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王老師前程似錦

1

當王均亮興奮地給彭小春打電話，說自己也被錄取了時，彭小春已經(jīng)想不起對方的長相，他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和此人有什么交集。王均亮表示和彭小春成為同事很開心。彭小春的感覺恰好相反。當初面試知道王均亮本科碩士都上的不知名的師范院校時，他覺得對方太不自量力了，水平說不定還不如要教的學生呢。

王均亮說，不過我不能和你比，我的工資等級定的是最低等級，你應該是一等吧？彭小春克制住厭煩說，我是二等。王均亮吃驚地說，怎么能不給你一等呢？這學校有些太離譜了。盡管王均亮是替彭小春說話，彭小春仍然感到厭煩。也無所謂，彭小春說，又不是要在這里待一輩子。王均亮停頓了一下說，倒也是，你條件這么好，肯定有更好的地方愿意要你。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彭小春當然沒考慮過離開的事。話趕話趕出來這么一句話。但這個念頭一下子就在彭小春心里扎下根。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收集證據(jù)，證明這個念頭的正確性。

一是想到要和王均亮這么個人做同事，彭小春就覺得不平，對方比自己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二是畢竟學校在小縣城，難道讀了這么多年書，就是為了在那么個破地方度過余生嗎？

王均亮在電話里用了好幾個“咱們”，咱們要不要和主任要來別的老師的課件？咱們要不要向別的老師請教請教？彭小春聽起來自然格外刺耳。王均亮一副停不下來的樣子，彭小春不得不對王均亮說，我還有點事，咱們改天再聊吧。這才掛了電話。

接下來王均亮時不時就給彭小春發(fā)個微信消息，每次彭小春都是草草敷衍。

王均亮密集地發(fā)起了朋友圈。那么冷的天，他騎著一輛借來的摩托車到處逛，說是要把老家附近的村鎮(zhèn)全部走一遍，發(fā)的圖片有凍傷的手、光禿禿的山、山頂上荒無人煙的寺廟等等，配的文字其中有一句：人還是要和大地發(fā)生聯(lián)系。他還每天發(fā)一張看書的照片，書上畫著波浪線和直線，配的文字里有一句：要么在書里旅行，要么在大地上旅行，趁年輕，在路上。

在彭小春看來，王均亮所有的朋友圈都在表達找到工作后的喜悅，就好像人生重新開始了似的，但呈現(xiàn)得太浮夸，表演痕跡太重了，他在朋友圈營造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似的。

彭小春也有這種喜悅，父母也很是高興。這個三本學校是掛靠在本省一所知名大學下的，父母告訴別人兒子的工作時，含糊地只提那所知名大學的名字。旁人露出贊嘆的表情說，那可是個好學校。雖然彭小春也覺得不對，但他還是享受了旁人高看的眼神，和父母一起其樂融融。

可惜這種喜悅因為王均亮打了折扣，彭小春在朋友圈一個字也沒有發(fā)，以示和王均亮的高下之分。

2

一年的同事生涯里，彭小春在所有場合對王均亮說話都是一副居高臨下指點的態(tài)度。

指點是多方位的。首先是教學內(nèi)容。彭小春認為王均亮在課堂上表現(xiàn)太媚俗了，常常用明星八卦來舉例，談起這方面的內(nèi)容時，王均亮激動得唾沫橫飛，學生們不時哄堂大笑。

二是學習問題，王均亮學習能力太差，主要表現(xiàn)為沒有耐心。當彭小春坐在宿舍桌子前讀書時，王均亮也把書擺在桌子上，但不一會兒他那里就會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吃瓜子啦、刷小視頻啦、他自己咯吱咯吱的笑聲啦，他還要和彭小春分享自己看到的搞笑視頻。每當王均亮發(fā)出噪音時，彭小春的脊背就會變得僵硬，最終他扭回頭瞪著王均亮說，如果你不看，就不要裝模作樣了。王均亮最終決定去圖書館看書，他說他的看書習慣和彭小春的不一樣。彭小春說，屁的不一樣，你只是在裝著看書而已。

正因為王均亮讀不進去書，所以常常犯引用錯誤的問題。每次彭小春都不客氣地當面指出，不論在場的有誰。指出問題時，彭小春激動地提高了音量：你不要胡說八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有一次同事們一起出去旅游，王均亮和一個女同事在聊福樓拜，彭小春突然從后面跟上來，拍了一下王均亮的鴨舌帽帽檐說，又在胡說八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怎么就聽不進去呢？

入職半年多時，學校所在的集團公司在學校附近開發(fā)了樓盤，賣給老師們每平方米要比市場價便宜五百塊。王均亮也報名預定了一套。對學校蓋的房子，彭小春也動過心。讓他放棄的原因是，他不愿意給自己留任何后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考博，終歸會離開學校。他不愿意深度參與學校的事情，比如年底百萬獎金的競爭啦、部門的優(yōu)秀教師評比啦等等。學校有一個扶持考博的項目，如果你和學校簽了合同，愿意讀完博士回學校服務，學?？梢栽谀阕x博時繼續(xù)給你發(fā)工資，讀完回來還會給你一筆數(shù)額不菲的獎勵。彭小春表示放棄申請這個項目，因為他絕對不會回到這個學校了。也正因為要離開，他對學校的各種考核排名也不在乎了，每學期結(jié)束時他的學生評教成績都沒有王均亮高，對此他露出不屑的表情，他說，咱們學生的水平太差。

之前王均亮跟彭小春說要考省城的編制，還買了一堆學習資料，每天裝模作樣地抱到圖書館。后來每當王均亮談到自己考編的事，彭小春就露出嘲諷的表情，王均亮在彭小春面前就不再提考編的事了。彭小春對王均亮說，你也會和咱們那些老同事一樣，每天都說著要離開這個地方，最終結(jié)婚生子，一輩子就耗在這兒了。王均亮說，買個房子嘛，到時候還可以賣，賣不了也能租給別人。彭小春嘴角帶著嘲諷的笑，說，我給你的意見是，如果你真的打算考編制，離開這個地方，就不要動買這房子的心思。

在彭小春看來，這些都不是王均亮的主要問題。王均亮最大的問題是，把太多時間花在和異性鬼混上。王均亮見了女的就走不動路。這是彭小春的原話，在好多場合都說過。有一次，彭小春和王均亮約好中午去縣城吃飯，走到校門口時，碰到了一個女老師，王均亮馬上就去和對方搭訕。王均亮在學校里認識的女老師數(shù)目遠遠大于彭小春認識的。王均亮和那個女老師說話時，彭小春慢慢地繼續(xù)往前走。過了一會兒，王均亮追上來對彭小春說，那個女老師在外面租了房子，想把宿舍原來買的一個小冰箱搬到租來的房子里。他準備去找收爛貨的人借一輛三輪車，幫女老師搬冰箱。彭小春自然不會參與這種事情，也不愿意等王均亮，他對王均亮說，那你替她搬去吧，我一個人吃去。類似的事情不止一次，只要碰到異性，王均亮就會想盡辦法去滿足她們所需。

彭小春語重心長地對王均亮說，作為一個男人，我覺得你還是要把心思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

彭小春會毫無由來地攻擊王均亮。有一次同事們在一個音樂餐吧聚餐，歌手唱了幾首歌后，王均亮站起來上前，和歌手商量了一番，自己拿著話筒唱起歌來。王均亮唱歌還是挺好聽的，他唱的是一首深情的情歌，投入時閉上眼睛微微搖晃腦袋。大家一次又一次地鼓掌，有的同事還發(fā)出尖叫聲。一個同事在錄視頻，對著王均亮錄，又錄大家。鏡頭對著彭小春時，彭小春大聲說，這個裝模作樣的傻×，大傻×。不知道為什么，他對王均亮表現(xiàn)出那么大的憤怒。

連同事都看不下去了，好幾次對彭小春說，彭老師，你不要這么欺負王老師了。彭小春說，我哪兒欺負他呢？我是在幫他忙呢。

有一次同事們一起聚餐，大家喝了一些酒。出了飯店門，王均亮和彭小春站在昏暗的燈光里等去衛(wèi)生間的同事。王均亮突然說，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彭小春連忙說，哪里，你在說什么呀？彭小春摟著王均亮的肩膀說，你可別這么說啊，沒有的事，咱們多好的朋友啊。王均亮的身體有些僵硬，不過很快就松弛了下來，說，你牛個屁啊。

但這是僅有的一次，此后王均亮再也沒有提過這回事。對彭小春仍然是尊敬有加的樣子。

3

當初面試時，彭小春就對李艷有兩次深刻印象。一次是在他因緊張第二回從廁所走出來時，李艷站在廁所外的洗手池邊。外面天陰著，樓道里自然更暗，水池和上方的鏡子上面還有污漬，李艷和周圍的環(huán)境形成鮮明對比，她白皙光滑的臉龐給人一種干凈整潔的感覺，她正對著鏡子抹口紅。彭小春本來沒有洗手的打算，為了多看她一眼，也站到了鏡子前。當他再次看向鏡子中的她時，她對著他笑了一下。彭小春回笑一下，低頭關(guān)掉水龍頭，返回等待面試的教室。

第二次還是在等候過程中，他和王均亮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抽煙，李艷走過來說，給我也來一支煙吧。彭小春給了她一支。她拿過去打火機，熟練地點燃香煙。彭小春之前遠遠地見過抽煙的女的，她們對他來說太陌生太遙遠了。

面試結(jié)束后，當彭小春和王均亮走到校門口時，看見李艷向他倆揮手。李艷主動要求合影。王均亮對彭小春說，你也過來啊，咱們一起合影，說不定以后再也見不到了。王均亮還讓彭小春和李艷單獨合了一張影，他說，你們別離那么遠嘛，挨近一些。最終彭小春感覺到自己右側(cè)的胳膊挨著李艷的胸脯，那種微微的熱度，他怎么也忘不了。

王均亮給彭小春看他拍的合影時，說，你看看李老師離你這么近。

入職后，第一次開例會，李艷戴了一只比頭還大的米老鼠發(fā)卡，大家難免頻頻看向她，怎么樣，她得意地說，漂亮吧？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這就是她的特點，總在某個地方不協(xié)調(diào)。她有數(shù)不清的造型或者顏色夸張的帽子、圍巾、手套、發(fā)卡。

系主任的電腦里存有電子檔案，電腦沒設置密碼，彭小春看到了李艷的簡歷，發(fā)現(xiàn)李艷在北京一家公司待過一年，還在深圳工作過，工資遠遠高于現(xiàn)在這所學校的。為什么她要從那么大的城市回到這種小地方呢？

知道李艷在大城市待過之后，彭小春不再覺得她的穿著怪異，而是覺得時尚，顯得更神秘了。

有好多次，彭小春打開和李艷的微信聊天對話框，想給李艷發(fā)個什么消息，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擔心對方拒絕自己，想著等以后熟悉起來，對方對自己有一定的了解再行動。

但彭小春對李艷的喜歡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主要是因為王均亮。

前面說過了，彭小春看不起王均亮，他覺得王均亮就是一個不入法眼的小癟三，讀書少，學習成績又那么差，只是運氣好竟然混成了自己的同事。但奇怪的是，女同事們對王均亮的印象都很好。當初一起入職一起培訓的女的，每次見了王均亮都遠遠地就和他熱情地打招呼，只要有空就和王均亮聊上一段時間，甚至她們的聚會都會喊王均亮參加，但她們明顯對彭小春就比較冷淡。

本來彭小春覺得李艷會例外，沒想到有一天下午，他上完第一節(jié)課回到宿舍，看見王均亮坐在桌子前刷手機，而床上被子里躺著一個女人。彭小春沒好意思多看，去衛(wèi)生間洗了個手，出來后這女的突然掀開被子坐起來，彭小春才看出來是李艷。這么遙遠的難以企及的女神，難道看上了王均亮？這兩個人怎么可能？

當彭小春問王均亮時，王均亮馬上否認了二人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李艷就是這么個人嘛。彭小春立刻讓自己接受了這個解釋，對自己說這是李艷“大城市”特質(zhì)的又一個表現(xiàn)。

但，李艷還是經(jīng)常來找王均亮，來了后，三個人又抽煙又喝啤酒。李艷說過，我還是喜歡跟你們待在一起，女的太麻煩了，每天家長里短的。

開會啊或者搞什么活動啊，李艷都會挨著王均亮坐。

王均亮還是否認，但彭小春還是忍不住懷疑和試探。

王均亮有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對彭小春說，彭老師，你不要開我和李艷的玩笑了嘛，我倆根本不可能的。

為什么?。颗硇〈簡?。

王均亮說，你也不看看她長什么樣子，那么難看，我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的，我怎么可能找那么丑的女的呢？

彭小春大為驚訝。李艷丑嗎？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呢。

聽到王均亮親口說出，自己和李艷沒有可能。彭小春心動了一下，產(chǎn)生出一股愉悅的感覺。但他馬上就想，自己絕對不會去追求李艷的。王均亮看不上的，自己再去追求，那多丟人啊。

從此，彭小春見了李艷再不主動說話，看著李艷時，他也把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深深地藏起來。甚至有時候他還故意說一些李艷的壞話，看上去跟李艷就好像只是關(guān)系一般的普通同事。

時間長了，彭小春覺得自己被王均亮給矯正過來了，他也覺得李艷并不好看，他經(jīng)常在李艷身上尋找丑陋的跡象，果然讓他找到了不少。慢慢地，他覺得也找到了自己審美方面的問題所在，自己從來不會單獨地去看人的五官，從來不知道五官的美丑，而只是一個整體的模糊的印象，這印象具體是因為什么構(gòu)成的，他完全沒有想過。從這個角度再次看王均亮，他覺得王均亮確實是比較漂亮的，國字臉劍眉，眼睛大鼻梁高。李艷的五官都太大了，并且大得沒有美感。

彭小春對李艷也沒什么感覺了。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李艷的某些動作實在是太矯揉造作了。

4

兩年里，彭小春考了兩次博，都以失敗告終。但他不氣餒，以滴水穿石的精神鼓勵自己。沒想到的是，王均亮考上了省城的一家事業(yè)單位。

彭小春是在暑假快結(jié)束的一天臨睡前得知這個消息的。當初一起入職一起參加過入職培訓的大數(shù)據(jù)系的一個老師在微信上問他，是否知道王均亮的事？他轉(zhuǎn)而向同事打聽，同事驚愕地說，難道你還不知道嗎？王均亮沒有告訴你？彭小春感到受了傷害，他一直覺得自己和王均亮關(guān)系很近，在一個宿舍住了快一年，雖然后來各自在校外租了房子，但租在同一個小區(qū)，還經(jīng)常結(jié)伴去學校上課。

彭小春想給王均亮發(fā)個消息，罵他一句“不夠朋友”。但馬上意識到，王均亮肯定是有意如此，也就是說，在他心目中并沒有把彭小春當成朋友。意識到這一點，彭小春還是非常驚訝的。雖然他看不起王均亮，但他一直認為王均亮把自己當成朋友，并且很看重和自己的關(guān)系。

彭小春本來正在電腦上看一個很火的電視劇，看得正入迷，心里想要不要當天晚上一口氣看完，但又覺得太浪費時間?，F(xiàn)在他又點開了播放鍵，過了十分鐘，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看進去，于是又倒回去，試圖看看錯過了什么信息，倒回去看了兩分鐘，他意識到，自己完全看不進去了。

王均亮沒把自己當朋友，彭小春想，這又有什么呢？反正自己也沒把他當回事。彭小春把筆記本電腦合上，去衛(wèi)生間上了個廁所，洗了兩分鐘的手，回來放下蚊帳，躺到了床上。

不一會兒彭小春又爬起來，坐在床沿上，心煩氣躁，拿起手機看王均亮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把王均亮屏蔽了，要不然一定會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的。王均亮肯定像兩年前剛被學校錄用時似的，又騎上摩托車開始探尋老家的村落和山河了，因為是夏天的緣故，王均亮被曬得漆黑，這多愉快啊，一個新的開始。

盡管一直回避自己的情感體驗，但這會兒彭小春不得不承認，他感到了嫉妒。這兩年里，他設想過好多次自己考博成功后離開學校的情景：他從老師們中間站起來，給他們留下一個背影，之后成為他們的談資，成為一個和他們不一樣的人?？墒乾F(xiàn)在畫面里的主角卻變成了王均亮。

被嫉妒折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就好像心在被啃噬。一整個晚上，彭小春都沒怎么睡好，一會兒就醒一次。有一次醒來他發(fā)現(xiàn)床頭的臺燈亮著，他明明記得自己關(guān)了燈的。彭小春一直在說服自己，王均亮取得的成績不算什么，再說這只是一時的而已，自己不要被他給帶亂了節(jié)奏，要專注在自己的人生里。再說了，只是一個事業(yè)編制而已，又算什么呢？

要不要給王均亮發(fā)一條祝福信息呢？打開對話框，打了幾個字，彭小春又關(guān)掉了微信。

開學報到那天上午，王均亮沒有來。但他的名字卻一再被提及。人家王老師真是個干大事的人，有同事說，從來沒說過要考公務員，結(jié)果一下子就考上了。彭小春臉有些發(fā)燙，低著頭沒有看同事們，他覺得這話針對的是自己，畢竟誰都知道自己要考博呢。

頭低了一會兒，彭小春又覺得這個動作不對，容易讓別人看出自己不正常，容易讓別人看出自己的嫉妒，他得做點什么。于是他說，王老師早就開始準備了的，當初在宿舍買了好多書，一直都在復習呢。又有同事說，一次就考中，王老師這考試能力真厲害，我有同學考了好多次都沒考上，還在外面報了高價班呢。彭小春仍然覺得這話是針對自己的，畢竟自己考了不止一次，仍然沒考上。他害臊得很。

中午彭小春在學校餐廳吃飯，有兩個老師遠遠地跑過來和彭小春坐在一起，和彭小春打問王均亮的消息。這兩個老師都是和彭小春王均亮同時入職的，平時只有和王均亮一起時，這些老師才會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

每當別人提到王均亮的名字，彭小春都會感到難受，就像一條毛毛蟲在心里來回爬動似的。彭小春不得不一邊忍受這種感覺，一邊假裝自然地和別人聊天。

下午開會時，系主任說因為王均亮突然離職，而教學任務都已經(jīng)分配完，也沒法短期內(nèi)招到新老師，只能把王均亮的教學任務分給大家了。這樣好幾個同事每周都多了課，系主任說，主要是王老師太晚才把消息告訴我，如果一開始公示他就告訴我，咱們還來得及新招一個老師的，結(jié)果暑假快結(jié)束了，需要辦理手續(xù)了，他才告訴我。

很明顯，因為工作量都增加了的緣故，大家有些不滿。一個同事說，王老師也太謹慎了，可以早點告訴咱們嘛。

彭小春聽到大家的抱怨，心里好受了一些，腦中靈光一閃，聯(lián)想到假期學校搞的研討會，平時能躲就躲的王均亮，竟然主動申請了一個主題發(fā)言，還準備得極為精心，受到了分管教學的副校長的表揚。當時彭小春極為迷惑，現(xiàn)在明白了，王均亮只是為了拿到暑假期間的工資而已，他要證明自己暑假期間干了活兒。遲遲不提交離職手續(xù)，也是為了等到發(fā)工資日。

彭小春開口把自己想到的理由說了出來。剛開始他說得猶猶豫豫，但后來發(fā)現(xiàn)大家都眼睛發(fā)亮，聽得津津有味，說得也起了勁。

系主任說，他可以先告訴我，讓咱們自己內(nèi)部有個準備嘛。

彭小春說，也不怪王老師的，他家里的情況不好，你們注意到他剛?cè)肼殨r穿的那雙皮鞋了嗎？是研究生一年級時候買的呢，鞋跟都快磨沒了。接著他又講起了王均亮上了兩年班，竟然攢了六萬塊錢的事。這是王均亮私下跟他講過的，當初王均亮報名要買學校房子時，彭小春對他說沒必要因為買房子到處找人借錢，給自己太大壓力。王均亮說他不需要，學校房子交首付還得一年，到時候他就能攢個差不多了。

一個月才六千，一年他能攢六萬？一個同事驚呼，和彭小春當初的感覺差不多。只不過當初他驚訝的同時，伴隨著鄙視。

一轉(zhuǎn)眼，彭小春突然注意到對面的李艷正看著自己。彭小春感覺她的眼神和大家的都不一樣。她知道我是出于嫉妒說的這些話。這個念頭出現(xiàn)在彭小春的腦子里，他羞愧極了。

彭小春看向其他老師，又覺得他們的眼神都含有同樣的東西。彭小春急急地剎車，下定決心以后不再說王均亮的事。

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當又有一起入職的另外一個系的人來打聽王均亮的事情時，彭小春又把錢啊工資的事說了一次。那人說，還是王老師厲害，我們系也有一個離開的同事，就沒拿到暑假期間的工資。彭小春轉(zhuǎn)頭又把這事情跟同事們說了不止一遍。說完后他又厭惡自己。

每年新生入學后，學校都會舉行一次迎新晚會，每次晚會都會請一個國內(nèi)知名歌星過來唱幾首歌。彭小春從未參加過，他還鄙視那些為此感到自豪，興奮得嘴唇發(fā)抖，早早就去占座位的同事和學生們。迎新晚會上還會搞一次抽獎，大獎是十臺最新款的大牌手機。王均亮每次叫彭小春去參加時，說，看不看歌星無所謂，萬一中獎了，白得一個手機，那多好。彭小春搖頭說自己不去。

迎新晚會就在校園里搭舞臺，甚至小縣城里的人也想盡辦法托關(guān)系來看。音響聲把宿舍的地面都震得發(fā)抖。每當這樣的夜晚，在嘈雜中，彭小春坐在書桌前學習效果特別好，常常是樓道里傳來學生們的腳步聲和喊叫聲，他看下表，發(fā)現(xiàn)一不留神幾個小時就過去了。

但今年，當同事們在辦公室聊到要來的歌星，興奮得七嘴八舌，彭小春慣例想露出鄙視神情時，突然間打了個激靈。他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不能這樣了，要不然別人就會嘲諷自己，每天說著要離開，結(jié)果連個博士也考不上，還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甚至彭小春覺得自己不去參加這個晚會都不太對了。

5

王均亮回學校辦手續(xù)，取自己東西時，彭小春的嫉妒不僅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能緩和一點，反倒達到了頂點。

那是九月的一個星期六，天氣還很熱。王均亮來到了辦公室，他穿著白襯衣和西褲，頭發(fā)理成毛寸，眼鏡也換成了金絲邊眼鏡。這和他之前的形象完全不同，之前他一直穿三十多塊的短袖和二百來塊的牛仔褲。牛仔褲由于洗的次數(shù)過多，都有些泛白和松弛了。之前他是長頭發(fā)，因為懶得理，有時候甚至可以遮住眼鏡。有一次系主任開會說老師這個行業(yè)有自己的特殊性，大家還是應該注意一下自己的儀表，當時彭小春馬上就知道說的正是王均亮。還有鞋，王均亮之前愛穿雜牌運動鞋，無論是淺色還是深色，他都不愛洗，看上去仿佛包漿了似的，現(xiàn)在他穿了一雙黑皮鞋，擦得非常干凈，都能照出人影了。總之，王均亮看上去精神了許多，竟然顯出一副重要人物的形象。

到開口說話時，彭小春更加感受到了不同。盡管王均亮一再說自己考的只是一個邊緣單位，沒有什么實權(quán)，工資也沒有學校高，他又沒什么背景，去了肯定就是干活兒，又沒有上升渠道。但彭小春從他的表情語氣里能看出來他把自己放到了更高的位置，說這些就好像在屈尊安慰別人一樣。

彭小春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時沒法直視王均亮的眼神。

同事們約好中午在一起聚餐。系主任和王均亮說話時也客氣了許多，和王均亮碰杯時自以為幽默地說了一句，茍富貴，勿相忘。同事們看著王均亮說，對對對，以后可別忘了我們啊。系主任說，這樣吧，接下來我們每個人都向王老師表示一下祝賀之意。

這時候大家喝得已經(jīng)不少了，都活躍了起來。從系主任旁邊坐著的人開始，輪番站起來舉杯說自己的祝賀語。

當彭小春端著酒杯站起來時，王均亮突然也站起來，并且繞著桌子走到了彭小春的身邊，他說，我得和小春好好喝一杯。彭小春對王均亮說，祝賀恭喜。系主任說，太少了太少了，你倆一起住了那么久，要說得多一些，不能敷衍。彭小春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長命百歲前程似錦……他把小時候父母讓他背給長輩們的祝福語一口氣說了出來，多年未說，也從未復習過，此刻竟然如此順溜。大家都笑了起來。

王均亮舉起杯子說，我得和小春連喝三杯。

彭小春松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剛才的處理很成功，成功地把自己的嫉妒藏了起來，表現(xiàn)得還很自然。

王均亮突然大聲說，我也要給小春送幾句話。彭小春微笑著僵硬地站在那里。都是好朋友，王均亮說，我得掏掏心窩子。彭小春說，好的好的，我等著呢。

你努力，王均亮說，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博，到時候你會成為教授，在著名大學教書。

王均亮越是這么說，彭小春越是不安，他覺得王均亮在嘲諷自己。他的胸腔里面變硬，就好像堵了一塊大疙瘩似的。

彭小春說，謝謝謝謝，他一連重復了好多次。

理智讓彭小春克制住了自己，他覺得自己表現(xiàn)得不錯。他把三杯酒和王均亮喝完，王均亮坐回到自己位置上。

彭小春自己并沒意識到，他一直在盯著王均亮。系主任突然說，感覺彭老師還有什么話，這么脈脈含情地看著王老師。

大家都笑了起來。如果彭小春不說什么，事情就會在這一陣笑聲中結(jié)束。但彭小春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他覺得自己很真誠，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應該那么說。真的祝福和祝賀均亮，彭小春說，但是……他說“但是”的時候大家突然靜了下來，彭小春繼續(xù)說，我還是覺得上了那么多年學，去考編這條路是不對的，也許會廢了你。

說完后大概只有一秒鐘，彭小春就后悔了。嫉妒，它就像毛毛蟲一樣在你的心里爬來爬去，最終讓你出丑。

彭小春說完那段話后，系主任馬上接口說，看來彭老師對王老師寄予厚望啊，不愧是好基友。他把最后兩個字給加重了，大家又笑了。彭小春覺得自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他恨不得消失掉。

他假裝去上廁所，在便池前站了好一會兒，又打開水龍頭洗了半天手。他對著洗手池上面的鏡子調(diào)整自己的面孔，無論怎么擺放都覺得不對勁。

6

當彭小春從男廁出來時，碰見了從女廁出來的李艷。李艷眼圈發(fā)紅，看了一眼彭小春就快速走在前面，返回了包間。

回到包間后，還和剛才一樣熱鬧，王均亮的聲音很高，不知道說了什么，大家又笑了起來。

彭小春打開掛在椅背上的包，從里面掏出筆記本和筆，他的動作很大，大家都注意到了。他在本子上寫了一句話，又撕下來團成一團，在另外一張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后他小心撕下那張紙，站起來，走到了李艷的旁邊，他單膝跪地用雙手把紙條交給李艷。

彭小春跪在李艷身邊，給李艷遞紙條時，他聞到了李艷身上散發(fā)出來一股香氣，他能體會到從李艷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溫暖和柔軟，他從李艷的又大又黑的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彭小春在紙上寫的是，李艷，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嗎？

7

在彭小春給李艷跪獻紙條之前，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彭小春剛從衛(wèi)生間回來坐到椅子上，就收到了王均亮的微信。王均亮發(fā)了個笑臉，然后說，你怎么把李老師給弄得眼紅了？彭小春說，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王均亮又發(fā)了個笑臉說，想不想看？彭小春說，看什么？王均亮給他發(fā)了一張截圖，馬上就撤回去了，但是里面的內(nèi)容彭小春都看到了，是王均亮和李艷的聊天記錄。彭小春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王均亮給李艷說，我覺得彭老師喜歡你，你看他看你的眼神。李艷說，你別這么說話，好不好？我心都痛了。過了會兒王均亮沒有回復，李艷發(fā)了一條消息又撤回了。

彭小春發(fā)現(xiàn)自己嘴唇都在哆嗦，腦中閃過無數(shù)個行動方案。當向李艷表白這個方案出現(xiàn)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正確唯一值得做的事。

當彭小春跪在李艷身旁時，李艷驚慌失措，用力地推開彭小春的手。彭小春堅持。李艷看了看四周，最終把彭小春的紙條收了過去放到口袋里，對彭小春說，彭老師，咱們的事隨后再說好不好？

一度，彭小春認為自己那一瞬間的行動，完全是因為嫉妒造成的。他陷入絕境，恨不得一頭撞到墻壁上，他必須做點什么，于是就有了那張紙條。

有一次，彭小春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小鹿的視頻，燈光突然照在小鹿身上，小鹿一下子六神無主，東一下西一下，在原地掙扎。彭小春覺得自己向李艷遞紙條的瞬間和小鹿的狀態(tài)完全是一樣的。

后來他又認為當時自己的行為是破罐子破摔，王均亮給自己發(fā)那條信息時，肯定是看出自己喜歡李艷，故意羞辱自己。這種羞辱讓彭小春喘不過氣來，他感到了一種想讓羞辱加倍的需要，他想讓羞辱到極點，讓尊嚴一點都不剩，于是就有了那張紙條。

有時候，彭小春又發(fā)展出另外一種闡釋，就是他作為一個被羞辱者，對另外一個被羞辱的李艷產(chǎn)生了同情，他對李艷的痛苦感同身受，涌起了幫助對方的想法，于是就有了那張紙條。

彭小春之前從未跟女的表白過，只要有絲毫的懷疑對方對自己并不感興趣，他馬上就縮回來。每次決定停止對某個女的的情感時，他都會傷感。他清楚地記得其中一次，他決定放棄時，走到一片樹林中的小道上，恰好是傍晚時分，風吹著他的頭發(fā)，他鼻子一酸，流下淚來。還好的是，每次放棄后，他很快就能說服自己，很快就把對方當成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人處理。當他跳出原來喜歡的視角去觀察時，發(fā)現(xiàn)對方果然對自己一點興趣也沒有，不禁為自己及時剎車感到幸運。

他把希望放在未來，他總覺得有一天當自己變得更好時，就夠資格去追求別人了。當看到別人把精力花在女性身上時，他很容易就露出對對方的鄙視，覺得對方不務正業(yè)。

是的，在表白之前，彭小春曾經(jīng)對李艷有過喜愛之情，但和原來他喜歡別的女的也沒什么區(qū)別，甚至因為王均亮的緣故，這情感還沒之前那些感情發(fā)展得深入。如果沒意外的話，很快他也就能把李艷放回到跟自己沒關(guān)系的人中。

彭小春夸張地表白之后，飯局的氣氛變得沉重，就好像有什么壓在大家的頭頂似的。彭小春自己反倒活躍了起來，他端起酒杯，走到王均亮旁邊，看到王均亮舉起的杯子不是很滿，彭小春又給王均亮加滿酒。彭小春聲音洪亮地對王均亮說，祝賀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羨慕得都有些嫉妒了。王均亮說，謝謝彭老師謝謝彭老師，也祝你早日考上博士。

系主任好像擔心出什么事似的，也舉起杯子走過來，和彭小春王均亮說，來，我和你們哥倆喝一杯，杯中有酒的都舉起杯子來，咱們干掉杯中的酒，來日方長，來日再會，祝王老師前程似錦，也祝咱們所有同事萬事如意。

8

有好幾天，彭小春被后悔的感覺折磨著。他后悔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把嫉妒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甚至還做出了當面表白的夸張舉動。

星期一，上課前彭小春像往常一樣到教師休息室拿多媒體鑰匙，拿完鑰匙后拿暖壺往杯子里倒水時，突然發(fā)現(xiàn)旁邊有個女老師好奇地盯著自己看。這個女老師他見過，但從未說過話，回過頭時，他又發(fā)現(xiàn)同部門的一個同事坐在靠墻的凳子上，嘴角的笑容還沒收回去。他一下子明白過來，他的事已經(jīng)被傳播出去了。

果然，上課時對面教室的女老師也往自己這邊張望了一番，彭小春假裝沒注意到她，拿著話筒走下講臺，在學生們中間一邊走一邊講課，這樣就脫離了對方的視線。

其中一節(jié)課，彭小春和李艷在同一棟教學樓，為了避免碰到，彭小春很晚才去，進去后發(fā)現(xiàn)李艷和幾個女生站在樓管阿姨的床鋪旁聊什么。彭小春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做不到，他連呼吸都不順暢了，倒水時手一抖，把水灑了不少。

當他走出教師休息室時，聽見后面發(fā)出哄笑聲。

下課后，學生們把樓梯擠得滿滿的，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某一個瞬間，彭小春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他下意識地看過去，李艷就在自己右前方。她戴著兩只巨大的銀色耳環(huán)，彭小春從未見過她戴耳環(huán)。他的心猛地一跳。

此刻，在人群中，聞著李艷的香味，看著她的頭發(fā)和側(cè)臉，看著她的耳環(huán)耳垂，彭小春多么希望這一刻能保持長久一些?？上娜龑拥揭粚?，樓梯那么少。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就又到了教師休息室。

這種感覺和之前他體驗過的對別的女的的情感是不一樣的。他有一種期待感。他意識到自己跟李艷表白過，李艷還沒有給他回復。這種沒有回復中存在著一種可能性。正是這種可能性讓他體驗了比原來任何一次都要更深入的情感。

彭小春還體會到了忐忑、擔憂和害怕。他害怕李艷拒絕自己。在教師休息室，當意識到李艷的目光可能看向自己時，彭小春連忙把自己的目光收起來，盯著前面排隊還鑰匙的人，到他還了多媒體鑰匙，需要簽字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厲害，筆畫都用不上力，最后寫下了連自己都辨認不出的名字。

李艷的回應是在學校舉行的迎新晚會上，彭小春和李艷的位置是挨著的。在操場搭建的舞臺上閃爍著光柱和明星的臉，學生們揮舞著熒光棒，大家都站了起來。天空下起小雨，人們穿上了學校事先發(fā)的雨衣，李艷手里的熒光棒掉到了地上，彭小春彎腰給她撿了起來。李艷說了句什么，彭小春沒有聽見。李艷對著彭小春的耳朵說，我還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

距表白過去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里彭小春確實沒有和李艷說過什么，但他覺得既然自己已經(jīng)表白了，當然接下來得是李艷的回應了。李艷這句話太不合情理了，但是彭小春全身的血液嗡地一緊。他覺得李艷答應了自己的表白。

在晚會過程中，彭小春和李艷幾次肩膀緊緊地挨在了一起，彭小春抓住李艷的手，李艷甩開了，但過了一會兒又抓住了他的手。

抽獎環(huán)節(jié)時，李艷幸運地抽到了最新款手機，李艷去臺上領回手機后，把手機遞給了彭小春。李艷對彭小春說，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前后左右的同事都看到了這一幕，彭小春不知道該做什么。李艷對彭小春說，你今天晚上開心嗎？彭小春說，開心。李艷說，我不管你開不開心，反正我特別開心。

晚會結(jié)束后，他們兩個人相跟著，但并沒離開操場，而是往和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彭小春想把手機自然地遞給李艷，但李艷沒接。她對他說，都說了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你一定要好好對它啊。

過了很久，人們才散完場，所以他們并不是在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里。在這個過程中，主要是李艷在說話。

李艷說她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彭小春的情景：她從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看到彭小春走進了廁所，當時她想，如果彭小春出來后站到她旁邊，那么就說明兩個人是有緣分的。在彭小春進了廁所后，她故意往男衛(wèi)生間的方向挪了挪位置，所以當彭小春洗手時，事實上李艷并沒有站在另一個洗手池邊，而是站在了兩個洗手池中間。還有本來她右手里是夾著一支煙的，但是擔心彭小春不喜歡女的抽煙，所以扔在地上給踩滅了。后來我看見你抽煙，又去跟你要煙抽的。這些你都還記得嗎？

李艷用彭小春完全了解的那些材料，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彭小春一下就忽略了那些之后他會覺得有漏洞的地方，完全相信了李艷的話。

第一次講這些事的時候，李艷甚至流下淚來，她告訴彭小春，當他在聚餐中向她表白時，當天晚上她在衛(wèi)生間一邊洗澡一邊哭。我以前都不知道，她說，原來人高興的時候也會哭，但是高興之余，我又有些害怕，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畢竟之前我并不確定你的感覺，有時候我覺得你喜歡我，有時候又覺得完全沒有。

我就喜歡長得好看的男的，李艷說，你多好看啊。以前從來沒人這么跟彭小春說過，他覺得極難為情。不過當他站在鏡子前時，竟然覺得自己長得確實不差。

和李艷談戀愛后的十一假期，本來彭小春想要和李艷找個地方旅行。李艷說自己要回家去。爸爸媽媽對我當然很重要的，李艷說，甚至都要比你重要，最起碼也和你一樣重要。

彭小春偷偷買了一張火車票，到了李艷那個縣城，找了個賓館住下來。李艷那個縣城在峽谷里，進城是從高處的山上緩緩往下，當時恰好是傍晚，暮色籠罩著小縣城。彭小春覺得眼前的景象很熟悉，有一種以前就見過的感覺，但他可以確定自己沒來過這里。他恍惚地想，難道是我上輩子對這里很熟悉？他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和李艷“命中注定”的想法。

彭小春還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在這個賓館住上一個假期，但不告訴李艷，把她所在的這個小縣城整個走一遍。他興奮了起來，覺得這樣才能準確地向李艷表達出內(nèi)心洶涌的愛。他一邊走一邊拍照，想著有一天把這些照片給李艷看，李艷該有多么驚喜。當然，“有一天”得是好多天之后，當李艷都忘了時。

他在那個小縣城里走了一天，一點都沒感覺到疲倦，覺得看到的景象都很親切，看到的人也很親切，就好像小時候在路上碰到親戚們一樣。他從來沒有那么喜歡過一個城市。

接下來又發(fā)生了一件神奇的事。彭小春和李艷聊天時，沒有透露一絲行蹤信息，反倒告訴李艷自己就在學校。但李艷突然對彭小春說，你在哪兒？我去找你。彭小春說，我在學校啊。李艷又重復了一次，你在哪兒？我去找你。后來李艷告訴彭小春，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在那一瞬間，就是隱約覺得彭小春就在附近。當彭小春把賓館告訴了李艷后，李艷不到一刻鐘就趕來了。

也就是在那個賓館，彭小春和李艷第一次發(fā)生了關(guān)系。回學校后，李艷有時候會去彭小春租的房子里留宿，星期六日他們會一起做飯。

9

但是，彭小春心里還是有一根刺，就是王均亮。

王均亮曾經(jīng)在微信上給彭小春發(fā)過消息。彭小春不僅沒有回，還把王均亮給拉黑了。彭小春反思自己的這個行為，覺得自己的心態(tài)不對，可能有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因為王均亮當初說過李艷不好看，彭小春還認為，李艷對王均亮有意思，但是被王均亮給拒絕了，這讓他隱隱地有一種低王均亮一頭的感覺；二呢，彭小春還有另外一個設想，李艷王均亮可能有過一段密切關(guān)系，這讓他更加難以面對王均亮了。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都成了他的心病，他甚至開始做這方面的夢，有時候夢見自己抓住王均亮和李艷在約會，有時候夢見在李艷手機上看到他倆的聊天記錄。從這樣的夢中醒來，彭小春內(nèi)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進而他又會懷疑李艷所謂的愛，懷疑李艷所講過的故事。他沒有從李艷這里深究，是因為擔心李艷破罐子破摔，說出讓彭小春感到害怕的真相。

最終，彭小春還是去找了王均亮，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他認為，躲著王均亮正說明自己對自己的愛的懷疑。真正的愛是完全可以克服這一點的。

彭小春給王均亮形容自己的感覺，他捂著自己的胸口說：我這里又像是在膨脹，又像是在收縮，又像里面塞滿了，又像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沒有。之前我在什么地方看到過，有人說喜歡做夢，當時我理解不了，覺得夢都是假的，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夢到李艷會讓我如此快樂，我受不了睡著后沒有夢，那就和李艷完全失去聯(lián)系了。

彭小春說他晚上只睡三個小時，卻一點都不覺得累。當時他們正從王均亮租住小區(qū)對面的火鍋粉店吃完往回走，暮色落在空氣中，彭小春站住對王均亮說，你知道嗎，我感覺我和世界的隔膜消失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大貨車、這天空、這樹木、這柏油路如此美好過。這樣的感覺一輩子有一次就行了，太痛苦了，長期下去人的身體肯定受不了的，就跟在云上似的每天。

彭小春也會忍不住給別人講自己的愛的感受，但講過幾次后，他就能感覺到別人的厭倦，比如偷偷地拿手捂住嘴巴掩飾正在打的哈欠，再比如盡管眼睛還看著你，但分明注意力在別處?？墒峭蹙羺s并不如此，他從未對彭小春講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出不耐煩，經(jīng)常意猶未盡似的說出“還有什么呢？后來怎么樣了？”等等鼓勵彭小春講下去的話。

原來彭小春在單位從來不提王均亮。

現(xiàn)在只要有人提到王均亮，彭小春就會用悔恨和反思的語氣大談特談，說自己原先確實看不起王均亮，他還會提到那次罵王均亮唱歌傻×的事。為什么我會罵粗口？彭小春說，是因為我自卑，從小就克制自己的情感表達，碰到王均亮這么正常表達的，我反倒覺得渾身不舒服?，F(xiàn)在回想起來，王均亮此人優(yōu)點太多了，無論是學習能力還是處事能力，都要比我好得多。

他還經(jīng)常給王均亮打電話。喝了酒就對著電話跟王均亮道歉，說要向王均亮學習，希望王均亮能回學校來和大家聚聚，大家都想念他。

他還專門跟王均亮要了教案PPT等，大家去聽他課時，發(fā)現(xiàn)他完全用的是王均亮的例子，甚至講課的語氣都和王均亮相似起來。他講課放松了許多，也自信了很多，不再陷入原來那種和學生的敵對狀態(tài)。學生評教和督導聽課給他打的分數(shù)比原來高了許多，不像原來總是在部門墊底。

在開學第一節(jié)課，他總和學生們談到王均亮，他說王老師講課要比自己好一百倍，可惜王老師考上了更好的單位，大家再也目睹不了王老師的風采。

只要談到教學，彭小春就會說，咱們學校我不敢說，但就我了解的范圍，比王老師講課好的人真沒幾個。他數(shù)著手指頭，剛開始說王老師肯定能排前五，后來說王老師絕對是前三。

如果誰說王均亮的不好，彭小春就會露出真誠的表情，問對方為什么，非要對方說出一二三，然后逐條進行反駁。

有一次讀書日，部門搞全校的征文比賽。彭小春突然說，為什么我們不請一些校外的評委呢？比如我們可以把王均亮老師邀請上。

沒人再聽到彭小春提考博的事。他也開始參加起學校的各類技能大賽，還報名參加年度百萬獎勵活動。

彭小春認為，自己的愛確實經(jīng)受住了考驗。

10

彭小春和李艷戀愛談了半年，最終還是分手了。在這個過程中，只要有風吹草動，彭小春就會找王均亮傾訴。有時候彭小春覺得，和王均亮談論自己的愛，甚至和真正的戀愛樂趣也不相上下了。彭小春還從未在另外一個男的身上體會過這么強烈的親切感。

自然有許多事，彭小春談過不止一次，但同樣的事每次談的主題都不同，這是可以理解的。許多戀愛時發(fā)生的事，分手后再回去看，它立馬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意味。當然，到底哪個是真相？相信就是當事人本人也是搞不清楚的。

舉其中一事為例。

學期中間彭小春需要去重慶參加一個培訓，本來他是不想去的，一是因為去就得調(diào)停課，到學期末別人都結(jié)課了，他還得給學生補課；二呢是因為他舍不得跟李艷分開，整整一個星期呢，想一想彭小春都覺得度日如年。彭小春跟李艷說他想想辦法推掉這個培訓，他本來以為李艷也會像自己一樣，不想讓自己離開，但李艷明顯看上去并非如此。她對彭小春說，多好的機會啊，你又沒去過重慶，培訓間隙可以好好轉(zhuǎn)一轉(zhuǎn)。

于是彭小春決定去。既然你李艷不在乎分別，我難道就做不到這一點嗎？不僅要去，我去了還要好好地玩。

自從和李艷談起戀愛，彭小春對外部的關(guān)注度就小了許多，可以這么說，他覺得二人空間已經(jīng)足夠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完全地接觸外面世界。

從報名開始，彭小春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一個驚人變化。就是當他面對女的時，沒有原來那種緊張感了。為什么會如此？彭小春自己分析，有兩個原因：一是他被李艷接納了，讓他意識到自己在異性那里并不是一無是處；二呢，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一種故意和女的接觸的意圖，這種意圖并不像原先那種是試圖要和對方發(fā)生什么的意圖，而單單是因為出發(fā)之初“要好好玩”這個念頭的驅(qū)使。他不害怕被拒絕了。

他問女同桌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逗得女同桌掩嘴而笑。中間休息時，他站在門口抽煙，看見女同桌和另外一個女的結(jié)伴從樓梯上來，他的目光一下子停在那個女的臉上。這個女的讓他想起了高中時暗戀過的一個女的，那時候他當然是沒有勇氣跟對方表白的，只是遠遠地看著對方而已。彭小春喊女同桌，過來一起抽煙啊。女同桌說，去死。

再次回到教室后，他尋找那個女的的身影，發(fā)現(xiàn)她坐在第一排。就好像感覺到彭小春的目光似的，她回過頭來，迎上了彭小春的目光。彭小春沒有躲開，他舉起手跟對方揮了揮，笑了一下。對方也對著他笑了一下。

彭小春的心猛烈地跳動了一下。他對女同桌說，剛才跟你相跟的女的叫什么名字啊？女同桌說，你干嗎呀？彭小春說，她長得跟我同學真像。女同桌撇著嘴說，你這種人，嘴里沒個正經(jīng)話對吧？

中午吃自助餐時，彭小春坐在面對門的桌子后，等著對方走進來。對方進來后，彭小春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他端著餐盤過去和她坐在了一起。女同桌也在。女同桌說，你干嗎來跟我坐一起?。颗硇〈赫f，因為我喜歡她。那個女的臉紅了一下。就在那個時刻，彭小春竟然體會到了他一直以為很難得的愛的感覺，他對這個女的涌起了和對李艷同樣的感覺。

怎么可能呢？午休的時候彭小春想。當天晚上，他給女同桌她們宿舍打電話，問她們要不要一起玩。過了一會兒，女同桌帶著那個女孩來到了他的房間。她倆坐在窗戶旁邊的兩張扶手椅上，彭小春故意把房間里的另外一張凳子拉到離她們最近的地方。女同桌說，干嗎這么近？彭小春說，為了看她。那個女的又臉紅了。

培訓期間的一天，組織方帶著大家一起爬山。彭小春看見那個女孩和女同桌以及另外一個男的結(jié)伴而行，三個人有說有笑，彭小春加快腳步，他體會到嫉妒和失落。到了半山腰，他又碰到了她們，她們在一處休息處休息，還買了旁邊的小吃在吃。彭小春用最快的速度上了山又下來。他決定不再理這個女孩。

沒想到當天晚上，女同桌和那個女孩給他房間又打了個電話，來找他聊天。接下來幾天，他們每天晚上都在一起。有一次李艷打來電話，彭小春都沒有接。他坐在床上，看著那個女孩的臉龐。

還沒和李艷分手時，彭小春給王均亮講這件事的重點是，愛這種感覺竟然如此輕易就可以獲得，他曾以為因為李艷是唯一的，才激起他那種感覺。不過，彭小春對王均亮說，因為時間短暫，最終他也沒和這個女的發(fā)生什么。不是發(fā)生不了，最后一個夜晚他倆單獨待在一個房間，確實是有機會的，但當時他感覺到從內(nèi)心涌出的抗拒，對李艷的忠誠占據(jù)了上風。

但和李艷分手后，彭小春講的重點發(fā)生了轉(zhuǎn)移，他說其實他和那個女的發(fā)生了關(guān)系。一度，他對王均亮說，自己很苦惱，因為那個女的讓他辭職，到重慶去，這樣兩個人就可以在一起了。他還說，當初之所以對那個女的產(chǎn)生愛的感覺，主要還是因為那個女的恰好是他小時候就夢想的那種女的。小時候他設想過好多次，未來和女朋友躺在綠草地上，風微微吹過他們的場景，場景里女的的樣子正是那個樣子，而不是李艷的樣子。之所以和李艷談戀愛，是種種陰差陽錯的誤會造成的，當然，更重要的是之前他從未談過戀愛，急切到?jīng)]完全分清就一頭砸進去了。

彭小春還有其他許多解釋，其中一種是這樣的：他之所以要去追求那個女的，原因在于他覺得自己愛李艷比李艷愛自己多，他覺得自己太投入了，想讓自己往外脫離一些。

總之，出差回來后，彭小春發(fā)現(xiàn)自己和李艷的相處出現(xiàn)了問題，他不再像原來那么投入了。他清晰地記得自己對另外一個女的的感覺。他想，會不會李艷對我和我對她也是同樣的感受??？也許她的所謂的愛也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呢？

每當這種懷疑產(chǎn)生時，彭小春就極力想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中，但他覺得自己不自然了，所做的事都不再是一種沖動的表達。他經(jīng)常會想我應該干點什么呢，于是在腦海中回想原來的反應，照著原來的做，是一種對自己原來行為的模擬。

比如有一次李艷周六回家。彭小春也偷偷買了票去了。甚至他專門去了當初住過的那個賓館，專門住了上次那個房間，但他發(fā)現(xiàn)這只是徒有形式而已。

彭小春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李艷自己來了，也許不告訴的話更顯得真誠一點，他這么想。于是他在賓館附近吃了一碗面，沿著街道走。這些街道他印象還是很深刻的，上一次來時，他是多么喜歡這座城市啊，但這一次，他走了一小會兒，就興趣索然，返回了賓館。

他在房間里有一種想砸碎點什么東西的沖動。

有一瞬間他想，為什么不告訴李艷呢？于是他給李艷發(fā)了條微信，說自己在老地方。過了一會兒，李艷就來了。

他本來想著李艷一進來，他就熱烈地擁抱她。但真打開門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做不出這個動作。于是看著李艷走到窗戶旁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為了不直視李艷的眼睛，他假裝進衛(wèi)生間洗了個手。

出來后發(fā)現(xiàn)李艷把窗簾拉開了，看著外面。外面是一片平房的屋頂，這兒那兒都有一處處刺眼的白色燈光。

彭小春走到李艷旁邊，也向外看。

等他扭回頭看向李艷時，發(fā)現(xiàn)李艷手掌捂在眼睛上，肩膀在顫抖。

我得走了，李艷說。

為什么？彭小春問。

李艷說，我想走就走唄，有什么為什么？

彭小春跟著李艷下了樓，看她坐上出租車。他跟著出租車走了一小截，突然覺得索然無味，就又返回了賓館。

回到房間，彭小春聽見微信提示音在響。他覺得應該是李艷發(fā)來的，他把手機放在一邊，不想看。

他躺在床上竟然睡過去了。等他醒來，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打開手機，果然是李艷發(fā)來的微信。李艷說，你跟個假人似的，以后咱們別再聯(lián)系了。彭小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給她發(fā)點什么。

第二天早上他準備問她幾點的車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把他拉黑了。

更讓彭小春意外的是，第二天就傳來了李艷辭職的消息。彭小春還想著，她應該還會來學校辦手續(xù)，結(jié)果她根本沒有來。這時候彭小春才知道，李艷當初根本沒有把檔案轉(zhuǎn)到學校，五險一金都沒交。學校也有類似的情況，比如有的老師的編制在別的地方，所以不愿意轉(zhuǎn)來，學校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也就是說，李艷當初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打算長待，在和彭小春相處的過程中，很明顯她也沒有改變這個打算。那么，彭小春自問，她所謂的對自己的愛，看起來根本不可能是真的了。

但有時候他又懷疑，難道她真的沒有動過心嗎？

11

彭小春去找王均亮。王均亮問他，你現(xiàn)在還愛李艷嗎？彭小春搖搖頭說，沒那種感覺了。王均亮說，那我可以把一些情況告訴你了。彭小春驚訝，還有什么情況？

王均亮拿出手機說，我先給你聽個東西。他把手機放在桌子上，點開了微信，點開了收藏，點了一條語音信息。一個熟悉的聲音唱了起來，是李艷。

唱的是一首情歌《愛情的味道》。李艷應該是趴在床上唱的，能聽出來。彭小春那一瞬間的感受仿佛五雷轟頂，他的手機里也收藏著這首歌，也是李艷唱給他的。是他們在那個賓館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李艷回家后，晚上睡前給他發(fā)的。這幾句歌詞他聽過無數(shù)次：想著你，睡不著，這是愛情的味道……

并且，彭小春曾經(jīng)還給王均亮聽過這首歌，為了證明李艷對他的愛。

你之前為什么不告訴我這個啊？彭小春問王均亮。王均亮說，你當時要死要活的，我害怕你傷心過度呢。再說了，你自己也說過，哪怕這種感覺是假的，你也愿意活在其中啊。

王均亮繼續(xù)對彭小春說，李艷跟我聊天時用的詞，跟和你聊天時的幾乎一模一樣，比如她跟你說過的她第一次對你心動的話等等。

我覺得李艷最迷人的地方就在這兒，王均亮說，別的女的見到男的時，其實是一種拒絕姿態(tài)，天然地設置了一道門檻，李艷卻不是這樣，她會給你一種可能性，比如她給你講的第一次見你面時的情景。咱們面試完，不是加了微信嗎，她對我說，如果我長你那么好看的眼睛就好了，那么大那么漂亮。盡管想否認，但彭小春覺得這話像是李艷說的。誰能受得了這樣的話呢？王均亮說。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對人產(chǎn)生了愛的感覺，但是她需要別人對她產(chǎn)生愛的感覺。我懷疑她對別人并沒有那種感覺，她只是想看，她也許用的是一種觀察和逗弄的視角。

但是李艷真是不在乎錢的，王均亮說，你想想那時候我多窮啊，一開始為了還欠債，后來攢錢買房。你說李艷把抽到的手機送給了你。當時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是我去的她縣城，那時候我倆面試都還不知道結(jié)果。我跟我前女友就是因為錢分的手，我和我前女友在一起時老是想掩飾自己沒錢，家里的情況沒跟她說。結(jié)果去了趟我家，一回來她就跟我說，你們家也太窮了吧，咱倆以后可怎么辦呀？然后她就快刀斬亂麻，和一個條件不錯的相親對象結(jié)婚了。她對我說，你為什么不跟我說你家這種情況呀？她的潛臺詞是我騙了她。我羞愧得很。從那之后，我見了人，首先講的就是自己家里窮，我跟你是這么說的，我跟李艷也是這么說的。結(jié)果我一說，李艷就對我說，你欠多少錢？我給你拿上，你去把錢還了吧。你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嗎？我大為震撼。我們在一起時，吃飯什么的都是李艷搶著付賬。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按月還李艷的錢呢。

但我遠遠沒有你陷入的程度深，王均亮對彭小春說，你知道為什么嗎？接下來王均亮講的事讓彭小春大吃一驚。

王均亮說，當初對李艷動心的不止他一個人，還有一個也是同時面試的。他們兩個和李艷一起相跟著去省城坐的車。那個人最后沒有面試到咱們學校來。但一度他像瘋了一樣打聽李艷的消息，當時我沒告訴他我和李艷談戀愛。后來他還來學校找過一次李艷，他像你一樣，講自己是如何愛李艷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給我發(fā)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的背景一看就知道是咱們學校教學樓里的洗手間，并且一看就是咱們面試那天拍的，那張照片里李艷竟然只穿著胸罩，我怎么也想不通，那天下午她哪兒來這機會把外套給脫掉的？樓道里那么多人走來走去，再說那天天多冷啊。

你說得對，愛只是一種假象而已，如果你相信它，它就存在；如果你不相信了，它就不存在了。

李艷這樣是為了什么呢？

12

王均亮說他知道。李艷沒有跟他說過，也沒有和彭小春說過，但是李艷和那個同時面試的人說過。當初李艷要和那個男的分手時，對那個男的說，她找不到真的感覺。那個男的再三追問。李艷告訴他，她曾經(jīng)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后來她一直想重復這種愛的感覺，但她找不到。李艷說，我可以和你說同樣的話，和你做同樣的事，但你不是他啊。

王均亮說李艷也跟他提到了一點前男友，但沒多說，當他知道這一點后，很快就和李艷分手了。李艷和我們?nèi)齻€人完全采取了和當初與前男友一樣的模式。但是，目前看起來，她并沒從后面的關(guān)系中得到同樣的感覺。不過我不確定，她和我，還有和你的感覺是不是有所區(qū)別呢？

彭小春想，重復帶來的效果肯定是逐漸遞減的，這么說，李艷對自己的愛比他認為的要少得多。

13

有一段時間，彭小春和王均亮可以說是關(guān)系親密，要么彭小春到省城去找王均亮，要么王均亮來找彭小春，他們二人還相約爬山，還一起去旅游了兩次。幾乎每次見面，他們都會談到李艷。彭小春還從未有過這么親密的朋友。每次王均亮來找彭小春，都會給彭小春帶禮物，彭小春去時也會如此。

但突然間，他們的關(guān)系就變淡了。這時候彭小春發(fā)現(xiàn)，他們的關(guān)系只是因為李艷而已，這是他們共同的話題，共同的興趣所在。隨著時間推移，李艷慢慢淡出，沒有什么可以再拿來探討的，一切都是反復咀嚼過多次的舊事，他們竟然失去了對對方的興趣。

在此期間，王均亮還提出過，要把學校的房子轉(zhuǎn)給彭小春。彭小春說自己還是打算要離開，所以就不買房子了。當王均亮提出這個建議時，彭小春心里還是不高興的，也就是說，王均亮認定自己會在這個學校待下去。這更是讓彭小春對王均亮的反感達到了極點。彭小春對王均亮說，我要買也去省城買房子，我父母早把錢給我準備好了。潛臺詞當然是在說自己家比王均亮家有錢。

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了。

責任編輯：柏藍

【作者簡介】手指，本名梁學敏。1981年生于山西陽城，小說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暴力史》《鴿子飛過城墻》《李麗正在離開》《小縣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