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過后,高山堡就開始下雪,一場又一場,密匝匝地下。每天早上,白珠一打開林業(yè)站的大門,眼前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高山堡是川西北一個以藏族為主的小鄉(xiāng)鎮(zhèn),境內(nèi)山高溝深,海拔低處1000多米,高處不過3000米,森林郁郁蔥蔥,生態(tài)植被保護(hù)得很好。鄉(xiāng)里人少,住戶大多聚集在岷山山脈的貓兒山腳下。
雪下大了,白珠心里隱隱擔(dān)憂,那些隱藏在密林深處的小動物們到了一年中最艱難的時候,他不知道去年遇到的那群金絲猴今年還會不會來。按理說,會來的,好多年前,高山堡就是金絲猴的駐地,一旦它們感覺到?jīng)]有危險,冬季缺少食物,就會再來。
白珠聽著屋頂上窸窸窣窣的下雪聲一夜難眠。一大早,天還沒有亮,他就起床。房門一打開,門前的積雪有十幾厘米那么厚,對面山上的樹也都躲在積雪之下。他順手拿起立在門邊的大掃帚,“唰唰唰”地打掃門前雪。門外的兩塊菜地,種了白蘿卜和紅蘿卜,他要去拔一些,洗干凈帶上山。
雪雖然下得久,但不大不急,有點(diǎn)兒像輕音樂也有點(diǎn)兒像慢三的舞步,飄飄灑灑,輕輕曼曼。白珠掃了幾掃帚,抬眼看向左邊的山谷,那邊的最高峰就是貓兒山,是藏族同胞心中的神山。最高峰接近4000米,常年覆蓋積雪。幾十年過去,他一次也沒上去過??簇垉荷绞撬牧?xí)慣,那山太高,高到山尖好像插入空中。白珠總覺得貓兒山是一個巨人,用一雙大眼睛藐視著大地。有了這個感覺,他看那遙遠(yuǎn)的雪山心里就沒有一絲雜念,態(tài)度很端正,也有些畏懼。
白珠六十多歲,是個地地道道的藏族人,這個名字是藏語的音譯名。他長得黑而瘦,瘦而高,高挺的鼻梁后面是一雙深邃的大眼。只要不上山,他就會穿上色彩斑斕的藏袍,一頭過肩的卷發(fā)編成辮子,很帥氣的一位老人。
白珠話不多,屬于那種別人說十句他說半句的人。前幾天,縣領(lǐng)導(dǎo)來看他,說得神采飛揚(yáng),他也不過偶爾“嗯嗯”兩聲。等到領(lǐng)導(dǎo)以為他聽清楚了,問他多久可以開始時,他才又說了三個字“不得行”。
去年縣林業(yè)和草原局的副局長劉奇就來過,找到白珠,向這個護(hù)林員提出工作上的新要求。為了縣上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林業(yè)部門需要有個大動作,就是依托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唱幾出生態(tài)旅游的大戲,其中之一就是“引猴下山”,建立自然教育基地,吸引外地游客。這個工作非白珠莫屬,誰讓他以前就是以“演猴戲”來討生活的呢。
去年,白珠就沒有答應(yīng)劉奇的要求,理由只有一個,過去是日子不好過,逼得沒法才捉猴子演戲的,現(xiàn)在又不是過去,哪里需要呢,人家在山里活得好好的關(guān)你們啥子事。那一次,他翹舌的漢語倒是說得順溜,白色氈帽下那一張瘦削的臉,沒有一點(diǎn)兒笑容。
去年算是給白珠打了個預(yù)防針,今年從夏天開始,一批又一批人進(jìn)山考察。這些有錢人聽劉奇介紹這里的山有多高,林有多密,金絲猴有多少。他說每年冬天那群金絲猴必定下山覓食,只要它們習(xí)慣被喂養(yǎng),就會安定下來,那么這里就會是一個理想的金絲猴生態(tài)教育基地。劉奇邊說還邊頻頻問站在一邊的白珠是不是這樣。
劉奇問話,那群人就眼巴巴地看著白珠,盯著他的嘴巴。這時,白珠就看他們身后幽深的山林,不緊不慢地說“不得行”。
劉奇是高山堡走出去的本地藏族干部,他總說要回饋鄉(xiāng)里,要給鄉(xiāng)里的老百姓創(chuàng)收,帶領(lǐng)他們走上小康之路。這個臉龐黝黑的藏族漢子說話很動情,好幾次說到過去日子的種種苦楚幾乎落淚。盡管這樣,白珠也沒有動搖過,他還是堅持,這么多年來,這座大山里的人和動物都相安無事,不需要人為制造麻煩。是的,白珠認(rèn)為,把金絲猴圈起來,又是修房子又是修棧道的,每天帶人來看,是給金絲猴找麻煩,也是給這座大山找麻煩。
劉奇對這個死不松口的老頭,氣得牙齒咬得咯嘣響,但也毫無辦法。
高山堡的海拔高,只要下了第一場雪,山里整個冬天基本就被白雪包裹。前一陣,白珠已經(jīng)去過山里,看到半山腰有些樹枝折斷得有些凌亂,應(yīng)該是去年來過的金絲猴又來了。這幾天,連著下雪,他準(zhǔn)備進(jìn)山看看。他心里有些不安,既想看到去年那一群金絲猴,又不想看到。他去年仔細(xì)數(shù)過幾次,金絲猴群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有十五只,今年如果再次下山,大概率會增加幾只小猴子。
劉奇問過他,知道金絲猴在哪里盤踞不?白珠瞪了劉奇一眼,還是一言不發(fā),心里卻想,人家來無影去無蹤的,還想找它們的老巢?想得安逸呢!
冬天到了,下雪了,那群金絲猴又鉆進(jìn)他的心里,是得去看看它們。
白珠住的院子是一排瓦房,是高山堡以前的林業(yè)站,停止砍伐后,就變成護(hù)林員的住處。三間房子,中間最大的那一間是辦公室,左右分別是宿舍和廚房。說起護(hù)林員,其實(shí)終年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臨時聘用人員白珠。一般人也待不住,先不說工資低,就說長年不出山,有家有室的誰受得了呢?獨(dú)身一人的白珠就成為最佳人選,再說他自己也愿意,他說,得守住留在山里的師傅。
院里的積雪掃到一邊,白珠就去雪地里拔蘿卜。清洗干凈的蘿卜切小塊后,白珠又拿出幾個蘋果,同樣切成小塊混在蘿卜中,裝進(jìn)干凈的塑料袋里,再放到上山背的包里。一切準(zhǔn)備就緒,白珠露出笑容,就像一個走親戚的人,準(zhǔn)備好禮物,只等出發(fā)。
天已經(jīng)大亮,白珠用電磁爐蒸熱饅頭,又煮了一碗白菜湯,站在門外,就著山里的清涼吃起來。吃完,換上林業(yè)部門配發(fā)的迷彩服,鎖好門,就出發(fā)了。
出門,左轉(zhuǎn),就是那條通往山里的河谷。路就在河谷邊,是在石子中走出來的一條路,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子也覆蓋了一層白雪。河里的水是從貓兒山流出來的,水不急,很清澈,越往上走,越能聽到流水的汩汩聲,像低語,竊竊的。河谷兩邊結(jié)了一些冰凌,亮晶晶的,水晶一樣。
白珠不緊不慢地走著,鼻孔里吸進(jìn)清冽的空氣,有點(diǎn)兒像抹了風(fēng)油精,有點(diǎn)兒酸有點(diǎn)兒辣又有點(diǎn)兒爽,說不清的感覺。
開始爬山。河谷已經(jīng)隱沒,通往山上的路不寬,劉奇說過,只要圈住金絲猴,從河谷往山上走,就要修一條寬闊的木棧道,中間再建一些可以觀景的亭子,這樣上山就很容易。白珠從沒覺得上山是一件困難的事,一年四季,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在這條路上往返。是的,冬季雪后,路是不好走,可有什么關(guān)系呢,慢慢走,走到哪里累了就找個大石頭坐下來歇息。路在樹林中間,這些高低不一、粗細(xì)不同的樹,是飛禽走獸生活的王國,也是讓白珠心安的家園。要修棧道,就得砍樹,拓寬路面,更關(guān)鍵的是,人多了,嘈雜得只能聽到人的聲音,有什么好呢?人有人生活的地方,動物們有它們生活的區(qū)域,各自相安不是更好?
白珠抓著路邊的樹梢往上爬,一用力,樹上的雪“唰唰唰”地落下來,落在他的臉上、鼻尖上、頸脖里,冰涼冰涼的。每每這個時候,白珠就會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時,他的師傅還在,他還是一個小孩子。他們師徒倆在山里鉆來鉆去,有時候,他會淘氣地?fù)u搖樹,等著師傅的幾句罵。只要落雪鉆進(jìn)師傅的脖子里,他是必定要罵幾句的,那種惹人笑的罵,什么諢名都喊上,猴崽子,狗崽子,兔崽子……
就這樣,白珠一個人慢悠悠地爬山,對于他來說,這是最令他享受的事,他會覺得不是只有他一個人,他能感覺到師傅一直在陪伴著他,這令他很安心。白珠一走上這條路,內(nèi)心就充滿歡喜,他走得很從容,心里也是從容的。對于外人來說,山里是未知的神秘的甚至是恐懼的,可是對于白珠來說,那座山卻是家一樣,自然、熟悉、親近。山里早起的鳥歡快的鳴叫聲是陪伴他的音樂,路邊竄出來又快速溜走的小動物又像跟他捉迷藏的小孩兒,白珠忘記山外,忘記劉奇,似乎也忘記自己。
走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到山腰的一處稍微平緩的地帶。那群猴子果然又回來了,看到有人來,樹枝一陣晃動,樹上的雪紛紛落下騰起一陣雪霧,倏忽之間,幾點(diǎn)黃色的身影就不見了。
白珠放心了,坐下來,看著還在晃動的樹枝,笑了。
去年冬天,那些毛色金黃的家伙們最初對白珠是警惕的,后來慢慢地熟悉信任。冬天很多時間的午后兩小時,他和它們都快樂地在一起。金絲猴們吃白珠給它們的蘿卜、蘋果、香蕉,高興地在樹上上躥下跳,唧唧唧唧地叫著。白珠也開心極了,他仔細(xì)地查看每一只金絲猴,甚至給其中的小猴子取好名字。他還想起以前和師傅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師傅教他怎樣在一群小猴子中挑出一只機(jī)靈的小猴子來。師傅說,人不能貪心,老天給了你活路要知足,就要一只就好。
上年紀(jì)后,白珠只是單純地喜歡這林海雪原一樣的冬日森林。從小,他就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那些跟師傅一起走南闖北討生活的日子,也僅僅在猴戲表演時敲敲鑼,端一個小盆子走向觀眾,很少開口討要。師傅也曾擔(dān)憂過他,這么一個不善言辭的小伙子怎么能娶到媳婦呢?不能像他自己一樣成為孤家寡人啊。可是白珠想的不一樣,他很知足,如果不是師傅在他失去雙親時收養(yǎng)他,在那個饑飽不均的歲月,恐怕連長大的機(jī)會都沒有。那么多年,白珠和師傅的生活一直很簡單,訓(xùn)練小猴,到場鎮(zhèn)耍猴戲,掙一些生活費(fèi)。表演的時候人聲鼎沸,鑼鼓喧天,戲散場后,就又回歸兩師徒的冷清世界。人一旦養(yǎng)成某種習(xí)慣,那種習(xí)慣就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一輩子。白珠在外人眼里,早已是一個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甚至略顯呆滯木訥的人,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中年,又從中年到老年。
去年的雪下得太大太多,白珠其實(shí)并沒有想到要去喂金絲猴,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直接和猴子打交道了。但是那天他如往常一樣往貓兒山下的高山爬去,爬到半山腰時,看到那群坐在樹下的金絲猴,當(dāng)那些身上落了一層白雪的金絲猴睜著水汪汪的漆黑的大眼睛看著他時,他的內(nèi)心剎那間就如注入溫暖的熱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融化。他想,這是不是師傅曾經(jīng)喂養(yǎng)過的那群金絲猴呢?他又想,肯定不可能是,但是絕對有可能是它們的后代子孫,我們曾經(jīng)傷害過它們的祖輩,可它們還是在這個雪天回來了。一念及此,白珠鼻子泛酸,眼睛發(fā)澀,幾欲流淚。
那群猴子中有腹部隆起的孕育了新生命,也有被母親摟在胸口的小猴,它們看著白珠,沒有返身跑開,而是靜靜地看著他。雪還在下,白珠覺得這個世界都在下雪,稍稍穩(wěn)定了一下心神,他放下背包,拿出兩個準(zhǔn)備當(dāng)午飯吃的蘋果,切成小塊,再輕柔地走近猴群,拋撒在雪地上。
那天以后,白珠不管天晴還是下雪,每天都會背食物上山。他像師傅一樣吆喝幾聲,最初,只有幾只大猴子探頭探腦地從密林深處冒出來,試探著接近白珠。它們很警惕,走走停停,邊走邊轉(zhuǎn)著腦袋四處看。白珠就把那些準(zhǔn)備好的蘋果、蘿卜撒在地上,嘴里輕聲說,快來吃,沒人害你們。毛發(fā)最長最亮、體格最大的那一只猴子,白珠叫它“大王”,它最先快速地?fù)炱鸬厣系氖澄?,又退回幾步,再坐在地上吃起來。這個時候,白珠沒有驚動它,只靜靜地看著。大王吃完撿起來的食物,回頭向著山里吱吱吱地叫了幾聲,就像是下了一道命令,頃刻之間,白珠看到樹枝晃動之間,眼前就多了十幾只大小不一的猴子,爭先恐后地抓起那些蘋果、蘿卜就開吃。有幾只小一點(diǎn)兒的猴子速度總是跟不上大猴子,白珠又會撒一把過去,直到看到都吃上才放下心來。
漸漸地,白珠和猴群們混熟了,他甚至可以隨意走近它們撫摩它們,看到為了搶食物而爭吵的兩三只猴子還要再投喂一些水果。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善意的傳遞是不分物種的,時間一長,白珠和那群金絲猴達(dá)成默契,哪怕某一天上山?jīng)]看到,他也不著急,站在空地上長長短短地吆喝幾聲,不一會兒,山林的樹開始晃動,此起彼伏的唧唧的聲音響起,它們就回來了。
林業(yè)站儲存的蘋果沒有了,地里的蘿卜也快拔完了。白珠去五十多公里外的鎮(zhèn)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略顯意外地招呼他,真是稀客啊,什么風(fēng)把你吹出來了,一個冬天都難得見到出一次山。白珠就笑笑,問起蘋果、蘿卜的價格,他還買了一些黃燦燦的香蕉,這水果存不住,幾天就變黑變質(zhì),只少買一點(diǎn)兒給它們嘗嘗鮮。
隔三岔五,白珠就要出去一次。漸漸地,有些事就像長了腳,在山外傳開。甚至有人說,白珠又重操舊業(yè),干起引猴下山的勾當(dāng),逮了好幾只猴子賣。事情越傳越邪,雖然白珠本人并不清楚山外的人在說什么,林業(yè)和草原局的干部劉奇倒是聽到了。
劉奇進(jìn)山了,也看到白珠投食后變得很溫順的一群猴子。他心里樂開了花,正愁他分管的招商引資工作始終沒有進(jìn)展呢。劉奇先是一本正經(jīng)地給白珠上了一課,告訴他:“這群猴子不是普通的猴子,是川金絲猴,是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誰要是敢打它們的主意,就是犯罪?!彼麌?yán)肅地說:“你看,這些猴子圓頭短耳,鼻孔朝上長,臉上的顏色有些藍(lán),一身金黃色的長毛軟軟的,典型的金絲猴嘛?!闭f完這些話,他又換了一種語氣說:“這片林子二十多年不見的金絲猴回來了,說明我們護(hù)林工作做得好,生態(tài)環(huán)境恢復(fù)得好,要給你記上一功。”接下來的那段時間,劉奇上山的頻率很高,還帶上林業(yè)部門的大領(lǐng)導(dǎo)上山看過幾回,又向上級部門報告此事。于是,上山的人漸漸多起來。人一多,白珠就不安了,他盼著冬天快點(diǎn)兒過去。天氣一轉(zhuǎn)暖,喂養(yǎng)得再熟悉的猴子也會回歸山林,深山密林才是它們真正的家園,這是師傅告訴他的。
劉奇告訴白珠,一定要穩(wěn)住這群猴子,這可是鄉(xiāng)里致富的寶貝。看著眉飛色舞的劉奇,白珠果斷地告訴他:“不可能,猴子自有它們的去處,誰也沒本事把它們?nèi)ζ饋砦桂B(yǎng)?!眲⑵婧吆邇陕?,說:“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那幾年,你和你師傅還不是捉了猴子去演猴戲掙錢?!睘檫@一句話,白珠沖劉奇吼起來:“那幾年是那幾年,你一個干部未必不知道,不是被逼急了誰會去干那些事?”劉奇又說:“要不是你師傅貪心,咋個會在逮猴子時摔死!”白珠心頭的火氣一下子冒過頭頂,彎腰去拿地上的木棒,劉奇趕緊跑了。
師傅的死是白珠心里的結(jié),是他心里的疤,誰都不能隨意去揭開去冒犯。
白珠的師傅楊老頭,是個讀過幾年書的漢人,身形矮小,腿腳不好,走起路來肩膀一高一低像踩高蹺一樣。他好像一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時就是一個人一只猴一個背篼,背篼里裝著小銅鑼、小板凳。遇到逢場天,他找一個人多的地方,放下背篼,坐在凳子上,鑼一敲,猴戲就開始了。
白珠剛跟了楊老頭時,耍猴戲的是一只瘦弱的年老的猴子,屁股上的毛已經(jīng)所剩無幾。它對于表演不再積極,楊老頭會用鞭子抽它,也會在表演后給它吃蘋果和香蕉。再后來,老猴子似乎精力不濟(jì),常常表演過幾分鐘后就賴著不上場。楊老頭就嘆息著說:“該換一只小猴子了,麻煩啊?!?/p>
也是一個下大雪的冬天,白珠跟著他的師傅一起上山,去捉一只小猴。
五十多年前,白珠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對于山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好奇。那時,山林的樹木茂盛,動物種類繁多,盤羊、麂子、老熊都不稀奇,猴子更是經(jīng)??吹健?/p>
他們冒著飄飛的大雪上山,懷里揣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蘋果,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密林深處。楊老頭話少,白珠也沒有話可說,除了簌簌下落的大雪,山里很靜。越往上走,雪越大,一陣唧唧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風(fēng)從看不見的地方拂過來。白珠說:“猴子來了?!睏罾项^笑了,雖然沒有發(fā)出笑聲,但白珠看到了他的笑。楊老頭每有空閑總是會上山,也帶上白珠,他說:“認(rèn)認(rèn)路,也認(rèn)認(rèn)猴子。不是每次來都是去逮猴子,就是去看看它們,就像看望住在山里的親戚?!钡悄且淮危瑮罾项^是去逮猴子的,他沒辦法,總要生活下去,他的師傅也是這樣告訴過他,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隨意逮猴子,更不能逮了猴子去賣錢,不然會受到懲罰的。
聽到猴子的叫聲,師徒倆相互看看,繼續(xù)往上爬。到了山腰的那個略平的地方,那群猴子已經(jīng)在林中樹上跑來跑去了,楊老頭吆喝幾聲,猴群呼啦啦地圍攏過來,唧唧的叫聲響成一片,有膽大的已經(jīng)站立著去拉扯楊老頭的衣服。
那一次,楊老頭帶上山的蘋果比往日多,他拿出切成小塊的蘋果向四處撒去,撒的范圍比以前寬一些。然后,他就站在一邊看它們跑著撿蘋果,一邊低聲對白珠說:“你自己好好看看,哪一只小猴子靈性活潑?!卑字榫驼J(rèn)真地看,看了一會兒,他喜歡上那只瘦瘦的卻靈活地蹦來蹦去的小猴子,太好動了,吃完手里的還去搶其他小猴子的,一會兒躥樹上去,一會兒又跑到楊老頭的面前蹲坐在地上歪著腦袋看他,圓圓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很是乖巧。楊老頭從懷里摸出一個大蘋果遞過去,小猴子伸手去拿,一下子沒拿住,蘋果骨碌碌地滾下來,楊老頭趁著小猴子去攆蘋果,拿出準(zhǔn)備好的口袋蒙住小猴子的頭,快速地往山下走,留下白珠又拿出切好的蘋果一把一把地撒給猴群。這是他們上山前約定好的,吸引猴群,這樣它們也不會注意到被捉走的猴子,等到幾天后發(fā)現(xiàn)也沒辦法了。聽完這話,白珠雖然有些悶悶不樂,但還是配合著演完那場引猴的戲。
捉回去的猴子取名“樂兒”,其后的那些歲月,白珠就像多了一個兄弟,他們一起練習(xí)新節(jié)目,一起吃飯睡覺。樂兒有時調(diào)皮不聽話,挨了楊老頭的鞭子,白珠會安慰它,給它拿東西吃。就像兩個相依為命的苦難兄弟,一人一猴的感情越來越深,到后來,形影不離。楊老頭總是嘆氣,他說:“白珠太重感情了,對于耍猴戲的人來說,不是好事?!笔堑?,白珠手里的鞭子從來不會向樂兒揮去。
那以后的二十多年,兩人一猴走鄉(xiāng)串戶,楊老頭老了,白珠成為耍猴的接班人。
有人說,人的命數(shù)是注定的,就如一個手藝人,老天只給你那么些天的吃食,就如楊老頭,猴子養(yǎng)活了他一輩子,他也最終因?yàn)楹镒佑肋h(yuǎn)地留在山里。
就在他們再一次準(zhǔn)備替換老去的樂兒時,楊老頭出了意外。那天明明看好一只機(jī)靈的猴子,沒想到捉它時它倒跑了,楊老頭一只腳踩空,背部朝下滾下山崖。
高山堡的山很高,從山腳下往上看,戴著的帽子會掉下來,掉下山崖的人注定沒了性命,楊老頭永遠(yuǎn)地留在山里。奇怪的是,山里的猴子也不見了蹤跡,有好事的人說,楊家?guī)状鷰熗胶秃镒拥木壏忠呀?jīng)到頭,他們再也不能靠猴子吃飯了。
白珠不相信這樣的說法,他說是山外的人趕走了那群金絲猴。動靜太大,幾年之間,斷斷續(xù)續(xù)地來了幾千人,每一天都有人在山里伐木,斧頭鋸子砍伐樹木的聲音在山谷里異常尖銳,整座山似乎都在晃動。那些人都是山外進(jìn)來的,操著各種方言,腰桿上拴幾圈繩子,斧頭就插在后背上,明晃晃的。
白珠不喜歡這些伐木工人,他們總是說著大話,什么搞建設(shè)啊,修鐵路啊,建大廈啊,一副了不起的派頭。白珠擔(dān)心的是猴子,他不知道猴子去了哪里,每一年的冬天他都會想起師傅楊老頭,想起他們一起喂猴養(yǎng)猴馴猴的那些日子。
樂兒老了,也不好動了,皺著一張臉,整日蜷縮著找有太陽的地方蹲著。白珠謹(jǐn)遵著師傅留下來的話,可不能虧待老去的猴子,要像對待衣食父母一樣為它養(yǎng)老送終。
后來,白珠把樂兒埋在師傅身邊,他覺得,那是最好的歸宿,都在山里,也都彼此在一起。
隨后的日子,白珠似乎忘記了猴子,那些引猴馴猴的手藝到他這里好像永遠(yuǎn)終止了一樣。
伐木場興盛了二十多年,他做零工、扛木頭、運(yùn)木頭,二十多年,從一個中年人終于混老了。
世間萬物總是在不停地變化,伐木場關(guān)閉,開始育林護(hù)林,山外的人又回到山外,沒了伐木的聲音,沒了大樹倒下的聲音,也沒了工人們的吆喝聲。山里回歸安靜,白珠的心也靜下來,喧囂結(jié)束,他留在山里,又開始爬那座貓兒山腳下的山,一切似乎又回到從前,楊老頭還在,樂兒還在,那群唧唧叫的猴子們也還在。特別是山里下雪時,他喜歡聽雪落在屋頂上、樹枝上、大地上的聲音,在他的心中,那是來自遙遠(yuǎn)世界的信息,那些信息帶給他莫名的安慰,他的內(nèi)心就不會感到孤寂了。
劉奇告訴過白珠,要以山為家,當(dāng)好山的衛(wèi)士。劉奇說這些話時很嚴(yán)肅,一本正經(jīng),他最初喊白珠“白叔”,后來就喊“老白”。
“老白,今年縣里下了硬任務(wù),必須引猴下山,再給你兩個月時間,一開春猴子必須圈起來?!眲⑵嬲f這些話的時候,眉頭緊鎖,他眼睛沒有看白珠,話卻實(shí)實(shí)在在地說清楚了。劉奇的嘴角起了一串泡,上火了,馬上換屆,他當(dāng)了多年的副職,這一次還是想拼一把。
縣里最近一年在創(chuàng)建省級生態(tài)縣,得有硬件,各種報道已經(jīng)上去,熊貓和金絲猴是縣里宣傳的重點(diǎn),熊貓救護(hù)站早已經(jīng)依托以前的資源建在縣城南山,金絲猴教育基地還沒有影子??h里下了死命令,分管林業(yè)的副局長劉奇是直接負(fù)責(zé)人,他是該著急上火。
今年的冬天,雪仿佛比去年還要大,一場又一場的,白珠還是兩天就往山里跑一次。跑了幾次后,那群金絲猴就不再怕他,一聽到白珠的聲音,呼啦啦地就圍過來,唧唧唧唧地叫說,有些調(diào)皮膽大的還攀到他的身上,去翻他的背包。白珠高興,他數(shù)了數(shù),果然比去年多了幾只小猴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一個雪后的下午,劉奇進(jìn)山,腳下踩 得雪咯吱作響,他來看白珠。劉奇不是空手,他提了一瓦罐小灶酒和一些鹵味,準(zhǔn)備和白珠促膝談心。不管白珠同不同意,縣上還是爭取一些資金擴(kuò)建進(jìn)山的道路了。劉奇再一次告訴白珠,必須在今年冬天引猴下山,加大喂養(yǎng)的頻率,讓它們習(xí)慣人類的喂養(yǎng),留在這片林子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這是白珠的工作,也是任務(wù)!
山里禁火,溫度再低也不能烤炭火,林業(yè)站只能烤電爐。那一晚,劉奇和白珠圍在一千瓦的電爐邊,邊吃邊喝邊聊。大多時間是劉奇在說,自言自語一樣。他說到從前,村里窮,通往山外的路遠(yuǎn),能讀書走出去的人少。他也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著這么好的生態(tài)資源怎么還能受窮呢?他也說,樹是不能再砍了,可是我們有金絲猴啊,這可是一張很靚的名片,只要打響這張名片,招商引資哪還成問題?一旦有錢,還有什么辦不了的事?就是這護(hù)林站的設(shè)備也會煥然一新。
白珠沉默著,一口一口地喝下電爐煨熱的小灶酒,這是用山里玉米釀的酒,烈性,喝上一口,從嘴巴到胃子腸子都暖和起來。他心里想的是師傅楊老頭,如果他還活著,能夠喝上一兩口這樣的酒,該有多好??!
劉奇也在一口一口地喝酒,只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不是和嘴里說的一樣。
白珠問劉奇,春節(jié)回不回山里看看他的老父親。劉奇愣了一下,低聲說,肯定回去,每一年的清明和春節(jié)都得回去,不能忘本啊。
白珠又說,你老漢如果還在,也快七十了,可惜了啊,該享福的人卻走了。劉奇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沒有說話。
都說,話是酒攆出來的??赡苁蔷坪榷嗔?,白珠的話也多起來。他說,那一年的洪水太大,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洪水,轟隆隆地,把深山里多年的木頭都沖出來,幾個人合抱的木頭啊,樹葉一樣在河里漂。沒覺得下好大的雨啊,山里的山洪瘋了一樣,人都睡著了,半夜?jié)q洪水啊,還那么大,房子,豬啊,牛啊,羊啊,跟著洪水一起往下漂,人更沒說的,稀里糊涂地就沒有了。
劉奇接過話頭說,我老漢到最后也沒找到,河邊的老房子沒了,家也沒了。
唉!想起這些,劉奇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問白珠,白叔,如果當(dāng)年山里沒有砍掉那一片大樹,后來是不是就不會漲洪水了?
白珠停了一小會兒,說,誰知道呢?他接著又說,奇娃子,不要去干擾山林,樹林就是山的皮膚,皮膚沒有了還能活得好好的嗎?也不要去打擾那些猴子,它們能回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們再去逮它們騙它們,會傷了它們的心,它們會永遠(yuǎn)地離開這片森林的,不要以為它們是動物就不長心啊,很多時候是人沒長心!山林是動物的家,也是人的家啊。
外面的雪簌簌地下著,兩個山里的人,一個老年的護(hù)林員,一個中年的干部,就著一瓷杯的熱酒,難得地敞開了胸懷,說著過去的事。
劉奇呵呵笑了兩聲,說,白表叔,你是不是不曉得咋個引猴了,這么多年過去,手藝是不是生疏了?他用了村里稱呼長輩的叫法“表叔”,這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就是村東走到村西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長了。
白珠也笑了,他說,不會生疏的,只是我永遠(yuǎn)不再去逮那些金絲猴。大雪封山的時候,它們沒有吃的,我去送一些食物幫幫它們,等天氣暖和,它們該去哪里就去哪里,走得越遠(yuǎn)越好,它們是安全的,我們大家也就是安全的。
劉奇聽到白珠的話,內(nèi)心忽然就溫暖起來,不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和白表叔都是大山的子孫,誰不盼著山里平安無事呢?
有些事只要有了正確的路徑,一瞬間就想通了。劉奇告訴白珠,等下一次上山,一定要帶上他。
寂靜是山里的本色,也是大自然的本色。就在這沉沉的雪的冬夜,山里的生靈們各自就位,藍(lán)馬雞、太陽鳥、扭角羚、金絲猴、熊、林麝,統(tǒng)統(tǒng)隱匿在林中、樹上,無人打擾,被大自然擁入懷中,做著香甜的美夢。
他們聊天聊地,也聊到他們自己這個古老的民族。聊到興致高了,劉奇唱起藏歌,最初是低聲地唱,后來忘情了,大聲唱起來,那悠揚(yáng)悅耳的調(diào)子似乎穿破林業(yè)站的屋頂,連帶著酒的熱氣,飄向貓兒山,飄向比貓兒山還高遠(yuǎn)的天空。
廣闊的天空千古常在
太陽、月亮和雷在那里居住
太陽和月亮是天空的主人
高高的雪山千古常在
雪和碎石在那里居住
花草和豺狼是草地的主人
茂密的森林千古常在
金絲猴和虎豹在那里居住
金絲猴和虎豹是森林的主人
陡峭的黑巖千古常在
老鷹和巖羊在那里居住
老鷹和巖羊是黑巖的主人
……
古人說,冬季是個藏匿的季節(jié),天地萬物,這是大自然一年四季中的慢時光。白珠也一樣,他心中自有打算,隔一段時間去投喂金絲猴,都會悄無聲息地往上一次投喂的地點(diǎn)再往上挪一點(diǎn)兒距離,離山腳越來越遠(yuǎn),地勢也越來越高。他想,待到來年春暖花開之時,猴群們不會有太多留戀,它們會再次投入密林深處,藏匿起行蹤。
劉奇出去學(xué)習(xí)了,高山堡即將劃入國家公園范圍,有很多關(guān)于保護(hù)區(qū)的內(nèi)容需要下功夫?qū)W習(xí)。劉奇明白,保護(hù)區(qū)有些區(qū)域是限制人活動的;他也明白,人類和大自然是共生的,是彼此血肉相連的。保護(hù)大自然,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頭等大事,搞經(jīng)濟(jì)更不能破壞大自然,綠水青山才是金山銀山。
又一個雪后的晴日,白珠再次上山。陽光穿過樹木的空隙,落在金絲猴的身上,周圍就有了暖人的金黃色調(diào)。他安靜地看著這些森林的精靈——金絲猴,它們時而攀爬到樹梢,在空中蕩秋千;時而棲息樹干相互依靠,擁抱親吻,疊羅漢;時而撿起投喂的食物開心地吃,清澈的大眼睛溫柔地看著白珠。
白珠,會成為高山堡最后一個引猴人。
王琴,四川平武人,中國林業(yè)文聯(lián)·林業(yè)生態(tài)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