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數(shù)據(jù)時代,寫出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詩越發(fā)困難,艱難時刻的典型癥候恰恰是詩歌寫作過量。唯有抵抗語言的算法,偏離世界的數(shù)據(jù)化、虛擬化,寫詩才是可能的,可我們無人能有幸免遭數(shù)據(jù)的入侵。生命正在變成非生命,人正在變成非人。我們對有限和無限的體驗、領(lǐng)會都在發(fā)生巨變。對有限的堅持,往往會被誤認(rèn)為陳舊、落后的食古不化者;而對無限的渴望,往往會被詆毀為招搖撞騙的狂亂分子,因而寫詩更難了。而有時,片刻地,稍縱即逝地,我們會像王井《行走的人》里那樣恍然大悟:
行走的人想起自己并不需要頭腦
自有千萬顆頭腦去填補它
但如今他擁有:僅此一個
是的,我們每個人的頭腦只有一個,我們的身體更是只有一個。頭腦可以裝載無限的想象,而身體卻以皮膚為界,棲居于有限性之中。在擺向有限的世界時,我們會看到一個具象的、在場的,一個與我們的體驗、情感、觀看、傾聽息息相關(guān)的“世界”;而在擺向無限的世界中,我們會遭遇一個冥想、跳躍、斷裂、意外的“世界”。但一旦肉身的有限性、頭腦的無限性不被承認(rèn),數(shù)據(jù)就容易入侵這個有限性和無限性纏繞的世界。創(chuàng)作詩歌似乎變得容易了,卻越發(fā)與我們無關(guān)了。
德勒茲告訴我們:寫作是一個生成事件。那么寫詩,便是記憶、想象、期待的多重生成。在組詩中我看到有限和無限在平衡、纏繞中生成的閃耀——對世俗與神圣的探尋和對有限和無限的敬意。《春之戲劇》的結(jié)尾之處,“風(fēng)”取代了“心”,成為傾聽的器官,宇宙論在這里從人類溢到萬事萬物?!皺鸦ā焙汀叭傅挠鹨怼倍季哂猩尚裕蔀閷τ钪娴幕貞?。因此“春天”在她的這組詩里具有了宇宙整體性。
詩人總處于有限性的牽絆中,因此寫詩與翻譯一樣,是一門遺憾的藝術(shù)。我們可以渴望一首詩臻于完美,但無法抵達完美。詩有著趨近無限的野心,可無限并不等于完美。所謂完美只是暫時的完成,暫時的平衡和飽滿。古往今來,寫春天的詩汗牛充棟,可我們看不到一首完美的詩。但歷史上有許多生成著的詩,綿延、擺蕩、持續(xù)、波動。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在“搖情”上播撒著余音;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在“湖東”這一有限時空里,向“行不足”致以極致的愛;杜甫的《春夜喜雨》暫時停頓在滿城的“曉看”里,但“搖情”“行不足”“曉看”里無不滲透著有限的喜悅或遺憾、無限的激情或冥想。
在《春之戲劇》里,王井偏偏構(gòu)建了春的“戲劇”——短暫的平衡的確可以通過“建構(gòu)”這條捷徑來抵達。一個春的劇場在這里升起,拉開序幕:蓮子、走獸、鳶尾、新草、春風(fēng)、公園。本組詩是王井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維度——構(gòu)建釋放生命力的劇場,詞語跳躍,句法急促,始終保持著語言的鮮活,感受力的在場與燃燒。在這六首短詩里,生命體驗在春的劇場里展演著,如《蓮子》里的“苦的心”“心悸的”“失眠的”,《走獸》里的“將好事與壞事隔開”,《新草》里的“沖動”“諒解”,《春風(fēng)》中的“聽日光醒來”“聽歌唱”,《鳶尾》里的“傲慢”,《公園》里的“度日的人”“用風(fēng)而非心去聽”。戲劇的展演體現(xiàn)為對生命的肯定和理解,生命個體在詩里是敞開的、敏感的。同時,詩歌也呈現(xiàn)出可能空間里的不可能和限度,有限和無限在這里盡情擁抱,盡管它們是在狹促的空間里擁抱。尤其是《蓮子》中,蓮子的兩種可能命運被揭示:“給人家的南方/開一朵花”,或者被煲湯“返老還童”。但蓮子命運的變化又始終讓感受和沉思充滿了力量。整組詩呈現(xiàn)出來的生命是有質(zhì)感的、在場的、打開的、混沌的。但依然有進一步凝練、聚合、提純的地方,在有限和無限兩極上尚有許多延展、探尋、錨定的空間。
詩人是具有感受能力的有限個體,而想象力又是無限的,比如詩人的目光就是投向有限世界的無限一瞥。組詩里,目光有效又清晰地到場了。比如《走獸》里與貓的無法看見“處處不見/那張凝重的臉”,又比如《新草》里的對鏡時刻,“浴后,對鏡撥弄額前碎發(fā)/心里/長出許多沖動”,還有《公園》里那句神秘的“用雀的羽翼/藏起嗚咽的眼睛”。詩人的目光顯現(xiàn)了生命的有限性,也預(yù)備好了生命的延展和打開。目光及視野對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形成詩的目光,又回落到專屬于詩人自己的目光。這中間需要漫長的迂回。詩的目光讓事物、生命、世界變形,這是“用雀的羽翼/藏起嗚咽的眼睛”顯得神秘而充盈的原因。而傾聽,和目光一樣,都可能催熟詩人自身的生命?!蹲攉F》里試圖去觀看貓的沖動源于貓的“小聲叫”,《春風(fēng)》里“聽日光醒來”“鉆進耳朵里聽歌唱”,《公園》里“她用風(fēng)而非心去聽”。傾聽在王井的詩里不再只是敏銳感受力的體現(xiàn),更是想象力的展演。
在有限和無限的纏繞下,坍縮和生成不斷循環(huán)。正如狄金森所言,詩人棲居于可能性??赡苄允加谟邢?,又不斷向著無限跳躍。詩人的肉身的確就在有限性里,詩人的頭腦實在無法抵抗無限的誘惑。這一悖論,奇異地呈現(xiàn)了詩神秘豐盈的面目。詩在有限和無限之間不斷擺蕩,不給數(shù)據(jù)留下可乘之機,而想象,才是對有限和無限纏繞的世界的敬意。因為在想象力里,詩才棲居在了可能性中。但,退回并承認(rèn)肉身的有限、頭腦的唯一,讓目光和傾聽構(gòu)建具體的、可視的、可聽的并且愉悅的感知,讓詩人全身心地去想象,想象我們棲身其中的整個宇宙,可謂長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