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橋是在路上感覺到不舒服的,總覺得身后有人。那時,黃昏已成強(qiáng)弩之末,他打算在黃昏結(jié)束前,返回后晏子街。
現(xiàn)在,他就要拐到那條公路上去了。他回出租屋,必須走過這條長長的公路,那是一條舊街,已經(jīng)廢棄了,原來有一大片房子,塞滿了無數(shù)外地來的人?,F(xiàn)在,好多人已經(jīng)搬走了。公路兩旁豎立著低矮的電線桿,無數(shù)的線相互纏繞,就像是一團(tuán)永遠(yuǎn)也解不開的頭發(fā)。
他邁步進(jìn)入巷子的時候,特地回頭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一個人,看來他的不安不是沒來由的。宮橋有一些近視,只看得見一個輪廓,那人身材高大,戴著一頂帽子,帽檐壓得很低,臉被刻意地藏進(jìn)了陰影里。
宮橋加快了腳步,但他清晰地聽見了那人的咳嗽聲,看來那人跟得很緊。宮橋繃緊身體,他的腦子里全是道聽途說的事。他們說最近不太平,有一個女人,在路上走著遭遇了一個騎摩托車的劫匪,不僅搶了她的錢,還把臉給揍爛了。該路段沒有攝像頭,根本不知道誰是兇手。
宮橋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感覺身后這人就是沖他來的?;蛟S這人就是劫匪,他的懷里揣著一把剛磨好的尖刀,鋒利異常,能吹毛斷發(fā)。此刻,他是劫匪的獵物,劫匪正在背后盯著他,眼睛熠熠生光。劫匪一直在等時機(jī),左顧右盼,等他走得更深入一點,劫匪就會追上來,把刀抵在他的腰上。
那人依然在宮橋的身后,宮橋縮了縮脖。不過,他又強(qiáng)撐著,把腰桿挺起來,他不想刺激身后的人。弱小從來不會讓人心生憐憫,只會激發(fā)人的獸性。
宮橋強(qiáng)壓下不安感,嘴里吹著口哨,故作悠閑地?fù)Q到了公路的另一邊。身后那人也跟著換了一個道,宮橋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看來沒差了,這人就是沖他來的。他們倆的距離更近了一些,那把無形的刀正在逼近,周圍氣壓越來越低,宮橋只覺胸悶氣短,快喘不上氣,他想掙脫周身的束縛,拔腿奔跑。但理智提醒他,需要克制,不能激怒后面的人,獵物一旦奔跑,就會誘發(fā)野獸狩獵的本能。
他必須要扭轉(zhuǎn)弱勢地位。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干脆慢下來,以靜制動。最好是落在他的身后,這樣才能從容應(yīng)對。
一快一慢間,距離縮近了。宮橋感覺到腳步越來越近,背后如同有一頭野獸,背脊高高聳起,已充分蓄力,他將找到一個角度,對宮橋發(fā)出瘋狂的一擊,巨大的咬合力,將生生掐斷他求生的意志。
宮橋出冷汗了,那人走到了和他齊平的位置,宮橋的心臟正在瘋狂搏動。終于,那人走到了他前面,的確高大,將自己完完全全覆蓋了?,F(xiàn)在攻守易形,劫匪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的視線里。宮橋有了一些安全感。
那人的步頻很快,步子又大,不久就將宮橋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身后。宮橋不敢掉以輕心,待他消失在公路盡頭的拐角,宮橋才長舒一口氣,看來這人不是針對他的。
不過,路上碰見的人,給了他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很擔(dān)心發(fā)生點什么別的事。為了不生出事端,他打算回到家,再也不出門。宮橋回到租住的低矮的平房里。他像往常一樣開門,把剩下的半截?zé)熀谧炖?,然后彎腰脫鞋子?/p>
“你回來了?”有人說話。
宮橋被嚇了一個激靈,他看見黑??的房間里,有一個紅點。他往后撤了一步,順勢按下開關(guān)。這下看清楚了,是唐子力。每次唐子力落難的時候,就會來找宮橋。唐子力剛來的時候在學(xué)電工,后來也不干了,神神秘秘的,偶爾消失一段時間,過一陣子又出現(xiàn)了。
燈一亮,煙頭也就不明顯了。“你怎么不開燈?”宮橋問。
“搞忘了?!碧谱恿ν铝艘豢跓?。
宮橋掩門前,深吸一口,把手里的煙頭扔到門外。一扭頭,他看見了地板上的血跡,血正從唐子力的褲子破洞處流出來,宮橋問他:“你怎么了?”
唐子力狠吸一口,說:“路上摔了一跤,操!”
宮橋提來了藥箱,他以前讀過兩年衛(wèi)校,但沒有讀畢業(yè)。宮橋膽子大,還開過一段時間黑診所,結(jié)果手藝不精,給人輸液,藥用反了,后來就跑路了,沒敢再干。但還是有一些認(rèn)識的人,受了紅傷不方便去醫(yī)院,會來找他。
“你等會兒,我來給你弄弄?!睂m橋蹲在地上,用剪刀把褲子剪開,然后拿注射器吸生理鹽水出來,往唐子力膝蓋上沖,把傷口弄干凈。
“痛嗎?”
“一點兒,受得了。”唐子力說。
連沖了三四管,才把污跡沖干凈,看得到里面發(fā)白的肉,離骨頭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洗干凈后,又消了一遍毒,最后上了一些治外傷的藥。宮橋說:“我只能簡單給你處理一下,你傷得挺重,最怕發(fā)炎,你得去醫(yī)院,或者去找個診所,輸幾天液?!?/p>
“我要回老家去?!碧谱恿φf。
之前唐子力就說過了。上一次他來找宮橋借錢,他告訴宮橋,他打算翻盤,贏了錢,就回梅溪河。宮橋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又開始賭的。
“你這次回去,是有什么事嗎?”宮橋問。
唐子力說,我想給我爸遷墳。
宮橋愣了一下,又給自己點上一根煙,沒有說話。
唐子力嘴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朝地上吐了口水。抽煙的人,口水多。他說:“我一直沒順過。在老家,我把我媽準(zhǔn)備修房子的錢輸光了,看著我媽,總覺得愧疚。偷偷跑出來,就想著掙夠了錢就回去,結(jié)果從我出來上班,一直走背字。今天出事了,我才意識到,很可能是我爸的墳出了問題。很可能相師看陰地的時候,下錯了羅盤。也有可能是我記錯了。相師拿著彎刀,朝樹樁劈了一刀,說挖坑的時候,要對準(zhǔn)樹杈的那條線,讓我一定要記住,別搞忘了。等挖坑的時候,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個地方。我怕大人怪罪我,就隨便指了一個樹杈。”
唐子力重復(fù)了一遍,我肯定是搞錯了。
宮橋本來想說,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要是你不賭,哪有這些事。但他忍住了,隨后鉆進(jìn)屋子里,找了一瓶紅藥水。他看見唐子力的上衣磨破了,刮掉了過肩龍上的一些鱗片。宮橋?qū)⑺幩f給唐子力:“你背后、胳膊上好些地方磨破了,但不太嚴(yán)重,可以用紅藥水抹一抹。那你什么時候回去?”
“不知道,越快越好。我來,是想跟你說一下,我要回去。還有,你上次借給我的錢,我暫時還不上?!?/p>
宮橋根本沒指望他還。
屋子里進(jìn)來了一只蛾子,肯定是紗窗沒有拉下來。蛾子就在他們面前飛來飛去,唐子力抓住沙發(fā)上的抱枕,拍它,但一直拍不準(zhǔn)。宮橋說,沒事,我把紗窗關(guān)下來了,咱們餓死它。
“我非遷墳不可。”唐子力又念叨了一句。
宮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那一句話:“其實當(dāng)年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你爸要是不救我,你們家肯定不會像今天這樣。”
這些年,唐子力一直找宮橋借錢,宮橋從來沒拒絕過,更沒有開口讓唐子力還錢。宮橋認(rèn)為,是自己害得唐子力沒有爸爸的。
唐子力說,別那么說,當(dāng)時你不想去,我非拉你去的。
當(dāng)年,他們還在上小學(xué),一起下河游泳,他雖然會水,但水性不太好,那天也沒有帶泡沫板,兩個人被水流沖出去很遠(yuǎn)。到了湍急處,他的身體狠狠晃了一下,感覺蹬不動水了。他想喊,但一張嘴,水就往里灌。是唐子力的爸爸發(fā)現(xiàn)他們的。他先把唐子力救了上去,然后去抓宮橋,宮橋已經(jīng)漂出去很遠(yuǎn),等把宮橋弄上來的時候,宮橋的肚子像一個快要爆炸的氣球。
唐子力的爸爸提著宮橋的腿,倒背著他,在太陽底下,不知疲倦地奔跑,直到宮橋開始往外吐,才罷休。但那時候,唐子力的爸爸也倒下了,他有心臟病,根本來不及送醫(yī)院。在他倒下之前,還捂著胸口,給宮橋折了一片芭蕉葉,蓋在宮橋身上。
“你呢?不回去嗎?”唐子力問。
“我過年的時候吧,再搞一點錢,把老房子翻一下,現(xiàn)在都進(jìn)不了人。”宮橋說。
“修它干什么?你爺爺人都不在了,你以后估計也不怎么回去,白浪費(fèi)錢?!碧谱恿φf。
梅溪河的人都知道這回事,宮橋是被人扔在單身漢門口的。有人敲了門,等宮橋的爺爺開門,門口除了一個孩子外,連鬼影都沒有。
這些年,關(guān)于宮橋的身世一直有兩個說法。其中一個說法是,搞計劃生育的時候,上面查得緊,有的人家生得多,要么過繼給別人,養(yǎng)在別人家里,要么就只能往外面送。那時候,送的大多是女嬰。宮橋是個男孩,在那些年頭,男孩比較搶手,不知道他的父母怎么把他送人了。另外一個說法是,宮橋是一個還沒有結(jié)婚的女人生的。她懷孕后,父母問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咬死不說。沒有辦法,父母怕女兒名聲被毀,以后不好嫁人。所以等生下孩子后,就偷偷摸摸把孩子帶走,放在了別人家門口。
不過這事沒有確切說法,也沒有什么線索。這么多年過去了,沒人來認(rèn)過宮橋,宮橋不知道誰是他的父母。當(dāng)然,他也沒有在意,他是爺爺一手撫養(yǎng)大的,心里也只有爺爺。
宮橋說:“是個念想,要不然等回去了,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怕時間拖得久了,宅基地被別占了,到時候扯皮拉筋,一點意思沒有?!?/p>
“也是這么回事?!?/p>
他們說話的時候,外面?zhèn)鱽砹思怃J的警笛聲。唐子力手上的煙掉在了地上,他哆哆嗦嗦的,彎腰撿了好幾次都沒有撿起來。宮橋在桌子上找到了煙,遞給唐子力,他說:“別撿了,臟了?!?/p>
唐子力把煙接過來,他沒有抽,壓在了耳朵后面。過會兒又拿過來含在嘴里,但方向搞反了。
宮橋看出了他的不對勁,問他:“你怎么了?”
唐子力臉色發(fā)白,眼神渙散,失去了焦點。他說:“沒什么?!?/p>
警報又響了一陣,在稀薄的空氣中抖動著,終于耗干了力氣,不響了。
“你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跟我說?!睂m橋怕唐子力有事瞞著自己。宮橋給唐子力的媽媽打過電話,說會幫忙看著唐子力。
“好吧,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告訴別人?!?/p>
“我的命都是你爸救的?!睂m橋說。
唐子力謹(jǐn)慎地看了宮橋一眼,他說:“前一段時間,我搶了一個女人?!?/p>
“你打她了?”
“沒錯,她非攔著我,我打了她的臉?biāo)娜?,她才松手?!碧谱恿φf。
宮橋看見唐子力嘴角咧了一下,他問:“你笑什么?”
“當(dāng)時我還想再揍她一下,但看見她鼻子歪了,臉腫得老高,當(dāng)時就笑出來了,就沒再打她了。”
宮橋抱著胳膊沒有說話。
唐子力不笑了,他說:“結(jié)果她包里沒什么錢,他媽的,這么固執(zhí)干嘛,非拽著包不松手?!?/p>
宮橋不用問就知道,他搶來的錢,肯定又流回到了賭桌上。宮橋轉(zhuǎn)移話題,問他:“那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沒錢了,我本來還想搶一個。結(jié)果諸事不宜,今天剛出門,就撞了一個人。那老頭子,突然從路上殺出來,我避不開。”
“送醫(yī)院了嗎?”宮橋問。
“沒有,我不敢,我那會兒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跑。而且我的摩托車沒有牌照,怕有人報警,把我的車給扣了,更怕坐牢。我不知道去哪里,第一時間就到你這里來了?!?/p>
宮橋說:“你搞錯了,你跑了,是肇事逃逸,罪加一等,要是坐牢,說不定還要多判幾年。”
唐子力顯然被嚇住了,他還沒往這方面想。
宮橋也理解他。哪怕他沒跑,也是無窮的麻煩。老人受的傷肯定不輕。唐子力電工沒有干下去,在工地上打零工,根本沒錢。他們家拆遷倒是賠了幾十萬,但都被他打牌給敗光了。而且他還搶了人東西,幾件事并在一起,是個大麻煩,替唐子力想想,宮橋就一頭官司。
“然后呢?”宮橋問。
那只蛾子在燈下面撲,弄出嘩啦啦的響聲,叫人心煩意亂。
“你說的哪一個?”
“撞人那事?!睂m橋說。
“我把車扶起來,看見老人一動不動,就把摩托車開走了。但我走在路上,總覺得不對勁。老頭在公路上太明顯,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所以我又掉頭回去,把老頭抱到了一個很遠(yuǎn)的草窩里,那個地方很隱蔽,不容易找到他?!碧谱恿φf。
“我準(zhǔn)備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公路上有一條腿,撿起來看,才知道是假肢。估計是抱老頭的時候,從他身上掉下來的。我怕耽擱,隨手扔在了公路外面?!?/p>
聽唐子力這么說的時候,宮橋的眼睛亮了一下,身軀不自覺抖了幾下。
“怎么,你認(rèn)識?”唐子力注意到了宮橋的變化。
“如果沒錯的話,我見過他,但我不認(rèn)識?!?/p>
宮橋是在工地上碰見老頭的,那時他剛剛結(jié)識了一個包工頭,宮橋上過大專,贏得了包工頭的賞識,讓他負(fù)責(zé)現(xiàn)場施工,監(jiān)督工人們干活。中午,工人們都吃飯去了,他一個人留守工地,盯在那里,免得有人偷建材。他到建筑物外抽煙,發(fā)現(xiàn)有一個老頭,在太陽底下,撅著屁股,扒工地上的鋼筋。
警笛又響了,聲音急促,聲調(diào)連續(xù),橫沖直撞往心坎里鉆。
唐子力仰著腦袋:“他們不是沖我來的吧?”
宮橋說:“不是,如果是沖你來的,就不會拉警報了,會打草驚蛇。”
唐子力說:“你說得太對了,而且兩個地方都沒有攝像頭,我又戴著頭盔,他們不知道是我?!?/p>
宮橋給他倒了一杯水,唐子力沒有喝。他站起來,試著走了幾步,膝蓋上纏了紗布,有一點困難,他看向?qū)m橋:“謝謝你,我有主意了。我得馬上走,怕情況有變。”
宮橋跟在唐子力身后,唐子力開門走出去,又把頭伸回門里說:“今晚我跟你說的,你千萬不要跟別人講,就當(dāng)我沒有來過?!?/p>
宮橋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后說:“你爸救過我的命?!?/p>
唐子力擺擺手,意思是不用送。宮橋就在門邊上,從敞開的縫隙里,聽唐子力的腳步聲。宮橋突然想到了什么,從抽屜里拿了兩千塊錢,慌張地出門,他要給唐子力,回奉節(jié)路程不算近,不能沒錢應(yīng)急。
他還是慢了一步,等出去時,已經(jīng)沒有了唐子力的身影,天又黑了一點,天的一邊,浮起了一小團(tuán)火燒云。
宮橋掩上門,坐在屋子里抽煙,那只蛾子正躺在地上,不知怎么落在地下,被誰踩了一腳,地上看得見白色的磷粉。蛾子沒死絕,撲閃翅膀,絕望地抽搐??催@蛾子,令他想到了被唐子力撞倒的老頭,他越看越心煩,狠狠地碾了一腳。蛾子死透了。
宮橋還在回想唐子力的話,他腦子里全是那老頭的模樣,老頭只穿了一件湛藍(lán)色的中學(xué)生校服,校服敞開著,能看得清每一條肋巴骨。
宮橋喝止他:“嘿,你干嘛呢?”
老頭聽見了動靜,抬起頭來。他的手里還握著鋼筋的一頭,不肯撒手。見宮橋走過來,他動作更快了,手忙腳亂地把一根鋼筋抓起來,扛在肩上,歪著脖子跑。宮橋不能真叫他把鋼筋偷了去,趕忙在后面追,一邊喊:“老頭,你把東西放下!再不放下打你了!”
那人回頭,輕蔑地看宮橋一眼,奔跑的腿更有力道。只是他的動作特別滑稽,像圓規(guī)似的,跳著腳走路。宮橋罵:“狗日的,跑得挺快?!?/p>
兩人你追我趕,從工地出來,又拐進(jìn)了毗鄰的一片工地,這不是宮橋負(fù)責(zé)的區(qū)域。宮橋加快了步伐,想要追上他。宮橋加速的時候,腳刺痛了一下,他突然軟了下來。宮橋提著一只腳,跳了幾步,最后跌坐在地上。他脫鞋,發(fā)現(xiàn)他的腳踩在了釘子上,有一個小眼正往外滲血。
他仇視著老頭,那老頭也停下了,扛著鋼筋跑回來。他冷酷地看向?qū)m橋的腳,然后將鋼筋撂在一邊。老頭變魔術(shù)似的,從腰里抽出一塊竹片,蹲下來,一手抓住宮橋的腳,另一只手抽宮橋的腳底。
宮橋把腳往后縮,他說:“沒用,得打破傷風(fēng)針?!?/p>
老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把他的腿拉回來,重重地敲了一下。宮橋不再躲了,在連續(xù)敲擊之下,傷口處滲出了黑色的血。
老頭忙碌的時候,褲子上移,露出了塑膠假肢。宮橋看著老頭,他的衣領(lǐng)上滿是析出的鹽,冒著白光。
宮橋問他:“你干嘛跑到工地上偷東西?”
他像是沒聽到似的,手上動作不斷,抽個不停。他們倆一直在流汗,老頭沒有擦,幾滴水珠掛在他長長的眉毛上。見血止住了,老頭又將竹片別在腰上,然后彎腰抬起鋼筋,若無其事地離開。
宮橋覺得這老頭還挺有意思。
后來,宮橋又看見他好幾次,他沒再制止,而是把他領(lǐng)到建筑廢料邊上,讓他揀一些用不上的拿走。幾個來回,兩人熟悉了。老頭是奉節(jié)人,后來因為三峽大壩移民,被定向到了江西,結(jié)果在江西過不慣,又搬到了巴中。老頭還有一個兒子在巴中,歲數(shù)很大了,還沒結(jié)婚。他聽說,他的兒子正和一個有夫之婦搞在一塊兒。他覺得不是個正經(jīng)事。所以幾次三番打電話回去勸。老頭這么吃苦,就是為了多攢一點錢,等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出出力。他老了,干不了別的,只好做點邪門生意。
老頭告訴宮橋,攢一些錢,就回巴中,他已經(jīng)不指望回奉節(jié)了。賺的錢,給兒子一點,剩下的就打一副好棺材,人生的最后一道工序,必須體面。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塞給宮橋一個塑料袋,他看也不看宮橋,說:“正經(jīng)東西?!?/p>
宮橋打開看,是老鷹茶。宮橋家山上就有老鷹茶樹,他的爺爺經(jīng)常帶著他爬樹采茶,那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宮橋最后一次見老頭,就是在后晏子街。那時,宮橋已經(jīng)離開了工地,宮橋和幾個朋友坐在飯館吃飯,他看見了那件熟悉的滿是污垢的校服,顏色黯淡,卻吸引了宮橋的目光。宮橋看見他跟幾個老人一起,圍著一個中年人。
宮橋問:“他們在干嘛?”
他們這些人中的一個說:“在拍照?!?/p>
另外一個人說:“沒錯,我爸就拍了,二百塊錢,連帶著冷裱和裝框?!?/p>
“那也貴了,現(xiàn)在拍照,哪花得了這么多錢,老人的錢還是容易賺。”
聽他們說的時候,宮橋想起了爺爺。爺爺從老鷹茶樹上摔下來的前一天,還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問爺爺:“你在干嘛?”
“我在拍照。拍得太好了,我在天安門前和毛主席合照了。”
宮橋說:“那都是假的,PS的?!?/p>
爺爺沒在意,又介紹著說:“你回來的時候,給你看看我的照片,把我拍得真好看,死的時候,就掛在靈堂上。”
他能夠想象到,爺爺坐在板凳上,抽著旱煙,端詳著照片上的自己,摸來摸去,怎么看,怎么喜歡。
等宮橋回家的時候,照片已經(jīng)掛在了墻上。他看見爺爺擰著眉頭,兩道眉毛正往中心擠,嘴卻微張著,似乎在告訴他,我沒騙你吧。后來,那張照片就掛在了堂屋里,估計早已經(jīng)落滿了灰。
宮橋從回憶中抽離出來,他又往人群里看,拍照的人更多了,但那個老頭卻消失在了人群里。之后,宮橋在街上閑逛,卻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現(xiàn)在,那老頭又出現(xiàn)在他的心里了,把他的心刺得癢癢的。宮橋像是一只不安的動物,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真為老頭擔(dān)心,老頭被扔在荒郊野外,沒人管,肯定活不了,他有心幫一把老頭。但他也害怕,把老頭送到了醫(yī)院,他解釋不清楚。真正讓他恐懼的是,在警察的詰問下,會不小心把唐子力給供出來。
宮橋把陽臺窗戶打開,往外探探,天空又黑了一層。
他的內(nèi)心受著炙烤,來回翻面,急得跳腳,他更覺得燥熱。最后,夜色似乎幫助他下了決心,天越來越黑,是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另外,他想到了對策,到時候把老頭抱出來,放到公路上再報警。別人問,就說是路過時,看見他要死不活的。
打定了主意,宮橋便行動起來。他一出門,就飛也似地跑起來。他一路朝著唐子力說的地方而去。他能感受到腳步的輕盈,帶動了氣流,感受到了拂面的熱風(fēng)。隨后,腳步越來越滯重。漸漸地,他感覺有點喘不上氣,為了更好地呼吸,他只好張開嘴,呼吸得更深一些。他不敢放慢腳步,時間就是生命,片刻拖延不得。他害怕,老頭等不到他。
跑了一公里,他的步伐越來越大,手臂擺動得也越來越厲害,但速度銳減了,身上也起了汗,黏糊糊的。他的體能已經(jīng)快消耗殆盡。但他始終咬著牙,一定要抓緊時間,趕到現(xiàn)場。他突然有了新的想法,辦完了這一樁事,也得回一趟梅溪河,把爺爺?shù)南嗥瑥姆孔永飺尵瘸鰜怼?/p>
跑著跑著,宮橋感覺嘴里越來越干,像有一把刀片,來回割他的喉嚨,隨后,嘴里有了一股子甜腥味,口腔內(nèi)也越來越粘稠,腹腔內(nèi),也有挨了一拳的感覺。隨后,宮橋咳嗽了起來,只感覺氣血上涌,有口水流出來。宮橋只好放緩腳步,等稍微有所好轉(zhuǎn),再加快速度。往復(fù)好幾次,他終于來到了唐子力說的那一條小公路上。此時,天更黑了,僅有一點殘余的青光。
宮橋在小路上走,聽見腳步在大地上擦出的聲音。這次穿行在小路上,他反而不害怕了。
在小路的一段,他看到了坎外的假肢,在夜晚很醒目??磥恚项^就在附近。宮橋按照唐子力的描述,朝草叢里走。草木很深,但擋不住他,一路上,他感覺有草籽粘在衣服上,有尖銳的刺扎入他的皮膚,他不閃不避,又跨過了兩條溝渠。
終于,他來到了草叢的盡頭,卻沒有看見老頭,那里空無一人。眼前的一團(tuán)草叢里,有被壓出來的人形痕跡。
宮橋緩緩地踏進(jìn)被壓出的痕跡里,拼命呼吸。他感覺嗓子里很腥,肺部發(fā)痛。他扶著膝蓋,讓自己稍作喘息。倏忽間,幾道刺眼的手電筒光照了過來,宮橋只好用一只手擋在眼前。
有個聲音說:“我就說,他肯定會回來的?!?/p>
“真被我們逮住了,不能讓他跑了。”
宮橋想解釋幾句,但他的喉嚨癢了起來,他一張嘴說話就咳嗽??人月暡皇枪铝懔愕?,而是一串跟著一串,他有點擔(dān)心自己的肺,太難受,肺都要咳出來了。
手電筒的光柱依然銬住他,限制他動彈。光很亮,宮橋被手電筒的光晃得看不清了,眼前麻滋滋的,隨后眼前越來越黑,就像當(dāng)前的天地一樣。此時,已經(jīng)入夜了,黑色壓滿了大地,濃得即將滴出水來,宮橋正在一點點地被黑暗吞噬,即將成為黑暗的一部分。
【作者簡介】廠刀,1995年生于重慶奉節(jié),現(xiàn)居北京,小說作者。
責(zé)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