向西邊疆域擴張,這里一度成為西夏和宋朝拉鋸戰(zhàn)的戰(zhàn)場。而綏德、延安就成了西夏和宋朝交戰(zhàn)時的前沿地帶,一代文臣范仲淹就曾經(jīng)在這里帶兵駐防。
內(nèi)蒙古境內(nèi)黃河拐彎的地方,同樣成了西夏和遼較量的地方。1044年10月,遼興宗率軍西征,西夏開國皇帝元昊在遼軍連續(xù)獲勝的情況下,一面遣使請和以示弱,一面退守賀蘭山,沿途堅壁清野,燒光野草,使遼軍的戰(zhàn)馬無草可吃。當遼軍馬饑士疲之際,西夏軍隊發(fā)起攻擊,遼軍大敗,遼興宗險些被俘。
當金國興起并南下滅遼時,西夏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1122年和1123年,西夏兩次出兵援遼,援軍就是穿過晉陜大峽谷北段進入山西境內(nèi)的。1124年,西夏見遼亡已成定局,派出使節(jié)向金國奉表稱臣,愿以事遼之禮事金,金國則把遼國西北陰山以南的部分地區(qū)割讓給西夏——這使西夏得到了晉陜大峽谷的北端地區(qū)。1126年,西夏乘金攻宋之際,出兵攻占內(nèi)蒙古烏拉特前旗東北、土默特旗東南等地。1127年,金朝將陜西北部地區(qū)千里之地割給西夏,以河為界,黃河成了金和西夏的疆域分界線。
12世紀,整個晉陜大峽谷地區(qū)四周,成了遼、西夏、金和宋“四國演義”的北方精彩地段,峽谷地區(qū)的北段,黃河以西地區(qū)是西夏和宋軍事較量的地段;黃河以東地區(qū),后來成了金軍南下攻打宋的通道。這種局勢到了南宋晚期,蒙古人從蒙古高原上強大起來時,得到了改寫:它改寫的不僅是這段峽谷的人文歷史,更是終結了這里走馬燈似的交戰(zhàn)各方的命運;不僅終結了黨項人和女真人在中國民族譜系中的面孔,也終結了南宋的歷史。
黃河津渡的密集地
黃河在河套平原上完成“幾”字的左邊和上邊的書寫后,剩下的后邊一筆,就由晉陜大峽谷來完成。從內(nèi)蒙古的托克托縣流出后,黃河開始在左陜西、右山西的黃土夾峙中一路南下,兩岸民眾的往來、歷代政權出晉入陜的軍事擴張、商旅們在不同時期活躍于晉陜兩地等因素,使得這條峽谷間布滿了津渡;民渡與軍渡交錯,商渡與農(nóng)渡摻雜,進而形成了黃河津渡的一個密集帶。
如果把晉陜大峽谷比作一座自然資源和人文資源豐富的寶庫,那么,位于陜、晉、內(nèi)蒙古3?。▍^(qū))交界處的磧口古渡,就是這個寶庫的北大門。
磧,在當?shù)厝说恼f法里是指黃河上因地形的起伏而形成的一段一段的激流淺灘。黃河水在這淺灘上飛濺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激起雪噴般的浪花,成為一道景觀。
“物阜民豐小都會,河聲岳色大文章”描繪的便是磧口古渡的繁榮盛況。黃河流到磧口段時,峽谷里的那種逼仄已經(jīng)不再,它“輕舒一口氣”后,便開始在這里恢復平原上的平緩狀態(tài),這就為其形成晉陜大峽谷沿岸700千米的第一渡奠定了基礎,使這里成為通商貿(mào)易的天然港口和黃金水道。磧口古渡和對面的陜西吳堡渡口千年長相守,猶如一對千年相望又恩愛互補的伴侶,隔岸傳遞著情愛,也如一對互相依托的生死搭檔,互相交換著各自的物產(chǎn),更如兩個知音,聆聽著對方的秦音和晉音,交流著枕河而眠、隔河而望的情感。黃河的浪濤把兩地隔開,保持著情感中最美的距離,又將兩地以水為媒地捆縛在一起,聯(lián)系在一起,那劃過河面的一艘艘渡船,經(jīng)由古老的木船到現(xiàn)代機動船的演變,敘說著黃河在這里的節(jié)奏和歷史。尤其是自清代乾隆時代后,這里就一直扮演著黃河流域著名商貿(mào)重鎮(zhèn)的角色。
京包線沒有修好之前,這里每天有大量的木船、皮筏往返,大批的糧油、皮毛、藥材自西北、塞北地區(qū)運來,而從太原、臨汾等地馱來的棉布、絲綢、茶葉、陶瓷在這里被轉銷往西北地區(qū),商貿(mào)的興起繁榮衍生出大批依靠磧口而興的村落,沿著黃河散落著西灣村、李家山、高家坪等以姓氏開頭的村莊。從中不難看出,這里在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時期就形成了以宗族為紐帶的社會組織。
萬甲黃河一幅畫,千年世事半局棋。黃河流經(jīng)磧口自然就形成了這一幅畫中的精彩部分。在磧口放船而下,水流景變,沿岸的天然雕塑更像一幅幅巖畫,但不同于黃河上游地區(qū)的賀蘭山、香山、照壁山和內(nèi)蒙古境內(nèi)陰山的人工創(chuàng)造的巖畫,這些畫完全出自自然之筆,是千百年來黃河水沖刷、風蝕形成的一幅幅妙趣橫生的總面積約1萬平方米的天然畫卷。和巖畫、壁畫等黃河邊的人工之作相比,這里是大自然留給黃河的一段本色畫廊。那些依水林立的風化石,有的像動物,有的像建筑物,有的像抽象派的繪畫作品,猶如大自然以巖石為畫布、波濤為畫筆繪制出的一幅幅巨幅圖案,山水打造出的粗獷和豪放之氣,充滿在大自然的杰作中。
漫步磧口一帶的鄉(xiāng)村,我能夠感受到矗立在黃河邊上的明代、清代民居散發(fā)著古韻。黃河卵石鋪成的街面,將那些古老磚瓦的房舍構成一排排小單元。不少房屋已斑駁失修,雖不致殘破,但卻風骨奇峻。一個個民居構筑成一條條街道,這些街道交織在黃河邊,俯視著水邊一度興盛的商埠。這才是磧口在萬里黃河中最具特色的地方。隨著步伐的逐漸邁進,一條條青石,一排排大甕,一個個油簍子,一座座飲馬槽,無不充分感受到歷史的輝煌與商業(yè)的繁榮。
正如當?shù)孛裰V所說:黃河滾滾波浪翻,牛皮筏子當輪船;九曲黃河十八灣,寧夏起身到潼關。萬里風光誰第一?還數(shù)磧口金銀山。
黃河出磧口不遠,在山西柳林縣和陜西吳堡縣城所在地宋家川相連的地方,形成了宋軍渡這個名字的來歷也很奇特:在陜西這邊叫宋渡,山西這邊叫軍渡,民國時期才合稱為宋軍渡。這是晉陜大峽谷中段歷史悠久、意義重大的渡口。978年,宋太宗趙光義遠征太原時,大軍曾自此東渡黃河。1518年,明武宗巡幸延安、綏德后,從這里東渡返歸。古老的宋軍渡歷來是華北與西北的交通咽喉,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有陜甘寧邊區(qū)東大門“巨鎖”之稱。1969年,這里建成黃河公路橋,古老的渡口隨之進入了歷史的深處。
黃河出壺口龍壕峽谷后,再次呈現(xiàn)出一種脫離束縛的狀態(tài),河岸豁然由50米一下展寬為240米,流速明顯緩和下來,并且出現(xiàn)了“河中山分兩股流”的情形:矗立在黃河中間的孟門山,從空中看就像一扇門,從底下往上看就像一座山,而從側面看則像一葉舟,將黃河水分為兩股,黃河流過孟門后又匯為一體。河流在山西境內(nèi)的渡口叫孟門津,當?shù)氐乃渍Z里也叫圪針灘渡口,古老的渡口連接著山西的圪針灘和對面的陜西宜川。(作者系“中國第一行走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