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秋日總是模糊的。清晨的濃霧在城市和田間駐扎著,幾乎不會流動,直到正午的一絲陽光或微風將它慢慢削弱。到了午后,焚燒秸稈和草灰的煙霧升騰起來,它們不同于霧的停滯,迅速游走,侵占每個縫隙。有時你不一定能直接看見它的存在,但你的鼻腔能感受到,夜晚回到家,擦過鼻子的紙巾會留下黑色。
一年前我就是將這些煙霧作為背景,坐上火車去“追尋”失蹤的哥哥。雖戴著口罩,仍被煙霧嗆得咳嗽,以至于嘗試著和檢票員講普通話的時候,發(fā)出怪異的顫音。哥哥總不被看作本地人,他有極高的語言天賦,憑著兒時的殘碎記憶,操著北方官話口音,雖說本地方言他也爐火純青,但除了和家人,他幾乎不怎么講。也許是生在東北的緣故,哥哥的性格不像南方人,天生有東北習氣。但在哥哥有記憶前,父母就帶他離開逐漸衰落的東北,也許哥哥看到了那里最后的火樹銀花。
列車員出現(xiàn)在車廂盡頭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在頭腦中練習“好的”和“謝謝”這兩個詞的發(fā)音。在老家為了避免被嘲笑,我們墨守成規(guī)地使用方言,但一離開小城,為了同樣的原因要竭力褪去格格不入的口音。
完成這件事后,我松了口氣,眼神不由自主地和其他人一起投向車廂里兩個穿著洛麗塔服裝的姑娘,并立刻為這種行為感到羞愧。我想起十八歲的夏天自己第一次穿吊帶出門接受的目光洗禮,回到家后便把它脫下永久地壓在衣柜底層。現(xiàn)在我扮演了相反的角色。
母親一直告誡我不可招搖,這是一種規(guī)避風險的行事準則。由于這準則,我少了奇遇和樂趣,但也確實減少了很多麻煩。直到我已習慣在城市生活后,去參加圣誕節(jié)聚會也只是穿一件稍顯節(jié)日氣氛的紅色毛衣。但他們明顯更加偏愛多言善辯的哥哥,另外他們自己也并未遵循這條掛在嘴邊的金科玉律,母親喜愛閑聊,樂于與人激辯,且時常失言。安靜是一種魅力,對女性來說尤其如此,他們這樣說。但這不得不形成一種悖論,倘若沉默是一種魅力,那它便不可否認地變成了招搖,沉默的魅力是否可以和招搖并存,答案不置可否。
但招搖和多言并未讓哥哥喪失魅力。多年后,我在閱讀和觀察中認識到魅力的多樣,倘若魅力是一種固定的行為模式,人人爭相模仿,那將是最恐怖最無味之事。但多年以來積淀的東西已經(jīng)深入我的血液,變得不可更改。
從他們指使我外出尋找哥哥這件事上可以看得出他們的偏愛。鄉(xiāng)下有一句俗語,大概意思是如果你失去了大兒子,那么你一定要守好你的二兒子。我不知在這個語境里,兒子是否可以替換成女兒。但無論如何,我沒有被守著。這倒不失為一件好事,被守著是一件讓人喘不過氣的事情,就好像一百斤的草垛掉在你身上。
然而哥哥是輕盈的,他突然消失這件事就可以證明。鄰居說我的哥哥是繞著霧走的。他總是穿一雙系帶的旱冰鞋,那其實是我曾穿過的,那個年代的物件都結實耐用。他將這古舊之物用得爐火純青。他憑借它靈巧地滑行,毫不在意學?;蛘呗飞系娜藢λ闹更c。有一段時間,他因此有了仇敵。有一次,有人趁他去打球的空當把旱冰鞋藏起來,他尋找一番未果后,也沒有變得偏執(zhí),而是一溜煙飛奔回家,仍舊輕盈。那雙能讓人飛起來的旱冰鞋反倒成了那個人的重負,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終于忍不住將旱冰鞋套在腳上,接著他面朝下?lián)涞乖谒嗟厣?,鼻子流出的鮮血在地上畫了一個“V”字。哥哥聽聞這件事時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哥哥因此樹敵。成為敵人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對立,但哥哥對這些全然不覺,或者轉眼就會忘記,照舊如常和那些人交往。時間久了,那些人心底的恨意也隨之消退,畢竟保持仇恨是一種很累的狀態(tài)。
有段時間血統(tǒng)論盛行,我暗暗懷疑哥哥血液里含有俄人基因,因為除我們有肉眼可見的不同處,我還有著想要把他從家族中驅逐出去的心思。但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基因催生出來的性格,哥哥對我的嫉妒和哀怨一無所知。我拒絕和他一起回家,并在學校里否認我們之間的血緣關系,而他只是簡單地將原因歸于他的學習成績不好。盡管我展現(xiàn)了我全部的冷漠和拒絕,但他不以為然,總是在回家路上大聲喊我的名字,或者徑直走進班里給我的桌上放零食,他天生對很多事情不敏感,而這些都加劇了我的沉默。
哥哥屬于頑劣的學生,不喜歡學習,熱衷于搗蛋。這類學生通常都被流放到遠離講臺接近垃圾桶的dlQru896upyyIQngCU+Adw==后排,唯獨哥哥被單拎出來,坐在教室的前面,最靠近黑板的地方??梢钥吹贸隼蠋煂λ南矏郏m然知道他在學業(yè)上并無造化,但出于個人的偏愛也難以對他疏遠。與之相反的我總是埋頭讀書,但慣性的沉默使得老師對我的態(tài)度一直不溫不火。當我自己也成為老師后,我才意識到這種死守著的沉默在別人眼里的效果是一種輕視,一種不可溝通和高高在上的蔑視。他們評價我心思很沉,我知道這個“沉”不是指沉穩(wěn),這個公認的好品質,而是指掩藏在沉穩(wěn)之下的,帶有邪性的心機。
外部的匱乏促使我不斷向內行進,我探索自我的內心和人類的智慧,但與現(xiàn)實中的同胞漸行漸遠。我考上大學讀了心理學,但因為血脈中難以更改的實用主義精神,研究生我又轉學教育學,成了大學老師。
在學校里我被文學專業(yè)的老師贈了“啄米雞”的外號,我知道這不過是他們嘲諷我掉書袋式的講課方式,是他們對我的莫大侮辱?!白拿纂u”的外號,在學生之間傳開了,他們又添加了對我那不標準普通話的戲仿。我長期置之不理的態(tài)度似乎激怒了他們。有一天課后,一個學生在門后等著我,用頗帶著請教的態(tài)度問我,您是否進行過榮格心理學測試,結果如何?我誠實地回答我沒有。
那就是說您對課上講的榮格心理學理論也并不是完全認同?他堅持使用敬語,只是為了譏諷。
榮格心理學理論與榮格心理學測試是兩碼事,并不大相關,我上課只是在介紹知識和理論,并不摻雜個人判斷。我說。
那您的意思是給我們講課只是把理念攤在我們面前,而保留您的判斷。那么理論就在課本上,我們?yōu)槭裁匆阅肋^一遍的食物,這就是您進行工作和研究的目的嗎?那是不是可以看作您是一個工具理性主義者?
我感到自己又回到童年的那座橋上。我總是猶豫不決地站在橋中央,一端是等待我的哥哥,我始終對他保持著背棄的態(tài)度,并為他感到羞恥;橋的另一端是人跡罕至的歧路,要么我剛從那里通過,要么就是將要去往那里。
我很少回憶或者談及父母,我想起他們往往是由于某個特定事件,然后他們慢慢融入人物眾多的背景中。哥哥是他們的極限,或者是他們的乘法。
父母都是辛勞之人,這并不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天性,是因為貧窮。我們的經(jīng)濟稍微好轉后,他們出于習慣還在很大程度上保留著那樣的個性。哥哥高中還沒上完,就在一家桌球廳做了管理員,并去學校要回了剛交的學費。我去桌球廳找過他幾次,他擺弄桌球的姿勢就像希特勒轉動手中的地球儀,他熱情地呼喊著,穿梭在煙霧中,把胳膊搭在新客的肩膀上。我禁不住為他對未來毫無規(guī)劃的樣子感到悲哀。哥哥從不存錢,我認為他并不是不在乎錢,僅僅是因為年輕。也許是因為他的大方和揮霍,我們家經(jīng)常擠滿了他的朋友,他們陷在沙發(fā)里或者圍著爐子喝啤酒大聲聊天,就像古希臘祭祀酒神圍攏著篝火的狂歡。
但讓我更覺悲哀的是哥哥并非愚笨之人,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他唯一一次用功學習是因為迷戀一個女孩,他篤定這樣可以討她的歡心。用了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他的成績突飛猛進,因此獲得了當季班級最佳進步獎。正值一個房地產(chǎn)商來學校進行慈善宣傳,于是贈予這名勇士一本英文原版的《老人與海》,而這個掛著勛章的禮物轉而成了裝滿心意的妝奩,送進女孩的手里。如果境況持續(xù)一個月,哥哥興許能領會到學知識的樂趣,但那份光耀的禮品催化了這段戀情。他不再等我回家,而是牽著女孩,像牽著一只蝴蝶,忽閃著美麗的衣裙,從我們的必經(jīng)之橋上飄然而過,閃進煙霧繚繞的樹林。然而一個雨天,哥哥渾身濕淋淋地走進家,懷里捧著一個布包,打開布包,幾條肥壯的鯉魚掉出來。他臉上全是水痕,神情就好像亞哈船長。母親立即將魚搬回廚房,煮成鮮美的魚湯。當晚,喝完魚湯后,哥哥向我們宣布,他不再去學校了。
如果不是突然輟學,哥哥會得到房地產(chǎn)商的資助讀完大學。我在后來才知道,那個人對他僅有一面之緣,但對他的性格印象深刻。哥哥并沒有感到惋惜,哪有白占的好處?他說。我當時覺得他太過世俗,幾年后,我看到類似的報道,資助者指責獲得幫助的人毫無回報之意,甚至索性消失不見。
桌球廳的客流量很大,雖然我的家鄉(xiāng)相對封閉,但因為靠近碼頭,過往的人也像流動的江水。在家里和哥哥飲酒取樂的面孔也更換了幾撥,我在他們的交談中隱約聽到哥哥與女孩的情感后續(xù),雖然斷斷續(xù)續(xù)的,但我判斷是個悲傷的故事。這些故事并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對他有損傷,反而拉近了他與周圍人的情感。我們出門的時候,和他攀談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組成一張覆蓋在我頭頂?shù)拿懿煌革L的網(wǎng)。這一切加劇了我離開的決心。我深切地理解到我的處境,于是在無人的小道上用力把散發(fā)著濃煙的草垛踩滅,褲腿變成灰黑色。
離開的時候,我錯過了哥哥的送別。父親把行李放在車站進口處,默然認可了我對他坐上火車同行送別的拒絕。在候車廳里,因為打盹,我錯過了火車。當我醒來的時候,空蕩的候車廳暗下來,遠處火車行駛的回聲搖晃著幾個同樣正在打盹的旅人。售票廳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下一班火車將在六個小時后啟程。正好這段時間,我離開沉悶的候車廳,走到大道上。夜晚的空氣潮潤,塵埃、灰屑和霧落在物品上。濕漉漉的葉子在沒有風的夜空中靜止,幾粒桂花在衣服的摩擦下落到地面上,幾只綠枇杷搖搖晃晃,桂花的香氣浸染了我的外衣。我這才意識到這是回家的方向,身體是有記憶的,并且比頭腦的記憶更準確,我順從地跟著它。穿過柚子樹林和小菜田,小房子里的節(jié)能燈亮著,像老電影一樣的窗戶上映出暖黃色的光。從排氣窗散發(fā)出的菜籽油炒雞蛋的味道,頃刻間引發(fā)我的食欲。我沒有再走近,我知道只要自己走進家門,就可以立刻緩解饑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冷氣填飽我的肚子。通往家的小路像幽暗的鐵軌,幾個小時后,我乘上火車開始了真正的個人之旅。
我終于可以堅守精神的陣地,每逢有人試圖改變我的立場,我從不激辯,只是沉默。唯有一次我深切地參與到他們中,是一次由學生組織的校內抗議游行,抗議學校將我們的公寓一再縮小。這事關我的利益,沒錯。我心知肚明這不會有什么結果,但讓我感興趣的是游行本身,它像一次玩鬧,我樂于揮動那面可愛的小旗幟。在公寓里,我的書桌對著窗戶,窗外就是江水,我戲稱自己不用花錢就住進了豪華江景房。現(xiàn)在公寓里又被塞進一個人,我變得敏感易怒,垂下的帳幔守護著我最后的一絲尊嚴。江水的聲音改變了我不愿承認的、孤獨的局面。窗戶裝得太高,站起身才能望見外面,岸邊有人用棒槌捶打衣服,年老者站在衣服上踩踏像在舞蹈,黃色的水草輕飄飄地掠過他們,浮在江心游泳者的頭頂。在這些人中,想必會有哥哥的身影。他換了工作,成了一名游泳教練。這個工作遠比桌球廳的擺球員莊重得多。也許需要一些上崗證明或者什么證書,我不確定他是否有這些,但他在水里比魚還要靈活,憑著對動物的模仿練就了一套玩水技巧,他純粹是為了玩兒。我擔心的是那個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破敗的露天游泳池是否還有人光顧。哥哥潛在深水泳池里,像正在勘探水下溶洞的探險家,水洗掉了他臉上洋洋得意的神情。
當然,江水的魅力不僅限于此,如果單憑聲音來講,它和工作中的洗衣機或者毛球修剪器并沒有多大不同。它有一種假象的魅力,看似平靜卻非常危險,暗藏著恐怖的挑逗。因此知道哥哥救人的當即,我產(chǎn)生了一種神奇的感覺,就像是坐在岸邊把陷入淤泥的腳拔出來的瞬間。這個消息不是來源于父母,而是我的室友,她看到了登在本地媒體上的新聞。那是個中年男人,他趁著江面低潮時想要橫穿而過,江水卻在幾分鐘內捉弄他似的漲潮,在眾目睽睽下將他淹沒。橫穿江面對于本地人來說,本是一件平常事,但臨近漲潮前大家都會奔走相告,那人不知為何在那時橫穿江面,興許是沒有聽到消息。哥哥說他只是順手而已,好在那人離岸不遠,如果在江心,任憑神仙也無可奈何。從來沒見過漲潮的人會被哥哥的輕描淡寫催眠,忽視那需要巨大的勇氣。
哥哥的勇氣更加昭示了我們的不同,這并不意味著我缺乏勇氣。在我看來促使哥哥去做這件事的,至少有一小部分是現(xiàn)實原因。在這種扭曲的想法中我無疑抬高了自己。幸好臟污的江水沒有使他肺部感染。然而肺部疾病還是光顧了我們家,不是哥哥,而是父親。那是東北工廠里的“遺產(chǎn)”。我回到家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住進病房。記憶中父親是個人形留聲機,他的話語被隆隆的咳嗽聲掩蓋,掩上房門時就像重回高大的廠房。小火爐擺在屋子中央,火爐上放著砂鍋,母親往里倒入剛摘的金銀花、連翹、黑色的川貝、麻黃、桔梗和甘草,屋子里充斥著花香。她用木筷子慢慢攪動,漸漸屋子里的花香變成苦焦的味道。一直以來母親稱父親是慢性肺炎,她說我厭惡煙的味道是因為在她肚子里就嗅到了工廠的濃煙,聽見了父親的咳嗽。她是在老家才懷上我的,但我認可她的說法,這是一種前記憶。
病房里的父親和在家時全然不同,他縮在白色的被單里,看上去變小了,不再有生氣。月季花束和補品圍繞在他床邊,我這才注意到那個靠著輸液器站著的男人,他沉默著,神情冷漠,對我的存在毫不理會。在弄清楚我的身份后,他只是猶如看一樣與自己無關的東西那樣望了我一眼,繼而把眼神重新放回地面,就像放下一個沉重的負擔。似乎除了父親和哥哥,他對世界上其他人毫無興趣。這一屋子東西是這個幸存者感激的回饋,并如軍事補給般每日不斷添加,我擔心總有一天病房會裝不下,溢到過道上。哥哥坐在另一張空著的病床上,無可奈何地看著這一切。
父親又劇烈地咳嗽,男人跳著把帕子遞到他嘴邊,似乎父親吐出的不是帶血的濃痰,而是一筆隱秘的遺產(chǎn)。輸液器的液滴停止了,他沒等我們按下床頭的呼叫按鈕,就呼喊護士。我看著哥哥,開始幸災樂禍起來。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說他可以回到工作崗位了,但男人執(zhí)意要留下。第二天他變本加厲,奪過哥哥正在為父親擦身體的毛巾,擦拭起父親瘦骨嶙峋的身體。
哥哥終于惱怒了,“你在干什么啊?這是我爸?!彼鸬?。
男人露出困窘的神情,“我很會照看病人的,你不用操心?!?/p>
哥哥從他手中搶回毛巾,說:“我不管你做的好不好,這里不需要你來做,你以后不用來了,該干嘛干嘛去。”
男人背對著我,我難以看清他的表情。但我可以看到他的背變得僵直,把襯衣支棱起兩個角。他走出病房,再沒回來。后來,我在江邊不遠處再次看到他的身影,背著一捆甘蔗。有客人時,他臉上露出的不是喜悅反倒是驚懼似的表情,往后退了兩步。背對著客人削起甘蔗,動作熟練,眼睛卻茫然望著江面。當有人試圖與他交談時,他機械且懈怠地回答。談話聲虛幻,只有削甘蔗的“沙沙”聲在漸漸變暗的天色中傳來真實的回響??腿穗x開后,他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江邊只留下他孤絕的背影。雖然難以想象他平常的狀態(tài),但我隱隱感受到他在孤寂的眩暈中越來越輕。岸邊的人更少了,他的身影坍縮成一個黑點,仿佛上帝無意間拋擲的一粒石子。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空氣中傳來甘蔗的味道。一道火光閃現(xiàn),瞬間照亮他的臉,接著只剩下一個橘紅色光點,唯一的光點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我忽然感覺這微小的橘色火光已經(jīng)相伴我的整個生命,那一瞬間,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處境。在某種程度上,我感覺自己與他一樣格格不入。我慌忙逃離那里。
兩個月后,父親奇跡般好轉,為了節(jié)省開支,父親在醫(yī)生的同意下回家休養(yǎng)。在回去的路上,我們感覺父親的身體,不像病中之人那樣沉重,母親將這歸因于哥哥的善行。父親的床榻被移到最里屋,那里僅有一扇小小的頂窗透進幾絲陽光,這景象像黑白電影。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的走廊,把薏米粥、蔬菜和甘草水端進去。下一個鏡頭,手上換成臟衣服和揉成一團的床單。但這景象里唯獨缺少哥哥的身影,起初我們以為只是他一貫的貪玩,或是因為我請假回來,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照顧父親的職責甩在我身上。但兩周后,我們終于確信,失去了哥哥的所有消息。就這樣,哥哥消失了。
如果一年前我能夠感知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我一定會追隨哥哥消失的軌跡去尋找他。但在那時我欺騙了母親,佯裝坐上去尋找哥哥的火車,實際只是為了逃避他們的催促。所謂尋找哥哥的旅程并不存在,我回到了教師公寓。方言里有句俗語,沒有會迷路的耗子。哥哥不會迷失。小時候捉迷藏時總尋不見他的躲藏地,在我們失去耐心后,他才從某個角落出來。刻意躲藏是無法被尋找到的。那時我堅信尋找他的唯一方式就是等他主動回來。
哥哥的消失更加印證了他的存在,與之相對,我從門縫里取出寫著我名字的雜志,名字上的墨汁在雨水的浸染下慢慢變淡。那是一篇簡短的文章,帶著一個宏大的名字“論孤獨”,是它將我從沉默的威力中解放的。在偶遇被救的中年男人那天,他面對著江水茫然地削甘蔗的樣子,讓我似乎看到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落淚。對他的同情加重了我對哥哥的鄙棄和對他以及與他相似者的麻木不仁的怨憤。也許是在相似處境的促使下,我坐在書桌前寫下了它,心里生出與人交談的甜蜜。這讓我想起曾經(jīng)也有過一次這樣的感受,我在自家的田埂上和一個陌生的果農在黑暗中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談著,黑暗和距離使我難以辨識他的輪廓,聲音像是從竹管中傳出來的,這樣不近不遠的交流形成一種聲音,撫慰著我。這篇小文為我?guī)砹藢ふ夜缠Q的人,他們急迫地想在我的眼睛中找到驚喜的神色,我在他們的瞳孔中看到我臉上和中年男人相似的畏懼和不耐煩。圖像匯聚在一起形成一股聲音的洪流,在仔細辨識中變得清晰,和書桌上的文字重疊,“你別想逃離”。無數(shù)只眼睛殘酷地盯著我,就連曾經(jīng)和藹的公寓管理員也變了,當我走入公寓時,他的眼神和嗓音都在對我進行審查。
孤獨像卷耳一樣附著在我身上。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境況是自己有意操控下的結果,為了和哥哥傳統(tǒng)的世俗式生活方式區(qū)別開,以顯示出自己的高明之處。那些被我拒斥的不言自明的東西,就像江面上漂浮的油污。正是哥哥的存在,讓我始終縈繞在格格不入的陰影中,將我擠壓進沉默的角落。我唯有用沉默對抗哥哥巨大的陰影,才能讓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急切地渴望一次真正的旅行。在此之前,我被迫混在游玩的人群中,在車上的群聲合唱中機械地做著口型。那是去往大瀑布。它鑲嵌在山谷上,激流在陽光的穿透下折射出彩虹的顏色,成為一個個圓形光塊,在縱向的水流中跳動。瀑布的水汽充滿整個山谷,吸附住喧雜的尖叫和交談聲,墜入下游逐漸變得平靜,四周變得靜默安全。一旦離開瀑布,喧鬧的聲音和無關的交談把我再次扯入困頓,真正的我消失了。直至我踏上空蕩蕩的火車,那消失的自我在陰影中重現(xiàn)?;疖囋谌荷街写┧?,明與暗的交替使玻璃窗如相機,一頭駐扎在綠色的山坡上的牛、我的臉、一只黑臉的綿羊。一個塑料廣告牌,我臉上恍然大悟的神情揭曉了這些景象的真實身份。漫長的油菜花地與車廂內盒裝泡面和水垢的氣味形成奇妙的對立。下車后,氣味和景象才變得統(tǒng)一。
旅館的門檻和海岸線齊平,我猶豫不決地推開門,害怕哥哥正藏在那扇門后,被我逮個正著。長久以來拆穿他的渴望和恐懼此刻合二為一。哥哥當然不在里面,門鈴叫醒了正在休憩的店員,他胡亂塞給我一把掛著古老門牌的鑰匙,這件混淆了時間概念的古董讓我欣喜不已。這間偶然的房間并不對著海,窗戶小且高,但疲倦讓我欣然接受了這一切。夜晚,一股炒雞蛋的香味兒從窗縫里飄進來,我醒了,恍惚間我又回到枇杷樹間的小屋,哥哥坐在腳凳上,露出無奈的神情。你不該離開,他說。父母也在一旁附和。他的斥責讓我火冒三丈,我伸手想要撕下他虛情假意的偽裝。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巧妙地撥弄天平上的砝碼,將最有利的部分向自己傾斜。我不再理會那個聲音,翻身面對泛著濕氣的墻面再次沉沉睡去。
這一覺使我撐到清晨。海灘上還是冷冷清清的,沙灘在太陽出來前暗沉的色調讓人聯(lián)想到電影里西部的風滾草。太陽升起,沙礫在陽光照射下變得閃閃發(fā)光,海水的一次次洗刷如同繪畫點綴的高光。陽光刺眼,我在海灘上從兜售紀念品的人手里買了一副廉價墨鏡,輕輕飄飄的手感讓人禁不住懷疑那只是影院里的3D眼鏡。戴著它無所事事地在海灘上散步,好像我真是一個毫無顧慮的人。墨鏡的古怪顏色反倒給海灘蒙上一層浪漫主義色彩。
正午灼人的陽光將人們紛紛驅趕到販賣紀念品攤位的大傘下,人們佯裝翻動商品,趁機用紀念折扇扇涼。一家三口蹲在地上觀看盆里的淡水龜,孩子鬧著要買,那個父親將頭轉向老板時,我認出了他,雖然他在妻子和兒子的身邊看上去如此不同。我一反常態(tài)地同他打起招呼,而他望向我的眼神里只有吃驚和冷漠。他企圖轉頭忽視我的存在,我重申了自己的身份。曾經(jīng)渾身濕淋淋的中年人現(xiàn)在頭發(fā)蓬松向空中豎起。我急欲想和他探聽哥哥的消息,然而他的目光就像從未與我相識。“你認錯人了,”他說,好似帶著勝利的語氣。這一幕就像一幀剪錯了的電影,久久留在我腦海里。
幾天后,我回到教師公寓,伴著發(fā)熱。還未到季節(jié),我就打開了電熱毯,紅色指示燈一直投射到夢境里,夢中熊熊的火焰圍繞在周圍,形成一個漩渦,橘紅色的火苗像貓舌頭一般舔舐我的身體,不覺得痛,但無法逃脫的處境讓我焦灼。我從夢中驚醒,棉被被汗水浸濕成殼的形狀。十幾個未接來電和一條意義不明的信息:“緊急,速歸?!苯又质且粭l,“家里起火了,爸媽在醫(yī)院?!边@條主語不明的信息讓我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哥哥。我的心劇烈地震顫起來,生平第一次意識到我是如此害怕失去他們。
煙霧成了濃重的焦苦味兒,我心急如焚地奔向醫(yī)院。母親的胳膊被輕度燒傷,而父親尚未從休克中清醒,而另一張病床上躺著的并不是我的哥哥,而是鄰居。不知從哪里溯源的秸稈焚燒堆被夜里的風吹了兩三里,接觸到我家房子的木窗后迅速燃起來,席卷了父親引以為傲的木質房。幸而鄰居晚睡,看到火光后快速趕來,一把抱起病榻上的父親,逃出搖搖欲墜的房屋。他的左腳被燒傷,醫(yī)生說也許會留下跛足的毛病。
我又重新駐扎進醫(yī)院,好像這是真正的故鄉(xiāng)。在這片狹小的空間里,我第一次真正沉醉在生活中。點滴瓶里液體的滴管聲近似于圣誕老人的搖鈴叮叮當當,聲音隨著液體平面的降低變得喑啞。呼叫護士反倒成了最熱鬧的活動。我感覺自己成了話劇舞臺上炙手可熱的角色。中午我從病房后面的山坡上摘下紫色的野山菊,插在洗干凈的廢棄輸液瓶里。禁燃令生效了,空氣中的煙味現(xiàn)在只有最敏感的鼻子才能捕捉到。下午,我從洗衣機里拿出洗好的被單,晾曬在院子里已經(jīng)掛著許多白色被單的鐵絲網(wǎng)上,感覺自己是個圣女。替他們三人輪流擦洗身體,有著猶如擦拭圣杯般的心情。
由于房子被燒毀,我被破例允許在病房里加了一張行軍床。夜晚,我聽到鄰居因為翻身碰到傷口發(fā)出的隱隱呻吟,我起身走到床邊,他卻佯裝熟睡。父親和母親因為服用了安眠藥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我被無以為報的情緒刺得難以入睡。
鄰居的狀況穩(wěn)定了,醫(yī)生赦免他可以提前離開醫(yī)院。我們的屋子還在重建中。我拎著鄰居的物品,執(zhí)意送他回家。由于蜀葵的入侵,我沒有認出通往家的道路。焚燒草木灰的火堆蕩然無存,新生的綠草覆蓋了過去的痕跡。這些草垛顯出傳說的影像,一些傳播范圍極廣的鬼怪故事在各地有不同的名字和細節(jié)。但大體不會脫離這樣的情節(jié),男人無意救了被傷害的狐貍,狐貍幻化成美麗的女子,成為男人的妻,以報恩情。以往我對這個充斥著男性凝視的故事嗤之以鼻,而現(xiàn)在我從另一個角度重新審視著這個故事。為什么不可以?也許這結束了那狐貍精多年以來苦修成人的孤寂,報恩給了它合法性。
他在行走過的草地上留下一深一淺的小坑,受傷的跛足并不顯得可笑,反倒讓我想起傳說中只有一小片翅膀的精怪,那一小片翅膀只能讓他微微離開地面,于是留下深淺不一的足印。我渴求抓住它的翅膀末端,哪怕只能離開地面一毫米。我盯著他留下的足跡,忽視了已經(jīng)變成廢墟的家。
從那之后,我整日在醫(yī)院、老屋和鄰居家之間運轉。清晨,我把病號餐端到父親面前,像喂食嬰兒那樣送進他的嘴里,父親并非不能活動,但越來越倦怠。我明了父親眼中的期許。太陽出來后,我?guī)ьI著工人把沙子、水泥和磚塊運到老屋,看著他們將它們像做算術一樣排列組合。這個空檔我跑到鄰居家,動作越來越快,摘下在屋外晾洗好的浴衣和毛巾,擦洗桌子、地板,把魚湯和蔬菜架在爐火上,將藥房里煮好的中藥倒進奶鍋里加熱。一開始他不斷地念叨不用我做這些,好像我讓他特別不自在。后來,他坦然地接受了我的照顧。在這過程中,他從不同我交談。他坐在木椅上,輕輕地吹著中藥,而我像真正的女主人一樣指揮著一切。到了吃飯時間,我把魚湯盛在木紋碗里,配上白瓷碟里的翠綠色蔬菜,這時我們開始交談,關于房屋動工的進程、我父親的病情,以及蔬菜價格這些我從未與別人談及的話題。我突然感覺到好像真正的生命才剛剛嶄露頭角,過去的影子慢慢消退。在一切收拾停當后,我照例在他的極力阻止下往他受傷的踝部擦藥,他的臉頓時紅了,像是在自證青澀與純情。他的腳腕在我的手掌上就像擔憂挨打似的縮進去一小截。夜晚無人的時刻,我伸出自己的腳試圖模仿,但沒能成功。他羞澀的神情還停留在眼前,倘若他一生跛足,我是否甘愿照顧他?我心里有了答案。本來擔憂殘疾的缺陷會使他的婚戀受到影響,此刻卻像沉甸甸的果實壓彎枝頭般甜蜜地晃來晃去。在黑暗中我扭動著腳踝,欣然感到自己與過去的生活越來越遠。
新建的房屋刷成火焰的顏色,這是鄉(xiāng)間流傳的迷信做法,用更濃郁的色彩壓住曾經(jīng)的不祥。傍晚從鄰居家窗口望去,房子和晚霞的顏色融成一片,驚心動魄。我們談起長在屋旁的三角梅,沒想到他還記得幾年間三角梅的顏色奇異地從玫瑰色變成艷紅這件事。是水土發(fā)生了改變。他說。但究竟是哪里發(fā)生了變化,他也說不明白。重合的記憶如打水漂般引起多重回響。越來越多往事重現(xiàn)在眼前。我們談起十多年前唯一一次飄雪,結了霜的樹葉在互相敲擊中掉下冰殼。驢子拖著凍實的糞土從小路經(jīng)過,落下帶著冰碴的糞塊兒,天晴后散發(fā)出難聞的氣息。我這才意識到他比哥哥大不了幾歲,甚至他還上過大學,只不過是我從未放在眼里的民辦學院,但這并沒有影響我們的談話。我意識到自己已背離了沉默的規(guī)則,并毫無阻礙地選擇了忽視,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欣喜萬分,并對過去孤寂時刻的回憶愈發(fā)恐懼。
我留在鄰居家的時間不經(jīng)意間延長了,而我們的交談因此變得細密綿長。不僅是我,他似乎也迷戀上談話的氛圍。我欺騙自己,這只是為了報答他。但就連對此一直沒有異議的母親也發(fā)出怨言,責怪我忘記及時收回父親的病號服導致它被露水沾濕。他的腳傷好轉,跛足的毛病不再那么惹人注目,醫(yī)生說他可以吃牛羊肉了。他興奮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稱贊這一切都是我的功勞。我在他眼中看到猶如湖水般的點點閃光帶著一種確切的鼓動。
那一次,我決意留在他家過夜,吃晚飯時我故意磨磨蹭蹭,期望著他能夠開啟新一輪話題消磨時間。直到《晚間新聞》播映結束,他連打幾個哈欠,懶洋洋地靠在沙發(fā)上。我終于鼓起勇氣,從對面的椅子上站起身,靠在他身邊。他猛然坐起身,看穿我的意圖,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終于,他開口說道:“小妹,最近每天讓你這么麻煩,現(xiàn)在我好了,你不需要再照顧我了?!?/p>
“不麻煩,還是沒有完全好?!蔽耶斔皇强蜌饣蚴切唪觥?/p>
“真的不用照顧了,我哪里都沒問題的,你看看我的腳?!彼f著,扭動著自己的腳踝。
“我想照顧你,不行嗎?”
他遲疑了片刻說道:“我理解你的好意,可我不需要你的照顧了,我一直將你看作我的小妹妹,你應該知道的?!?/p>
我感到了被灼傷的屈辱。不僅如此,那狹小公寓外的浪聲再次襲來,將我狠狠地裹挾進冰冷的浪濤中,再也無法逃脫。
我忍不住哀求道:“讓我留下來照顧你,好嗎?”
“你還是回去吧,你爸爸還在等你呢。”
他漲紅的臉在夜色的催化下開始腫脹,頭頂?shù)臒艄庹丈湎聛恚樕系年幱笆沟盟骞倌:?,看起來與其他人并無不同。眩暈中,我再次嗅到煙霧的氣息,火苗的“噼啪”聲在黑夜中炸開,火光一簇一簇地從房外涌進來,燃到我腳下,不斷升騰。就在那時,我生平第一次對他起了殺心。
清晨,四聲杜鵑哀傷的啼叫在輕柔的窗簾上鼓出一個個形狀,我不情愿地睜開雙眼,忍受著又一個被羞恥感灼燒的一天。父親在病床上望著我,顯示出難以解釋的眼神。我借給父親抓藥之名逃出去,沿著公路漫無目的地前行,沒有煙霧的侵擾擴大了我的行動范圍。草木以驚人的速度生長,昔日被火苗灼燒的創(chuàng)傷蕩然無存。我在小溪的指引下走進一個陌生的松樹林,在行走中衣服剮蹭到松枝上,松針在一次次扎進皮膚的刺痛中響起隱約的議論聲,“忘恩負義”,這樣的言語飄蕩在耳邊。除我們兩人之外,沒人真正知道發(fā)生什么,在他們機敏的觀察里只看到我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和冷酷的目光,并將它和我沉默孤僻的個性順暢地承接起來。這讓他們覺得意料之外又合情合理。
雖然我刻意躲避,但相鄰咫尺,打照面的機會不在少數(shù)。傍晚我時常聽見他把蔬菜倒進鍋里發(fā)出“呲啦”一聲,就像憂傷的求救,我的心里升騰起一小片快意。但記憶中美好的東西被喚醒,仇恨與滿足并存著引發(fā)了一種玄妙而強烈的恥感,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病態(tài),一種折衷的但仍舊二元對立的悖謬。他的腳傷并沒有完全恢復,我甚至能從門前的腳印中認出他行走留下的痕跡。一種既渴望又抵抗的想法在我心里循環(huán)往復,但我最終還是用掃帚除去泥地上的痕跡,并往核桃樹的深處掃去。就在這時,我們不期而遇,狹窄的路使我無法側身而過,他的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似乎還摻雜著幾分后悔,以一種攔住我去路的姿態(tài)寒暄道:“小妹,去打掃嗎?”
我動搖了一些,但堅持沒有理會,他接著說道:“有空來我家吃飯吧?!?/p>
好像一句攝人心魄的召喚,終于將我從別扭的狀態(tài)里解放,我們重新攀談起來,失智的熱情再次占了上風。我們一邊熱切地交談著,一邊走向屋子。當我真的和他一起踏上那熟悉的門檻時,他的臉上露出猶豫不決和為難的神情。屋子里一切如常,散發(fā)出獨身男人的氣味。臟衣服形成的線索從沙發(fā)延伸到臥室。他抱歉地看著我,把地上的雜物一件件撿起來。我將他趕開,此刻他終于又變回那個傷者,一個需要我照顧的孱弱角色。在這間屋子外,他是個英勇的高尚者,高傲地接受贊揚的洗禮,但同時他是個弱者,在這片狼藉中可笑地瑟縮著。我與他共情,心臟隱隱作痛,忍不住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他猛然間推開我,一副被冒犯的表情在他的臉上慢慢放大。
“你還是回去吧。”他冷靜下來,說道。
巨大的恥辱感瞬間灼燒,猶如山火中倒塌的古樹壓下來,我感到難以呼吸。剎那間,我終于明白一切,這只是他一貫的行事方式而已,沒有任何其他含義。
哥哥的樣子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消失前在病房中最后的神情,漸漸和鄰居的臉重合在一起。
我離開那所房子,再也沒有踏入。幾個月后,父親和母親搬回被加固的房子,為了節(jié)省開支和更快入住,我們舍棄了二樓,只用壁紙把墻壁貼起來。夜晚,我背對著墻壁,聽到隆隆的鋸樹聲和噼啪聲,哥哥在我的夢中重現(xiàn),他仍舊坐在腳凳上,并不看我,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留下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不顧父母的阻攔,再次乘上離去的火車。我必須離開。一年前母親就是目送我乘坐這列火車外出尋找失蹤的哥哥的,昔日的煙霧已然褪盡,新鮮的空氣輕盈地環(huán)繞在鼻腔四周?;疖噯恿?,幾片黃綠色的落葉輕飄飄地拂過車窗,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也許我再也找不到哥哥的蹤跡,但我不再返回學校,我決意攀附在永遠奔馳的火車上,像一枝槲寄生,去往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尋找哥哥。如今他成了我在世界上的唯一一個把手,這個冰冷的對立物,我似乎需要依靠他才能活著?;疖囋谛羞M中,陽光透過遮光簾,在急速的飛馳中回響著燃燒的聲音。我看著遠處緩緩漂移的白霧,直到它完全遮蓋了一座孤立的山丘。
【作者簡介】舒吾,本名郭玉瑞,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在讀。山西文學院第七屆簽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集《微風吹起黑色帷幕》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有小說、詩歌和評論散見于刊物。
責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