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格爾木。
去冷雪的昆侖山,遙望一片鹽湖的格爾木。去一群駱駝和火車,都在高原上,趕路的格爾木。
去昌耀,一個人去過的格爾木。
那是詩人,在流沙追趕著一列孤獨的火車上,為看見一些遠去的事物,而心痛地要描畫上一片,葉子的格爾木。那些柳筐,那些在很多人背上,紀(jì)念碑一樣的柳筐,借了誰的生命,在高原上重繪:只此青綠。
多年以后,被詩人哀嘆過,那片沒有遮陰的土地,已被蔓延過來的草場,染綠的格爾木。那些浪跡在,云朵下的牦牛,高原一樣隆起的身上,翻騰著一片,水色的格爾木。
那些頭戴角狀羽毛的哈薩克族人,也替詩人在火車上,看見遺棄在路邊的柳筐,而想起它的主人,像清點牦牛一樣,為之清點鹽湖,清點鹽湖上,云朵的格爾木。
去格爾木,去看因苦難,而曾活得可愛的詩人。
在他離去的高原上,誰陪伴風(fēng),還在放飛,那只鴿子的格爾木?
青海湖,誰從昆侖山上,取下的一片冷雪,融化在高原低洼的地方?
牛羊來了。像牛羊帶著高原上所有轉(zhuǎn)山的人,用冷雪化成的湖水,把他們被日光灼傷的眼睛,清洗干凈,送給一片草地。
那些油菜花,也汲取湖水里的金黃,正開上云朵,擁擠著的山頂。
青海湖,在昆侖山帶著對人世的念想,突然上升的時候,被抬起來的高原上,一只鷹的翅膀,迅速投射下來,像浮在一瓶凈水里。
而萬物的呼吸,萬物的血液,被一片冷雪之水,養(yǎng)在高原的懷里。
青海湖,沿著大地留下來的每一個階梯,正給千里江山,逐級縫制著一件:
云水之裳。
一生要去的地方,那是大雪,落得最厚,也最干凈的地方。
大雪消融。被大雪焐熱的高原上,每一片草地,都想在自己散發(fā)光芒的身體里,為地上的牛羊,生長奶汁一樣香甜,一樣圣潔的牧草。一片湖水,也從色彩深染過的天空,摘走多余的云朵,只留下神秘的藍。
這個時候,天空像空了下來。
大地像在一群牛羊的身體上,突然擁擠起來。
一只鷹,也在它的領(lǐng)空,靜物一樣昭示我,最好騎上,一匹牙口很新的白馬,從一片起風(fēng)的,草地上撒蹄,在一片湖邊停下來。
讓身體一生一次地,穿過神的高原。
這是一生,要去一次的地方。
一群牛羊,也在草地上等我。
沒有被一頭,站在草地上的牦牛注視的時候,它身后的那些事物,都不會停下來。
牦牛站著。昆侖山在遠處,鹽湖也在遠處。
只有我隔著一片草地,在它雕塑一樣的身邊,看一朵云,貼著它黑色的身體,想把自己裁剪成牦牛,此刻站在大地上的樣子,帶著它的一身行頭,或風(fēng)氣,回到天上去。
那是牦牛,也是云朵。
那是地上,也是天上。
那是我在高原上,看見的一座被眾神,微縮在一頭站著的,牦牛身體里的昆侖山。
與它身后的萬物一樣,我也祈禱昆侖山,能被一頭牦牛注視,然后在高原上,一個人停下來。
高原睡了。
高原睡在一群牦牛,白天吃過的一片草地上。所有的歌聲,也閉合在花朵里,越來越遠。一輛被月光,用冷色雕刻在,昆侖山下的卡車,捎上我也冷下來的身體,在高原上,陪伴長途司機,寂寞地夜行。
這是我在高原上,因貪看一群晚歸的牦牛,而被大地,擱置在它的夜色里。
坐在一輛,看不見大地的卡車之上,我緊盯著,天空里僅剩下的月亮。只有車燈,像睡了的高原,最后睜著的眼睛。
這個時候,像有冷雪飄灑的高原,也越來越遠。遠到一片草地,埋不住一頭牦牛,臥下去的身子。也遠到我,在一輛卡車上,接近不了,住過的人家。
高原睡了。睡了也不忘讓醒來的夜色,把我和一輛卡車,在它的身上,雕刻得再微小一些。
帶我上高原。
一地青稞,一地能把缺氧的高原,釀成酒的青稞,帶我上到神的地方。
一地青稞,一地在距離天空,和鷹最近的地方,像從人類的頭頂,與神握手的青稞,此刻漫過,我被云朵擦洗得,能夠透視一切的眼睛。
看著一地青稞,表示我從神的手里,收到了高原。
這也是我,命里注定要上到的高原。一地青稞,它可以讓我與一只鷹,在天空展開對話。
鷹說:青稞,不怕高原上缺氧。
鷹說:青稞,也不怕高原上寒冷。
鷹說:青稞,只怕高原上還不夠高。
代表一地青稞,在神的高原上,鷹繼續(xù)向我說:
一種作物,只在離太陽,最近的地方生長。
過日月山,一次對于遠嫁的隱喻,正在一頭牦牛身上,和一堆瑪尼石邊,讓我停下來。
我從長安來。我是追著一個遠嫁之人的身影,來到與她有關(guān)的,兩座山之間。風(fēng)吹著,在她身后生長了,一千多年的草地。也在她絲綢一樣的呼吸里,吹著她,走過的日月山。
她是帶著千里江山上,一草一木殷勤地,下過的帖子,來過日月山。
那些鏡子一樣,被她放在身后,照徹高原的山,都應(yīng)叫做日月山。都藏著她洗梳后,從發(fā)髻里,省去的銀簪。
過日月山,追著一千多年的如煙往事,我只能在瑪尼石,或牦牛身邊,坐上一會。
因為日月山,早被日月縮短了。
昆侖山也把自己,戴在一片藍天下,是一塊玉,一塊映照日月的玉。
昆侖山啊,為眾神,修煉自己的身體。
以冷雪修煉,也以羯羊,凝成山體的羊脂修煉。那些飛過,狂雪中的昆侖山上的鷹,也舍出了,巡視過大地的鷹之眼,以高光去修煉,一塊玉的亮度。
一塊昆侖玉,也是一天冷雪,也是一山羯羊,也是所有被鷹,俯瞰過的萬物,在眾神的目光里,修煉出來的,一個世界。
而佩戴著,一塊拇指一樣大小的玉,我也感覺得到,一座玉的昆侖山,像被眾神,高貴地,移到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