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而可望 近而可親（上）

泰山的化身

上天與人間溝通的使者

山岳崇拜作為自然崇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人類最初的宗教意識形成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對泰山神的崇拜便說明了這一點。

也就是說，人們崇拜自然的泰山，具體的泰山，仰望它、親近它，而后漸漸會將它變得虛幻，變得形而上，變成一種心理的向往、精神的寄托。這個很有意思，你越是有了向往，有了寄托，就越是離不開，越是覺得神圣。

周代是我國禮儀制度開始完善的時代，也是對于山岳祭祀禮儀制度化的時期。《禮記·祭法》說：“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蹦莻€時候，已經(jīng)認為山川屬于神靈，倘若不認真祭祀就會帶來災禍。

魯迅在《朝花夕拾·無?！分姓劦溃骸胺彩巧?，在中國仿佛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quán)柄似的，倒不如說是職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罷，就如城隍和東岳大帝之類?！?/p>

魯迅所說的東岳大帝，就是泰山神。

東岳泰山為五岳之首，東岳大帝作為泰山的化身，在人們的心目中，也就成了上天與人間溝通的神圣使者，成了歷代帝王受命于天、治理天下的保護神。漢代的《太山鏡銘》把這種說法編成了順口溜：“上太山，見神人，食玉英，飲醴泉，駕交龍，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孫，貴富昌，樂未央?！边@樣一來，老百姓家喻戶曉，連小孩子都會背誦了。

什么事都是這樣，越是傳得神、傳得怪，越是能左右人的思想。人何以生，何以死，生命的開始和結(jié)束，維系著人類的歡樂與痛苦。在科學尚未昌明的時代，中國的老百姓有很多搞不懂的東西，他們也就聽任傳說。

《五岳真形圖》言泰山神的職責是“定生死之期，兼注貴賤之分，長短之事”。道教產(chǎn)生后更是認為，東岳泰山君領(lǐng)群神五千九百人，主生主死，是百鬼的主帥。

也就是說，泰山神執(zhí)掌人間賞罰和生死大事。

這些肯定都是虛妄臆想。人死之后，魂魄不會歸于泰山，人的出生，也不是因為從泰山獲得了輪回轉(zhuǎn)世的機會重返世界。按照現(xiàn)在的科學理念，人們肯定不會相信。人類文明，真的是要經(jīng)過一個暗長的時光隧道。但在以前，連皇帝老兒都崇拜的大神，老百姓如何不相信呢？這就是神權(quán)色彩大于了王權(quán)色彩。

關(guān)于東岳大帝的來歷，問問泰山周圍的老百姓，還真能給你講出不少，講出來也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專家定論的，講的無非還是神話傳說。譬如盤古說，把泰山與神話中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世主聯(lián)系在一起，倒也神圣。譬如“天孫說”，讓泰山神成為天帝的后人，也算高深。其他還有“太昊說”、“金虹氏說”。這實際上是將泰山神人格化了，人們把對祖先的崇拜與對泰山的自然崇拜逐漸結(jié)合在一起，泰山神便成為人祖化身。

當然，泰山神的身世在民間影響最大的說法是“黃飛虎說”。此說雖然出現(xiàn)較晚，但是因為借助了明代小說《封神演義》，在老百姓中也就傳播甚廣。

《封神演義》中，姜子牙封周朝武將黃飛虎任東岳大帝之職，以致許多東岳廟中供奉的泰山神便是黃飛虎?！斗馍裱萘x》也只是“演義”，是從傳說中構(gòu)筑而來，但是老百姓喜歡看，看了又喜歡傳，傳得廣了，也就認了、信了。

關(guān)于黃飛虎的民間傳說，岱廟里的一位老伯講得很有意思，說姜太公幫助周武王得到江山后，為了感謝眾神仙的幫忙，就給他們封地，名山大川都封完，唯獨剩下了泰山。原來這姜太公早有私心，他知道泰山氣勢雄偉，風景獨好，就想把泰山作為養(yǎng)老之地。黃飛虎也知道泰山的好，于是找到姜太公，想要泰山作為封地，姜太公不好再為自己考慮，就想答應黃飛虎。

這個時候，又來了一位神仙，也找姜太公要泰山封地。這人不是別人，而是黃飛虎的妹妹黃妃。姜太公犯愁了，說“泰山只有一個，怎么可能分給兩個人？”而這兄妹倆誰都不愿放棄。姜太公只好想了一個辦法：他讓兩人去爬泰山，誰先到山頂，泰山就封給誰。

兄妹兩人聽了這主意，都表示贊同，于是就按照自己認定的登山道奮勇攀登。黃飛虎勝券在握，一路健步如飛。黃妃也是成竹在胸，不急不躁。

等兩人都上到了泰山之巔，黃飛虎說：“妹子，不要再和我爭了，我比你先到?！?/p>

黃妃卻要姜太公主持公道，說自己早就先到了山頂，而且有證據(jù)。說著就走到最高的石頭旁邊，拿出了一只繡鞋。黃飛虎一看，果然妹妹腳上只穿著一只鞋子。

姜太公自然知道，黃妃沒有哥哥老實，登山時違規(guī)使用了法術(shù)。但是他老人家也有憐香惜玉之心，只是捋著胡須笑，并未把一個女娃的把戲戳穿。

這樣，黃妃就成了泰山上的神仙，也就是泰山奶奶。黃飛虎呢，依然對泰山戀戀不舍，便在泰山腳下廣做善事。百姓們知道了，念他心誠，人又實厚，還有能力，便尊他為泰山神，并且給他立了廟，就是岱廟。

老人講完了，笑著說，傳說，當不得真。自然當不得真，但是傳說一經(jīng)眾口，漸漸地也就跟真的差不多了。

形成了一種文化

泰山神的地位越來越高，自然與歷代皇帝的尊崇有關(guān)。譬如漢明帝永平年間封“太山元帥”，到了魏晉時期，又稱“泰山府君”。特別是唐代以后，對泰山神不斷加封，開啟了泰山神的國家化和帝王化傾向。

譬如武則天垂拱二年，即公元686年，封泰山神為“天中王”。十年之后，又尊為“天齊君”。一個“齊”字，將泰山與天并列在一起。唐開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又封泰山為“天齊王”。到了宋真宗，再次加封，成了“仁圣天齊王”“天齊仁圣帝”。

隨著泰山神崇拜的不斷擴大，老百姓開始仿效帝王的“行在”制度，在各地為泰山神建立行宮或行祠。

有這樣的一個記載，大中祥符三年，也就是1011年，居住在山西河東地區(qū)的信眾因為奉祀泰山途程遙遠，想集資在當?shù)亟ㄔ鞏|岳廟。地方官員不敢做主，又體恤民情，便上奏朝廷。

真宗還是比較親民的，看到地方官員的折子，自然也從百姓的角度考慮，便降敕稱：“越以東岳地遙，晉人然備蒸嘗，難得躬祈介福，今敕下從民所欲，任建祠祀?！?/p>

皇上這么一說，卻沒想引發(fā)連鎖反應，一時間，全國各地都行動起來，甚至連僻遠的鄉(xiāng)村也不例外。老百姓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怎么好怎么來，這東岳廟也就如雨后春筍，遍地開花。

元代繼承了宋代的廟祀傳統(tǒng)，使東岳廟的分布更加廣闊。山西芮城金泰和三年，即1203年的《岳廟新修露臺記》稱：“夫岱岳者，首載于國家祀典。今則天下之廣，一郡一邑，莫不卜地建立行祠?！鄙轿髌芽h元至正年間，有一通重修東岳廟的碑銘，也有一個“總結(jié)性”記載：“今岱宗之廟遍天下，無國無之，無縣無之，雖百家之聚，十室之里，亦妥靈者?！?/p>

原來五岳在各自的山岳中，都有自己的神廟宮觀，卻都不像東岳大帝之廟，建得到處都是。

而朝廷那里，也還在搞形式。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春二月，元世祖覺得對泰山神尊崇得還不夠，還要再加封，于是加封泰山神為“天齊大生仁圣帝”。

到了明代，真的不知道再加封什么稱號了，明太祖便令去掉了泰山神的所有封號。

這一去掉，老百姓以為明太祖對泰山神有所不尊，非也，而是崇敬使然。《明太祖封東岳泰山神碑》說得很清楚：“因神有歷代封號，予起寒微，祥之再三，畏不敢效?！裰造`，人莫能測。其職受命于上天后土，為人君者何敢預焉！懼不敢加號，特以‘東岳之神’名其山?！边@就使得有著帝王之尊的泰山神，又復歸回自己的本原形象。

行動說明一切。明初改制祀典，東岳行祠與社稷壇、風云雷雨山川壇、城隍廟、文廟、關(guān)王廟、火神廟、馬王廟等合成一整套官方祭祀系統(tǒng)，在各府州縣普遍推行?？梢娒鞔鷮τ跂|岳之神的崇祀更加在意，對于泰山和東岳廟的修繕管理也更加到位。

泰山東岳廟在各地如燎原之火，不可阻擋，也沒有人阻擋，因為上上下下都支持。

到了清朝，各地建廟的傳統(tǒng)仍在延續(xù)，各州各縣幾乎均建置有東岳廟，投入的人力物力也頗值得一說。

東岳廟內(nèi)供奉的東岳大帝塑像，已經(jīng)形成了幾乎統(tǒng)一的姿態(tài)：頭戴紫金冠，手拿笏板，身穿黃色龍袍，和帝王一般造型。

帝王總是換來換去，有的剛上任沒幾年，就又換了，搞得老百姓記都記不住，不知道該給誰燒香磕頭。東岳大帝總是一副神態(tài)，老百姓都記在心里，常常去跪拜念誦，心理上踏實，覺得可以延年益壽，富貴榮華，子孫繁榮。而且東岳大帝主宰陰曹地府十殿閻君，有些地方死了人，還要去給東岳大帝焚香報知。

由此形成了一種文化，百姓們祈福、求壽、度亡、占卜吉兇，東岳廟便成為全城最熱鬧的地方，逢年過節(jié)或者東岳神圣誕，更是成了民間的狂歡節(jié)。

作為北方地區(qū)的重要城市，北京東岳廟在泰山以外最為著名，是元、明、清朝廷舉行祭岱儀式的場所。其位于北京市朝陽門外大街路北，是道教在華北最大的廟宇，距今已有七百多年歷史。

很久以來，北京就流傳著一句話：要想得福報，先去東岳廟。不用往迷信上多想，心誠則靈，心誠則善。東岳廟也就香火旺盛，信客眾多，是世界各地游人來北京必到的地方之一。1999年，聯(lián)合國秘書長安南及夫人抵達首都機場后，由中央領(lǐng)導陪同，首先來到東岳廟，為世界人民祈求和平幸福。

河南與山東為鄰，離泰山不遠，自然廣受影響，幾乎是在同時，建起了規(guī)模不等的東岳廟。據(jù)雍正時期編纂的《河南通志》載，明清時開封、懷慶、南陽、歸德、彰德、衛(wèi)輝、河南、汝寧等府，陳州、許州、汝州、禹州、鄭州、光州等州及下屬各縣，大多建有東岳廟，甚至擴展到了鄉(xiāng)村。

譬如位于新鄭東北龍王鄉(xiāng)霹靂店村的東岳廟，其西距鄭韓故城二十里，原來占地面積三百六十畝，始建年代不詳，但是眾多大人物都十分重視這座廟宇，似要攀比著做貢獻。唐武德四年復置苑陵縣后，開國元勛郭子儀、尉遲敬德重修東岳廟。明嘉靖年光祿大夫、禮部尚書高尚賢以及按察副使、御史高杰和禮部尚書、內(nèi)閣大學士高拱都立有重修東岳廟碑記。

河北省同河南的情況差不多，從村子一級來說，可舉位于邢臺市平鄉(xiāng)縣東河古廟村的東岳天齊廟。

據(jù)說，有擅長天文地理的泰山道人路經(jīng)此地，發(fā)現(xiàn)四周有九條道路交會，地名叫九龍口，便斷定為一處風水寶地，遂留下不走，擴地建廟并供奉泰山之神。唐太宗李世民派大將尉遲敬德修繕過這座東岳廟，并有重修碑記。并且，因廟宇規(guī)模宏大，香火旺盛，唐高宗曾送小女入此廟修道，道號“太平”。也就是說，“太平公主”就是從這里來的。

明永樂年間，姚姓一族從山西洪洞遷來，逐漸成村。因廟宇鄰近漳河，人們也稱“河古廟”，村子也便叫成了河古廟村。河古廟村的道士最多，成為遠近聞名的道士村。

再說山西，山西在古代曾經(jīng)是十分富庶的省份，也是中原文化的腹地，自然接受泰山信仰較早，因而三晉的東岳廟遍布全境。譬如太原縣的東岳廟，長治襄垣縣的東岳廟，呂梁石樓縣的東岳廟，都是年代久遠的古廟。

值得一提的是，臨汾浦縣城東柏山之巔，有一座占地近一萬平方米、各類建筑二百八十多間的東岳廟。廟里有一副對聯(lián)，據(jù)稱是中國最早保護山林的標語：“伐吾山林吾勿語，傷汝性命汝難逃”。這副對聯(lián)置于東岳廟中，自然有了泰山神的強大威懾力，所以周圍的樹木從來沒有遭到過毀壞。

再有北枕汾水南接綿峰、位于介休小靳村的東岳廟，雖地處偏僻，在山西的名氣卻不小，是山村古道觀少見的典型遺存。廟內(nèi)正殿繪有“東岳大帝出巡圖”，圣母宮繪有“圣母率眾送子圖”，兩組彩繪筆觸細膩，色彩鮮艷，氣勢恢宏。據(jù)廟中碑文記載，均為清道光年間繪制，有著極高的藝術(shù)和研究價值。

東岳廟為何建在相對偏僻的小靳村？據(jù)介休一帶民間傳說，古時小靳村有一郭姓村民，曾在泰安東岳廟祈禱，祈望生意順風順水，后來果然發(fā)達，便拿出錢財在村邊修建東岳廟，以謝東岳大帝的“關(guān)照”。

此說是否真實，已無從知曉，其傳遞的信息倒是東岳大帝的神力。介休東岳廟曾經(jīng)遭受過一次非法侵害，盡管當?shù)匚奈锊块T安排有看護人員，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個夜晚，不法分子還是制服了看護潛入廟內(nèi)，將六尊神態(tài)逼真的彩塑頭像割下盜走。此事關(guān)系重大，各方嚴密偵辦，最終將被盜的六件塑像全部追回。經(jīng)鑒定，其中的五件明代塑像為國家一級文物。

再來看陜西，這里同山西的情況差不多，也是泰山文化傳播重鎮(zhèn)。

位于西安古城長樂門里的東岳廟，始建于宋徽宗政和六年，即公元1116年，算下來也有九百多年歷史。

西安還有現(xiàn)存唯一的一座元代建筑，化羊廟東岳獻殿。有廟宇一百三十間，高低錯落，規(guī)模宏大。據(jù)當?shù)卮迕裾f，此廟最早修建于北宋真宗年間，它東有雞頭山，西有牛首山，南靠千重秦嶺，北面百里秦川。明代文學家、邑人王九思稱：“吾戶山水之勝，茲地為最?！迸c王九思齊名的明代文學家何景明贊化羊廟為“終南第一游”。

安徽也屬于中原文化傳播較廣的地域，泰山信仰十分普遍，我們只看阜陽一地。

其中潁上一個縣的東岳廟，就有不少。譬如城西街的東岳廟、葉井字的東岳廟、葉崗子的東岳廟、三十里鋪東首的東岳廟、八里垛河南的東岳廟、潤河集的東岳廟、南照集的東岳廟、潤河灣的東岳廟、老廟集的東岳廟和留陵集的東岳廟。還有一些家族的私廟，如潁上縣的小曹家廟、大曹家廟、李家廟、宋家廟。

值得注意的是，阜陽以東岳廟為中心，形成了熱鬧非凡的祭祀、商品貿(mào)易活動，也就是東岳廟會。每年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八這天，阜陽各地都舉行東岳廟會。譬如臨泉就有八個地方舉行廟會，均搭臺唱戲五到七天不等。阜南有中崗、柳溝、于集、廟灣、張寨廟會。廟會不僅是民間祭祀求平安的日子，也是民間文化展演和物質(zhì)交流大會。

江蘇省的東岳廟也不少，譬如建于唐貞觀五年的常州東岳廟、建于南宋嘉定年間的儀征東岳廟、建于明朝洪武四年的鹽城東岳廟，還譬如射陽縣東岳廟，自建立起來香火不斷，影響廣闊。每年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七，為東岳廟出會正期，東岳大帝有馬弁保駕出行。鼓樂喧天，鑼號齊名。各行各業(yè)門前都張燈結(jié)彩，老百姓個個顯得喜氣洋洋。

四川雖因蜀道之險與內(nèi)地阻隔，卻并未妨礙中原文化的傳入，尤其是泰山信仰，越是偏遠，越是有著頑強的滲透力。

僅以崇山峻嶺深處的宜賓李莊為例，李莊鎮(zhèn)的東岳廟，始建于明正德年間，每逢農(nóng)歷子、卯、午、酉年的三月二十八，都要舉辦東皇會。其中最為熱鬧的即為“出神”儀式。人們給東岳大帝神像穿上新制龍袍，由眾人抬著沿李莊主要街道出游。

凡出神隊伍所過之處，街道兩旁人家均要設(shè)下香案祭拜并燃放鞭炮。廟門前的場壩上早已搭好了戲臺，儀式結(jié)束后，就在臺上演出川戲。廟會期間，長江兩岸鄰近鄉(xiāng)人都要趕來參加。說來也怪，一般不允許拋頭露面的婦女也可破例，加入此列。清代詩人鐘鼎榮的《李莊東皇會竹枝詞》寫得很有趣：“滿街旗影甚輝煌，策馬三巡報信忙，小小背篼收拾就，阿娘都要去燒香?！?/p>

福建的東岳廟也比較典型，福建是中原南遷的主要地區(qū)，因而泰山信仰也多有傳布。

福州的東岳廟稱全國第二大東岳廟，位于晉安區(qū)岳峰鎮(zhèn)，是目前為數(shù)不多的五代閩國遺跡。周邊的地名，也都與其有關(guān)，如“東岳嶺”“岳前”“岳后”“岳峰”。這座東岳廟，一般認為是五代時閩國皇帝王延鈞所建。

歷代帝王對泰山推崇備至，閩王王審知的兒子王延鈞以福建為“閩國”，到不了泰山，就把福建境內(nèi)的霍童山封為東岳。王延鈞既為皇帝，也煞有介事地效法歷代帝王，到“東岳”封禪。

后來還是覺得太遠，旅途不便，便再改封較近的長樂山為東岳。反正他是王，他說了算，不過也見出他對東岳大帝是真的崇敬。他不僅封長樂山為東岳，還在山上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泰山廟”。這種形制延續(xù)下來，歷代都十分重視。

當?shù)匕傩諏τ跂|岳神的祭祀，儀式也是相當隆重，每年農(nóng)歷三月，人們都會抬著東岳大帝的圣駕，以帝王的儀仗，巡城內(nèi)外，隊列里不斷有百姓加入進來，小孩子前面后面跑著，看熱鬧的人擁擠在道路兩邊，有人放炮，有人點香，有人喊號，煙火氣十足。

《閩雜記》中有一則奇事，說1855年，也就是咸豐乙卯七月三日，天地一陣雷聲轟鳴，東岳神像的頭竟然被震墜于地。不知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誰又走漏了消息。一時間全城嘩然，傳說大災將至，于是就有了一場正兒八經(jīng)的民間鬧劇。

東岳神的頭必然是沒有依托，加上安得不太結(jié)實，遇到震動晃掉了。但是老百姓不這么看，老百姓只是往其他方面想。

于是人們把城隍廟以及各地的神像都迎到東岳廟來，來給東岳神謝罪。并請福州府的閩、侯兩縣縣太爺代民向神祈禱。這還不算，有人又將東岳廟中的鬼神全都戴上枷鎖，以懲罰它們守護東岳神不利。就這樣，眾人一邊祈拜著，一邊念叨著，重新讓東岳神頭歸位。歸位后再行跪拜上香大禮，感佩東岳大帝的寬恕，請求繼續(xù)賜福于眾生。

此后，全城上至官府，下到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多天，當終于感到東岳大帝沒有怪罪，才漸漸平復下來。當然，更是要不斷上香，千恩萬謝。

福建泉州的東岳廟也很有名，該廟位于泉州泉港區(qū)峰尾鎮(zhèn)，這里北障沙格，南近黃峰，與興化吉口、湄洲諸島互為掎角，自古就是一道海防要塞。從南宋嘉定十三年，即公元1220年開始，誠峰村內(nèi)就屹起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

最為奇特的，是廟內(nèi)現(xiàn)存一座閩南戲臺，臺頂有鬼斧神工的八角藻井，是清末“閩臺第一木匠師”王益順留下的歷史證物，也是一百多年來，閩臺木匠、木雕師們爭相揣摩學習的業(yè)內(nèi)祖師“神跡”。

還有位于白鶴山麓的建甌東岳廟，相傳始建于晉，具有典型的地方特征，是研究我國南方山區(qū)古代建筑藝術(shù)的寶貴實物。

漳州的東岳行宮也值得一說，其始建于1159年，即南宋紹興二十九年。鼎盛時期行宮內(nèi)共有九十九座殿堂，名列全國八大東岳廟之一。閩南古時屬于蠻荒之地，每個閩南人的一生都充滿了眾多的不確定性，所以掌管世人生死禍福的東岳大帝，讓閩南百姓崇信有加。

緊鄰福建的臺灣，也因鄭成功于南明永歷十五年，即1661年收復臺灣后，將八閩盛行不衰的泰山信仰帶入島內(nèi)，在島上各地廣建東岳廟。有高雄東岳殿、東岳靈殿、臺南東岳殿、宜蘭東岳廟等二十余座。

邊境地區(qū)可以云南為例。云南是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信仰雖有所不同，但是各民族對于美好的追求是一樣的，因而也會互相影響，尤其是東岳大帝祛邪妖保平安的神力，使得漢族百姓及少數(shù)民族同胞的崇拜趨于一致。

據(jù)清乾隆《云南通志》記載，在云南的昆明、曲靖、大理、楚雄、臨安、澂江、武定、彌勒、廣南、元江、東川、姚安、永昌、鶴慶、順寧、麗江等眾多州府均建有東岳廟。如麗江玉龍雪山下的東岳廟，就是納西族民眾為朝拜泰山神所立。不過，舉行祭典時，納西族祭師口誦的是白語經(jīng)書。

總之，無論是東北還是廣東、廣西，還是新疆、內(nèi)蒙古，只要你問一下當?shù)匕傩?，他們都會很明確地給你指出當?shù)貣|岳廟的所在。有些東岳廟由于各種原因早已頹廢，但老百姓正在以各種辦法積極重修。他們或許同以往的信仰崇拜有所不同，為的是有一個可供訴說心曲、寄托心志的場所，有一個共慶節(jié)日、同享歡樂的所在。

隨著時間逐漸發(fā)生變化

東岳神信仰對文化藝術(shù)的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歷代文學作品往往涉及東岳大帝，如《搜神記》《冥報錄》《集異記》《續(xù)夷堅志》《剪燈余話》《東京夢華錄》《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封神演義》《耳食錄》《金屋夢》，多能看到對東岳廟或東岳神的描寫。

也就是說，一個時代的作家，要想貼近百姓，反映生活，必得要展現(xiàn)當時的民俗風情，否則不可能在老百姓中流傳，成為喜聞樂見的名著。而同一時期的詩詞歌賦、戲曲以及游記散文、民間傳說，同樣會涉及泰山神信仰。

我們來看《東京夢華錄》中，所寫北宋開封的泰山廟：“出舊曹門，朱家橋瓦子。下橋，南斜街、北斜街，內(nèi)有泰山廟，兩街有妓館。橋頭人煙市井，不下州南。”這個所在很具體，有一種直觀印象，泰山廟的周圍，十分熱鬧繁華。

《水滸傳》第七回寫到林沖結(jié)義智深為兄。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林沖答道：“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岳廟里還香愿。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里燒香，林沖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绷譀_在這里提到的“岳廟”不是紀念岳飛的廟宇。岳飛是南宋人，而水滸故事發(fā)生在北宋期間，所以林沖娘子“還香愿”的岳廟就是東岳廟。

《紅樓夢》中寫到的更多，譬如第八十回中寫到賈母打發(fā)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愿?！睂氂袢缃癜筒坏酶魈幦ス涔?，聽見如此，喜得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愿。這廟里已是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

天齊廟就是東岳廟，名天齊，是因為唐朝皇帝封泰山神為天齊王。吳承恩著《西游記》，讓孫猴子給自己安了一個齊天大圣的名號，靈感也是來源于此。

至于書中所言寶玉燒香的天齊廟，俞平伯在《紅樓心解·讀〈紅樓夢〉隨筆》一書中認為，這座“前朝所修，極其宏壯”的齊天廟，就是北京朝陽門外的東岳廟。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必然熟悉這座東岳廟，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所在，所以將其帶入文中，更顯出生活的真實。

這里還要說到另一個問題，泰山不僅有東岳大帝，還有碧霞元君，也就是泰山奶奶，在長期的信仰崇拜與認識中，他們都具有同等的至高無上的神性。

從全國范圍來看，泰山神廟或者說東岳廟的數(shù)量，要比碧霞元君廟多一些，所建規(guī)制也大一些，這就是將泰山神的功能全面化的結(jié)果，泰山神本身也代表了泰山奶奶。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民間也會將泰山神搞混，有的還以為泰山神是女神泰山奶奶。兩位的管轄也大致相同，既管生，又管死。后來有人漸漸給二位的職責分開，把泰山奶奶看作司生之神，而將東岳大帝說成是管死之神。

在百姓的心目中，管生的自然比管死的重要。這樣一來，對碧霞元君的崇祀就日漸廣泛，其影響力竟然漸漸超過了國家正祀的泰山神。越往后，這種影響越甚，碧霞元君也就取代了東岳大帝，成為實際上的泰山主神。

明謝肇淛《五雜組》中說：“古之祠泰山為岳也，而今之祠泰山者為元君也?！?/p>

泰山老奶奶

由玉女而女神

泰山上每天都有八方來的登山者，有的是為崇敬感懷，有的是為一覽眾山，其中還有一部分，是沖著碧霞元君來的。他們不辭勞苦，登上泰山絕頂，不是自己即是親人有了困頓或需求，來找泰山老奶奶聊聊，解解胸中之悶。

從廟宇中的香火之盛，就能想見究竟有多少心曲在這繚繞的云霞間得到寬慰。而后免不得朝高處攀去，如能望上一輪紅日，更是預示了好兆頭。即使沒有看到日出，登上日觀峰的極頂處，也就滿足，下山時一身輕松。

待到日后，或還會見到這些熟悉的影子，那是來向泰山老奶奶還愿的，一定是有了好的結(jié)果。結(jié)果只有他自己知道，還有，就是泰山老奶奶知道。

在老百姓的口中，泰山是中國神仙的聚居之地，作為道教神話中的一位女神，北方的老百姓對碧霞元君尤其崇拜，把她的廟宇建在泰山的最高處，奉之為神。

碧霞元君的“碧霞”，意指東方的日光之霞，“元君”則帶有濃重的道教色彩，是對道教女神的尊稱。幅員廣大的中國，民間皆知“北元君，南媽祖”，說的就是碧霞元君和媽祖娘娘。二者被北方和南方地區(qū)的老百姓稱為普度眾生的女神。事實上，媽祖始終只限于南方地區(qū)，碧霞元君卻已遍及大江南北。

我們說，五岳之中泰山為“東岳”，東方是太陽初升的地方，“東”字從“木”，“日”在其中，甲骨文中“木”與“?！蓖ǎ视腥粘龇錾Ｖf?！夺肥贰吩疲骸疤┥轿粬|土，察木德，而玉女坤質(zhì)為水，助生成之功?！敝魃氖苋司?，主死的讓人畏。誰都樂意生得好，能生好，當然也怕死了受委屈，所以生死都在乎。

碧霞元君主生，這個生即是人生，包括所有與生命、生活有關(guān)的，或能佑農(nóng)耕、經(jīng)商、旅行、婚姻，或能治病救人，或也主宰生兒育女及至兒童無恙。在民眾心目中可謂無所不能。你看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的《東岳碧霞宮碑》：

“元君能為眾生造福如其愿，貧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歲，賈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為親愿，弟為兄愿，親戚交厚，靡不相交愿，而神亦靡誠弗?！?/p>

碧霞元君全稱為“東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道經(jīng)稱為“天仙玉女碧霞護世弘濟真人”。因坐鎮(zhèn)泰山，尊稱“泰山圣母碧霞元君”，俗稱“泰山玉女”“泰山娘娘”“泰山奶奶”。老百姓記不住啰啰唆唆一大串，就記住了后面的，或就直呼“泰山老奶奶”。事實上，既然百姓這樣叫了，就是把“泰山老奶奶”看作神又當作了親人。誰都有年輕的時候，親人老奶奶也不是一下子變老，稱呼也是逐漸變化的，最早是二十多歲的女子，因為生得秀美，又純潔善良，尊師明理，便被稱為“泰山玉女”。

老奶奶年輕時是一位婀娜玉女，也符合人們的審美。據(jù)考證，明代之前，碧霞元君的稱號一直是“玉女”或“玉仙”。明王之綱《玉女傳》即稱：

“泰山玉女者，天仙神女也。黃帝時始見，漢明帝時再見焉?！?/p>

關(guān)于這泰山玉女，很早便有傳說，譬如上古神話中，泰山就有救人救難的玄女。我們看《太平御覽》引《黃帝玄女戰(zhàn)法》：“黃帝與蚩尤九戰(zhàn)不勝，黃帝歸于泰山，三日三夜霧冥。有一婦人，人首鳥形，黃帝稽首，再拜，伏不敢起。婦人曰：吾玄女也，子欲何問？黃帝曰：小子欲萬戰(zhàn)萬勝。遂得戰(zhàn)法焉?！边@位人首鳥形的女神后來有多種叫法，但她始終沒有離開過泰山。

說人首鳥形，也是泰山地區(qū)的神話，生活在這一地區(qū)的東夷人傳說是炎帝子孫，圖騰就是鳥。聞一多說：“黃河中上游部落的集合圖騰為龍，與中下游的鳳（鳥）相結(jié)合，于是龍鳳呈祥，形成了偉大的華夏族?！?/p>

有人就說了，這位神通廣大的泰山鳳鳥被人們越傳越神，漸漸就變成了女神碧霞元君。實際上泰山女神信仰，也是肇始于原始社會中的女神崇拜，碧霞元君擔任的就是母親神的角色。

前面說的玄女，比黃帝厲害，后來出現(xiàn)了另一種說法，黃帝就比玄女厲害了。宋人李諤《瑤池記》中說：黃帝建岱岳觀時，曾經(jīng)預先派遣七位云冠羽衣的女子，在泰山修奉香火，以迎西昆真人。玉女乃七女中的修道得仙者。

還有說她是泰山之神東岳大帝的女兒，這個說法流行得不多，不是說她是東岳大帝的妹妹嗎，怎么又成了女兒？

當?shù)乩习傩者€有另外的說法，說有一位山東本地的女性，十五歲時遇到神仙，看到神仙拯救了許多人，后來自己也修煉，修成了神仙。

《玉女卷》中的說法跟老百姓的說法差不多，都接了點兒地氣，老百姓樂意聽。說漢明帝時，泰山腳下的奉符縣有一位叫石守道的賢士，與妻子金氏生有一女名玉葉。石玉葉生得聰靈俊秀，十四歲入天空山黃花洞修煉。天空山就是泰山，黃花洞就是山頂石室。三年修煉丹成，成為泰山女神。

宋代王山的小說《盈盈傳》，把一位嘉祐五年（1060年）的玉女形象寫得有模有樣：“中有一女子，年可二十四五，玉冠披黃帔，衣絳綃曳地。長眸昳容，多發(fā)而不妝。”二十四五歲的女子，戴玉冠披黃巾，穿拖地的絳色綃衣，明眸麗顏，一頭秀發(fā)，不事妝扮。完全一個自然而純粹的泰山玉女。

泰山玉女傳得多了，便廣為人知，漸漸走進了文人的詩篇，譬如漢末曹操所作《氣出唱》三首，其一就寫道：

行四海外，東到泰山。

仙人玉女，下來遨游。

東漢山川崇拜與神仙家、道家思想交錯影響，道教吸收山川信仰，認為名山必有仙人在焉。與道教有密切關(guān)系的曹操，于詩中想象仙女也是自然。因為寫的是東到泰山之后所見玉女仙人，便將二者聯(lián)系在了一起。那么，其子曹植一定也讀過父親的這首詩，并且深受影響，所以在曹植的《遠游篇》中，也自然地出現(xiàn)了泰山玉女形象：

靈鰲戴方丈，神岳儼嵯峨。

仙人翔其隅，玉女戲其阿。

這形象美麗婀娜，相襯于雄偉莊嚴的泰山，是實實的泰山玉女，遠非后來護國佑民的泰山奶奶。

此后唐代李白也來到泰山，寫有遇見玉女的情景。當時詩人筆下的泰山玉女，并非一人，而是一個群像?？梢娞埔郧耙呀?jīng)有了泰山神女的故事。漢代人還在泰山頂上雕刻神女石像，在泰山極頂修建玉女池以奉祀。

王山在《盈盈傳》中也提到了絕頂有玉女池的事，而且寫到“每歲無貴賤皆往祠謁”。玉女漸漸受到人們的景仰，其形象與地位也就發(fā)生了改變。想不到的是，五代時岱頂?shù)牡钐脙A塌，玉女也淪落于玉女池內(nèi)。

直到大中祥符元年，也就是公元1008年，宋真宗封禪泰山前，先行安排的王欽若在玉女池中，發(fā)現(xiàn)了石像。真宗便下令疏浚該池，用白玉重雕玉女，供奉于神龕，后又創(chuàng)建昭真祠。

顧炎武《日知錄》中是這樣說的：“泰山頂碧霞元君，宋真宗所封，世人多以為泰山之女，后之文人知其說之不經(jīng)，而撰為黃帝遣玉女之事以附會之；不知當日所以褒封，固真以為泰山之女也。今考封號雖自宋時，而泰山女之說則晉時已有之。”

對于泰山玉女或泰山神女的說法大都一致，而碧霞元君的稱謂，則有不同意見。據(jù)周郢先生考，碧霞元君的稱呼在宋時并不多見，直到明朝才逐漸有了說法。祠于金代改為昭真觀，明朝時，昭真祠更名為“靈應宮”，后又擴建為碧霞宮。

到了金元時期，泰山玉女崇信進一步擴大，且影響至女真皇室。岱頂大觀峰有明昌間濮國公主題名云：“敬詣岱岳，焚香致禮畢，明日遂登頂，拜于玉仙祠下?！惫鞑粌H焚香致禮，還要專門告知明日登頂泰山拜玉仙祠，可謂虔敬有加。

元代之后，泰山女神越來越受到尊敬，“玉女”叫起來覺得輕了，由于道教的參與，玉女形象逐漸變得神圣化，名稱也改成了“泰山娘娘”。再后來娘娘也表達不了心內(nèi)的那份恭敬，便又叫成了“泰山奶奶”，也就是詩文中的“圣母”。這樣的稱謂，顯得尊貴圣潔，厚德高望。元初王奕詩中即有：“帝孫池畔秦松老，圣母祠前漢柏孤。”可見泰山玉女不僅被稱為泰山圣母，其祠宇昭真觀，也已改稱為“圣母祠”。

另外，從“泰山玉女碧霞元君像”到“碧霞元君圣像”也能看出，其姿態(tài)是不一樣的，前者明艷秀麗，風韻清雅，后者雍容富態(tài)，慈善端莊。人們自然是喜歡年輕的，但是尊重還是老成富態(tài)一點好。

什么時候都能在文人的詩章中找到時代的影子，這影子也反映出泰山信仰的變化。譬如明初宋濂《登岱》詩云：

象緯平臨青帝觀，云光長繞碧霞官。

還有成化朝喬縉《登泰山》詩：

瓣香將敬元君廟，愿?；蕡D萬億年。

這兩位詩人的詩句很有代表性，前者首次出現(xiàn)了“碧霞”之名。后者首次出現(xiàn)了“元君”稱謂?？梢娒鞒酢氨滔荚鄙裉栆呀?jīng)存在，而岱頂昭真祠已名之“碧霞宮”了。

自明代中葉開始，泰山詩中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詠贊碧霞元君的內(nèi)容，如劉應時《題碧霞宮》、于慎思《岱岳游引》、吳本泰《碧霞宮禮元君》等，這些元君贊詞，一則表明當時民間對于碧霞的崇祀之盛，二則也說明對于碧霞元君的信仰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認可。

明神宗時，萬歷十七年的《皇醮記文碑》記載：鄭貴妃為立愛子常洵，欽遣乾清宮近侍“敬詣東岳泰山岱頂圣母娘娘陛前”，“保佑貴妃圣躬康泰，皇子平安，星辰順度，疾病痊除，壽命延長，家國協(xié)吉。”見出對圣母娘娘的崇敬愈加虔誠，這種虔誠已達皇室。

更為典型的是，萬歷皇帝之母孝定皇太后，死后追封為“九蓮菩薩”，崇禎帝之母孝純皇太后，死后追封為“智上菩薩”，并把二皇太后鑄成銅像在泰山配祀于碧霞元君兩側(cè)。

到了清代，敬重尤盛。清廷入主中原后，康熙帝曾登泰山致禮碧霞宮，賜匾“坤元葉應”。雍正帝曾詔修碧霞宮，賜額“福綏海宇”，在《碧霞宮寶幡步虛詞》中以“子視群蒙敷惠澤，母臨庇土荷帡幪”，“常將天福人間錫，獎孝褒忠佑萬方”之詞，將元君視為生育、家族之神，更視為“獎孝褒忠”的護國之神，表露出以元君佐治的政治思想。

碧霞元君受到禮儀最為隆重的，是乾隆時期。這或與皇后富察氏有關(guān)。

富察氏是乾隆皇帝的第一任皇后，賢良淑德，溫婉敦厚，深得乾隆皇帝寵愛。富察氏出身滿洲鑲黃旗，是上三旗中的首旗，由皇帝親統(tǒng)。

然而上天并不眷顧這位高貴的女子，乾隆十二年的除夕，她不滿兩歲的次子永琮不幸夭折，此前，她已經(jīng)失去了曾被乾隆帝視為太子人選的長子永璉。

連喪二子，讓富察氏痛不欲生。據(jù)《金川紀略》記當時傳聞：皇后富察氏因子夭亡，悲悼成疾，夢碧霞元君召之，于是乾隆帝特為東巡登岱，祈福于岱頂碧霞祠。

也就是說，乾隆皇帝剛過了年，就帶著母親和皇后一同來到泰山。

這是1748年，也就是乾隆十三年二月。不承想真應了“碧霞元君召之”的夢，駐蹕岱頂云巢行宮時，富察皇后突染病癥，回鑾到了德州地界便別世歸西。

因此，在乾隆一朝，屢次敕修岱頂碧霞祠，在離宮內(nèi)苑——圓明園與避暑山莊分建廣育殿與廣元宮，祀碧霞元君。乾隆居圓明園時，每值初一、十五皆至廣育殿拈香。不僅如此，乾隆帝還正式下詔廢止香稅，以讓更多的百姓登山進香，表明他對碧霞元君的尊重。

程穆衡的《燕程日記》就有所記：“早過泰安州……路逢進香者男婦累累?！仁窃缽R香稅頗重……今上登極汰之，故進香者倍常耳?！?/p>

自乾隆四十五年，也就是1780年起，每年碧霞元君誕辰的四月十八日，內(nèi)廷都要遣御前侍衛(wèi)或乾清門侍衛(wèi)專程登岱，到碧霞祠進香。

我們從周郢先生的《泰山編年通史》中，可見乾隆朝致祭最多的有御前侍衛(wèi)、都統(tǒng)德保，他從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到四十八年（1783年）連續(xù)四年都被委以重任。還有御前侍衛(wèi)、都統(tǒng)阿彌達，從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到五十四年（1789年）連續(xù)六年被委以重任。還有御前侍衛(wèi)、都統(tǒng)布延達賚，他從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代表朝廷到泰山進香。

雖然路途辛苦，卻也是重任在肩，頗感榮耀。德保歷官至禮部尚書兼署吏部，其女入宮封瑞貴人。阿彌達官乾清門侍衛(wèi)，時稱其“久典宿衛(wèi)，天子巡幸所至無弗從……而進香泰山及在熱河監(jiān)視回人求雨，以君誠愨，故奉使獨多”。布延達賚歷官戶部尚書、正白旗滿洲都統(tǒng)，女后為宣宗孝穆皇后。

可見都是皇帝的親信重臣，并在之后都有重用。

神母碧霞元君的形象還進入了清代戲曲，并且隨著戲曲進入了宮廷。事實上，也是宮廷所需。譬如光緒十五年（1889年），為光緒帝大婚，內(nèi)府以昆腔《箕疇五?！费莩鍪鰟∧?。

第五出“百子祥?！保陀幸蝗税缪萆衲?，獻百子千祥，你聽她的美詞妙語：“吾乃碧霞元君大慈圣母是也。恭逢當今圣主御宇，至仁育物，大德好生，自應子孫千億，壽考無疆，又值佳辰令節(jié)和慶，奉上帝敕旨，衍螽斯之慶，獻麟趾之祥，上祝圣壽，以昭至德?！?/p>

這話說得誰都愛聽，而且“圣母娘娘”邊說邊顯出祥福神態(tài)，觀者無不覺得喜慶。

四月十八與三月十五

隨著碧霞元君崇祀的日漸廣泛，其影響力漸漸超過國家正祀之泰山神，如福格的《聽雨叢談》所說，“禮岱者皆禱于泰山娘娘祠廟，而弗旅岳神久矣”。

從明代開始，泰山廟會便把慶賀東岳大帝與碧霞元君的誕辰放在了一起。也是巧合，碧霞元君誕辰是四月十八，東岳大帝誕辰是三月二十八。不用改變泰山廟會會期，即可把兩個慶?；顒佣嫁k了，時間延長一些，也正合老百姓的心意，趁著春天好好逛逛。

隨著碧霞元君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廟會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似乎就成了專為泰山老奶奶舉辦的了。

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或登岱致禮，或賜匾致意，或批款專修，完全體現(xiàn)出清廷對于碧霞元君的崇祀觀念，最終由民間信仰升格為國家祭祀。我們看洪昇的《圣母宮》，全然肯定了對元君的崇祀及對圣母的禮贊：

“圣心贊玄化，好生掌東方。精禱矢微愿，冥漠思降祥。”

當然，朝廷再認同，也比不過老百姓的認同。到了清代，來華的外國人越來越多，他們也必然地要登一登泰山，觀一觀民情。我們不妨從外國人眼中，看一下民間對于碧霞祠的布施以及岱頂元君寢宮的景況。

光緒十四年（1888年），岱頂來了一位美國北長老會教士、廣文學堂校長柏根，他將細致的觀察，記在了《游歷泰山》的文字中：“我們是被允許看一眼元君的寢宮的。元君非常明顯坐在床榻一側(cè)，形象比一般人要高大，穿著華麗的絲綢，跟其他普通的神像并不一樣。其主殿非常寬闊，建筑精工。屋頂上悉為青銅瓦，每塊重達二十五斤?！駷榻鹕?，比普通人略高，主殿的地上全是銅錢、女鞋、棉卷、點心、銀錠、珠寶、串珠之類。女神王冠上放置數(shù)顆防水防火的珍珠。”

在泰山上，老百姓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祭祀情況，史料里都說得較為籠統(tǒng)，倒是外國人談得仔細，局外人看世界，會用另一種眼光。除了上面柏根的文字，我們再通過其他老外的見聞，大概可以知曉當時祭祀碧霞元君的景象。

先是光緒二十四年，也就是1898年，奧地利環(huán)球旅行家海司到泰山游歷，寫有一篇《我登上這座神圣的山》，看其中的記載：“一個僧人引領(lǐng)我到主廟，每年四月十八日在此有著隆重祭祀活動。此廟中佇立著穿金袍的圣母，其面容被完全隱藏，讓人倍感神秘。地板上布滿了不計其數(shù)朝圣者投擲的銅錢，其間還有卷冊、小紅紙及婦人繡鞋。信眾捐贈的總價約在十萬到二十萬元之間。……在主殿的旁邊，坐落著優(yōu)雅的傳統(tǒng)中國婦女使用的臥室。在一面墻上繪有如真人大小少女著衣雕像，其盤髻束足，很可能是圣母的侍女。上面描述的漂亮的侍女，安靜地坐在一個大的繃床之上?！?/p>

奧地利人見到的碧霞元君是穿著金袍的，而且面容完全遮蓋，顯得十分神秘。而且他還看到了墻上繪制的泰山奶奶仕女的雕像，這畫像似乎是在道姑的臥房中。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德國學者衛(wèi)禮賢登泰山，對碧霞祠的祭俗觀察得更為詳細。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南天門之內(nèi)，是一片特殊的區(qū)域。那簡直就是一座廟宇組成的城鎮(zhèn)。城鎮(zhèn)里除了供轎夫和香客歇息的小屋，就是各種各樣的寺廟。泰山老母的廟宇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因而顯現(xiàn)出一種非常特殊的力量。

這位德國學者也知道，泰山的神靈是掌管生死的，而泰山老母也有賦予生命的能力。如此便有渴望得到孩子，特別是得到男孩的婦女都來朝拜泰山老母。祭壇周圍是一排鐵格子圍著，人們進不得跟前，也就把布施扔在鐵格子里面。

老外看到里面堆滿了錢，其中還有未經(jīng)鑄造的銀子和珠寶。這是有錢人拋入的，還有那些窮苦的百姓，他們拿不出東西，只是舍出一塊饅頭。過一夜之后，食物往往都不見了。廟里的老鼠靠這些食物天天打牙祭。

對于那些食物的消失，人們似乎還很滿足，覺得是泰山老奶奶接受了。他們就會感到這是個好的兆頭。

還有一位老外，德國傳教士彭安多，把碧霞祠上香景況寫得也是十分細致，他看到香客們呈送的供品不僅有銀兩，還有手鐲、發(fā)簪、耳環(huán)以及價值連城的項鏈和手鏈。他特別提到其中的一些老百姓到這里來祈求泰山奶奶，是為了生病或殘疾的孩子。為把孩子從眼前的苦難中解救出來，她們會用銀或絲綢制成娃娃，并標識出頭或手臂等生病的部位，投入泰山奶奶的腳下。

德國人寫到的這一點很新奇，給孩子看病還要標出部位，強調(diào)尋求救助的具體性。

民間登山為泰山奶奶祈拜燒香，最主要的時間是碧霞元君神誕之日，這也正是泰山地區(qū)春暖花開的時候。每到此時，登頂上山為碧霞元君燒香奉祀、許愿還愿者不絕于途。

按說天仙神女不是塵世凡人，如何還有出生日期？這需要將她按照先前俗人才能解得。找出來的憑據(jù)，還是明代中期出現(xiàn)的《玉女卷》，那我們就再讀一遍：

“明帝時，西牛國孫寧府奉符縣善士石守道妻金氏，中元七年甲子四月十八子時生女名玉葉，貌端而性穎，三歲解人倫，七歲輒聞法，嘗禮西王母?！?/p>

也就是說，碧霞元君生日最初的記錄是農(nóng)歷四月十八。成書于明代，收入《續(xù)道藏》的《碧霞元君護國庇民普濟保生妙經(jīng)》中也寫道：“（元君）于四月十八日分真化氣，現(xiàn)是慈顏，陟降泰山。”還有明朝《碧霞元君護世弘濟妙經(jīng)》銅鐘銘文：“孟夏十八，化現(xiàn)母前；修真合道，受命天仙?！泵舷木褪寝r(nóng)歷夏天第一個月，也就是四月，“孟夏十八”指的就是“四月十八”。這些文獻，都可以佐證，明代人們都已認定，碧霞元君的生日是“四月十八”。

作為碧霞元君信仰的一項內(nèi)容——“四月十八”娘娘圣誕，也為清廷所接受，屆時在宮內(nèi)要舉行慶賀活動?！肚迳绞鹬韭浴酚涊d，不僅有進香的儀式，還要演戲，也是趁著慶賀熱鬧一番，甚至連皇后也會出來，頗顯隆重。

然而到了后來，泰山上慶賀碧霞元君圣誕的時間從四月十八提前到了三月十五。這一點很重要，表明改換了上香日期。

而這日期不是誰說改就改得了，說來與乾隆皇帝有關(guān)。倒不是乾隆頒旨隨便改動，民意長遠，他也不敢有此不恭。事實上，乾隆皇帝是一位碧霞元君的真誠崇信者，他一生十次朝拜泰山，叩拜碧霞元君。為表恭敬，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皇帝專門下達一道旨意，即每年的四月十八碧霞元君生日當天，都要遣身邊大臣帶著御制的大藏香和銀法輪，代替皇帝本人向碧霞元君焚香叩拜。為確?；实勰軣剿脑率说牡谝粻t香，元君生日前幾天泰山就開始封山，只有欽差才能登上山頂替皇帝祭祀。這個法令從乾隆到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一直到宣統(tǒng)，共延續(xù)了一百五十二年。

如此一來，皇帝的心意達到了圓滿，卻是忘了天下百姓的大愿。要知道老百姓也是希望，能在泰山老奶奶生辰當天一奠心香。那可真是庶眾無奈，望祠興嘆。

這件事不能持續(xù)太久，必得想一個相互都能照應的解決方案。

為不與宮廷發(fā)生沖突，能不能換一個日子進香呢？人們扳指細細盤算，還真就找到了一個合適日子：三月十五。

這個時節(jié)微風和煦，春意漸濃，百花舒發(fā)，民間把這一天稱作“換袍日”。如此，泰山老奶奶也該要脫去冬天的袍服，改換春之衣裝。

有人想了，就有人做，有人做了，就有人傳。于是天下香客漸漸形成規(guī)矩，在三月十五這天都到泰山，舉行朝拜元君的典禮。老百姓是容易滿足的，這一天，碧霞祠、紅門宮、靈應宮、遙參亭等處全都香燭高照，熙熙攘攘?？烧媸牵愀隳愕幕蕦m朝會，我搞我的民間盛會，約定俗成，三月十五就成了一個民俗節(jié)日。

紅門宮北小碑林中，中華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立的《濟南府西關(guān)同社人碑》，寫換袍事便特筆標出“三月十五”。柳芳梧先生《泰安城和城郊社戲傳略》則詳載了民國時期泰安的民間風俗：

三月十五泰山頂，老奶奶換衣裳，碧霞祠唱社戲一天一晚上。三月十四日城鄉(xiāng)、新泰、萊蕪、淄博、德州、桑園等地，各路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都到達泰山頂，晚上溫臺開戲，這時碧霞祠山門內(nèi)外，鐘鼓樓上，東西神門外，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這晚上不單唱戲，中間還加上為善男信女死去老人過金橋等活動，做得活靈活現(xiàn)。第二天即十五日，再唱一天戲，并舉行給老奶奶換衣裳儀禮。

事實上，人們有時候把泰山老奶奶當作神仙，有時候又把她看成了人。在他們需要達到某種企望的時候，老奶奶一定是神，而當他們?yōu)樗龓砗贸缘暮糜玫?，為她換新衣、新鞋襪時，又會把老奶奶看作親人一般。

說來還有一事好笑，光緒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慈禧太后下令禁止纏足。剛開始老百姓都想不通，頗有些阻力。為推進朝廷旨意，泰安府還專門成立了“天足會”，四處宣揚，倡興放足。

不惟百姓，泰山的老奶奶也要與時俱進。當時的《時事新報》登有這樣一則消息：“泰山之巔有東岳廟，廟中供娘娘一位，泥塑金身，三寸金蓮。每屆春夏，朝拜者仕女如云，且多制錦鞋為娘娘壽。最近魯省實行放足運動，以鄉(xiāng)民迷信娘娘之酷也，乃將娘娘小腳刖去，另換大腳兩只。以娘娘亦實行放足，普告朝拜之婦女?！眻蠹堃灿胁粚嵦?，將碧霞祠當成了東岳廟。

說到底，在民間口耳相傳中，已將“三月十五”這一天認作了泰山老奶奶的誕辰。后來經(jīng)歷辛亥國變，清朝退出了歷史舞臺，但相沿成習，“三月十五”這一吉日已然深入人心，四月十八日的祭典反而被淡忘了。

事實上，泰山廟會從三月一直延續(xù)到四月，整個一個春天，都是老百姓的節(jié)日。

民間香社

明清時期，全國很多地方都組織有泰山民間香社，每到泰山奶奶誕辰，都會聚集起善男信女虔誠地登岱朝拜碧霞元君。譬如明嘉靖年間，開封府六縣善男信女朝山進香者達到萬人以上。一府便有這么多香客，可想這進山朝圣者會是多么大的一個群體。這個群體大部分都有人組織。

香社也叫香會，是以進香祈福為目的結(jié)成的信眾團體。有熱心人出面，或帶有點經(jīng)營意思。農(nóng)村中有的是一個村子，有的是相鄰幾個村子聯(lián)合組織。市區(qū)中即以街巷為中心，串聯(lián)而成。大家一起出行，互相照應，按照規(guī)矩同吃同住，費用均攤。這樣比個人單打獨斗要好，出門在外，起碼不用操很多心。領(lǐng)頭的，也便掙幾個小錢。

歷城有個北斗永善香會，自明至清相傳有百余年。不僅如此，他們還發(fā)起向碧霞元君進貢活動。

我們看《北斗永善香會碑》上所記：“貢檀牌位并神龕黃繡花棹各一，黃繡蘭鋪墊二付，黃緞繡花黃羅寶蓋一把，大寶蓋一把，黃洋綢蓋二把，龍鳳旗五色旗八桿，黃寶旗八桿，朱紅洋標大社旗四桿，小禮旗六十桿，大紗燈二對，龍拐銅提爐二對，鳳提爐二對，大紅彩綢一匹， 十獻供品， 朱紅大盤十個，蘭布小墊三十個，金橋銀橋旗傘各一宗?！边@只是一地所敬，從中也顯示出香會的力量。

今天的岱廟“天貺殿”前，還有兩個盛滿清水的消防鐵桶，巨大而厚實的鐵桶鑄于北宋建中靖國元年，也就是1101年。上有銘文：“大宋國兗州奉符縣獻鐵桶，會首李諒?！笨梢娛撬未鷥贾菟牱罘h的香會所獻。香會的頭就是李諒。以文銘記，一是留下紀念，二是借以揚名。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英國教士慕阿德就記述了泰山香會組織，他了解得十分具體，真實地反映出當時民間的香社風俗：“香火會是為了朝圣而組織的臨時團體。會首是期望到泰山還愿的男子，他們曾在患病或困苦時許下諾言，于是他們邀請其他人一同前往。每個會員都要按月繳納會費，直到資費集齊。香會于正月里出發(fā)，他們基本上徒步前進，會首扛著大旗，上面寫著他們家鄉(xiāng)的名稱和其他內(nèi)容，其他會員通常圍著紅色或黃色的腰帶，以示區(qū)別。會費首先用于直接的祭祀任務，其次用于飲食、購物和賭博，最后用于其他情況，例如立碑以示紀念，上面刻著會員的姓名和捐資數(shù)額。人們最喜歡的立碑地點是社首山上的寺廟里?！?/p>

一個個香會無疑加大了泰山的客流，每年廟會期間，各路香眾，潮涌一般，在不同的道路上奔泰山而來，最終擠在一條登山途中。肩扛手提，你攜我拽，內(nèi)心相照，精神相投。尤其是充塞其間裹著小腳的女人，所期待所承受的更加不同。

明萬歷二十二年（1593年）的《東岳碧霞宮碑》就記載，為求元君的百姓數(shù)千里奔波，不顧打花趕馬的鞭子，腳下磨出老繭，只要能登上泰山，祈拜泰山女神，就一切在所不惜。

朝拜途中，他們合手捧香，禱祝頌詞。更有甚者，要頭頂元君像，背負格錠，一步一叩拜，三日而至。還有五步、十步、二十步拜的，一天能到。

明萬歷八年，山東巡撫何起鳴登泰山時，看到那么多虔誠而不辭辛苦的登攀者，不禁感慨地將他們想作久離父母膝下的孩子。

如此這般的朝圣熱情，每天上山的香客該有多少呢？我們?nèi)匀荒軓乃说哪抗饫镎业酱鸢浮９饩w三十三年，也就是1907年秋天，英國女畫家艾米麗·喬治亞娜·坎普登泰山時，這樣寫道：“中國的書上說泰山近四五千年來就是東方的圣山了，它毫無疑問是當今人們最常去的山之一，通常的進香時節(jié)（二月和三月），一天有多達一萬人上去。絕大多數(shù)香客都是步行上去的，有幾個人跪著走，富人則坐篼子?！彼f的二三月份，即是指的中國農(nóng)歷的時間。

那位德國傳教士彭安多，還記有岱頂節(jié)日的細節(jié)：“香會期間，這里的房子都用來接待香客，這是此地居民唯一的收入來源。在山上沒有農(nóng)田，客棧、茶室、小商鋪、水果店等就是居民的生計。他們收獲的季節(jié)就是香會旺季。陌生人是不允許在這里開客棧的，只有長年生活在此的山民才有經(jīng)營許可?！?/p>

可見當時的經(jīng)營者必須是久居山上的山民，這些山民所依托的，便是岱頂?shù)乃聫R。彭安多在山上還注意到一個打鼓、一個敲鑼的民間藝人，他們“精神奕奕地仰望天空，唱起了傳統(tǒng)曲調(diào)”。彭安多聽著他們邊敲打鑼鼓邊唱曲，直到饒有興致地聽完五支曲子，才給了差不多十芬尼。十芬尼也就是寥寥的一點碎銀子。也便知香會期間，山上山下，到處都有人賣藝，不忘這掙錢的好機會。

為泰山奶奶朝山進香也進入了文學作品。明末清初西周生創(chuàng)作的世情小說《醒世姻緣傳》中，寫到兩個道婆，就是香會的會首，專拉女菩薩們往泰山頂上燒香，按她們說的，香會里差不多有八十位女人，還想著拉賢惠人家的素姐一同去。第六十八回的對話，既寫出了泰山老奶奶的神威，又寫出了人們上山祈福的向往，十分生動傳神：

素姐道：“咱這里到泰安州有多少路？”道婆道：“人說有二百九十里路。這路好走，頂不上別的路二百里走。沿路都是大廟大寺，一路的景致，滿路的來往香客、香車寶馬、士女才郎，看不了的好處。只恨那路不長哩。”素姐問道：“那山上有景致么？”道婆道：“好大嫂，你看天下有兩個泰山么？上頭把普天地下的國度，龍宮海藏，佛殿仙宮，一眼看得真真的哩。要沒有好處，為甚么那云南貴州川湖兩廣的男人婦女都從幾千幾萬里家都來燒香做甚么？且是這泰山奶奶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福祿。人要虔誠上頂燒香的，從天上掛下紅來，披在人的身上，笙簫細樂的往上迎哩；要不虔誠的，王靈官就把人當時捆住，待動的一點兒哩？心虔的人，見那奶奶就是真人的肉臉，要不虔誠，看那奶奶的臉是金面。增福赦罪，好不靈驗哩。山上說不盡的景致，象那朝陽洞，三天門，黃花嶼，舍身臺，曬經(jīng)石，無字碑，秦松，漢柏，金簡，玉書，通是神仙住的所在。凡人緣法淺的，也到得那里么？”

一席話，說的個素姐心癢難撓，神情飛越，問道：“那些會里去的道友，都坐的是轎，騎的是馬？得用多少路費？路上有主人家沒有？”兩個道婆說：“這燒香，一為積福，一為看景逍遙，要死拍拍猴著頂轎，那就俗殺人罷了，都騎的通是騾馬。會里雇的長驢，來回是八錢銀子。要是騎自己的頭口，坐八錢銀子給他。起初隨會是三兩銀子的本兒，這整三年，支生本利夠十兩了。雇驢下店報名，五兩銀子拋滿使不盡的。還剩五兩買人事用的哩?！?/p>

素姐說：“象不是會里的人也好搭上去不？”兩個道婆說：“這可看是甚么人哩。要是咱相厚的人，叫他照著眾人本利找上銀子，咱就合眾人說著，就帶挈的他去了；要是不相干的人，平白的咱就不叫他去?！彼亟阏f：“我待跟了去看看，與奶奶燒炷香，保護我來生不照這世里不如人，受漢子氣。不知你二位肯叫我去不？”兩個道婆說：“得你去，俺巴不能夠的哩?！?/p>

讀到這里，便要會心地一笑，看這做會首的道婆多會說話，那些詞句都跟抓癢撓心似的，聽了還有不想去的？而且見出，香會組織去泰山也不同，有的花大錢坐轎、騎騾馬，這個香會雇的是驢，需八錢銀子，總共下來，也就十兩左右，算是較為劃算的。也難怪素姐動心。

1912年津浦鐵路通車之后，去往泰山的途徑一下子變得方便多了，不少香社選擇坐火車，價錢興許跟雇車的費用差不多，加上住店吃飯，說不定還要省一些。

鐵路也會做生意，為了拉客，還會針對香會出售團體票，相當于半票。最主要的是快捷，減少了出門的時日，由此，出門的人就更多了，更帶有了旅游的意味。據(jù)說泰山廟會期間，到泰安來的車總是會加掛兩三個車廂。也就是說，這條鐵路線，一開始就是熱門線路。

當時的泰山詩文中，不少都記錄下了香社的盛況，如康熙朝張永銓《山左竹枝詞》：

士女齊驅(qū)擁道旁，鳴鉦擊鼓列成行。

胸懸朱匣描金就，盡說朝山進瓣香。

還有雍正朝紀邁宜《泰安進香詞二十七首》其四：

夜深號佛買長香，上下林巒列炬光。

將到紅門聲更沸，東西路合岱宗坊。

此外，乾隆朝孔憲圭的《燒香曲》，更是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登岱進香的社會風俗畫：

舉國從之幾若狂，男女結(jié)社輕相將。

共載行李宿舂糧，花開一路嬉春光。

信信宿宿達其鄉(xiāng)，石磴紆回肩輿扛。

悠然兩翼乘風翔，天門震蕩隨低昂。

巍巍殿閣云中藏，紅顏雜沓白面郎。

隨歷廣廡更長廊，碧霞元君七寶妝……

詩寫得很長很通俗，讀下來也就是一篇虔誠而紛亂的上香曲，展現(xiàn)出登頂禮廟、燕香捐施、勒石題名等民俗的熱鬧景象。

娘娘廟

碧霞元君如此讓人尊崇、信賴，千百年來被廣眾視為心目中的慈母或圣母，光是泰山，就有碧霞元君上、中、下三廟。

山頂?shù)谋滔荚舸蠹乙呀?jīng)知道，它的具體位置在泰山極頂之南，天街東首，北依大觀峰（唐摩崖），東靠駐蹕亭，西連振衣崗，南臨寶藏嶺。為元君主廟，也稱上廟，是泰山最大的高山古建筑群。遠遠望去金碧輝煌，儼然天上宮闕。

大殿正中神龕內(nèi)，碧霞元君鳳冠霞帔，安詳端莊。大殿東配殿祀眼光娘娘。傳說眼光娘娘能治療各種疾病，保佑人們眼明心亮、身體健康。西配殿祀送子娘娘。送子娘娘掌管人類生兒育女之事。香客往往在殿中用紅布包一個木質(zhì)或石膏娃娃帶回去，以求娘娘賜子，稱為“拴娃娃”。

碧霞元君的中廟是紅門宮，位于天門，天街坊之北。

下廟是蒿里山東一公里處的天仙祠，也叫靈應宮，在三廟中規(guī)模最大，面積僅次于岱廟古建筑群。今天我們尚無從查考出靈應宮的始建年代，只從史料中知道明朝萬歷三十九年曾奉敕拓建，并賜額“靈應宮”。清代由于崇祀碧霞元君，對靈應宮進行了大規(guī)模拓建。

光緒三年（1877年），英國人法思遠來泰安，對泰山各處都十分用心，專門找到了靈應宮，他感覺這里易為游人所忽視。在他眼里，廟雖破敗，而滿庭翠柏，頭進庭院內(nèi)有一個巨大的銅鐘，他仔細看了，是1606年鑄造，繼而他就發(fā)現(xiàn)這里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青銅器收容所。

譬如二進院內(nèi)的高臺上聳立著一個銅樓，這座銅樓原來在山頂?shù)哪锬飶R前，后來不知何故移到了此處。雖構(gòu)造像是木質(zhì)，卻是黃銅鑄就。梁上精美的花紋裝飾和屋頂?shù)你~瓦，至今仍保持著當初鍍金的光澤。碧霞元君銅像端坐于寶座上，兩側(cè)為三個較小銅像。這位英國人很仔細，他還專門進行了測量。法思遠此前先去看了北京的頤和園，因為他知道頤和園的庭院內(nèi)，也有類似的一座銅樓。只是后來，出現(xiàn)在英國人法思遠眼中的巨大銅樓，已經(jīng)移到了岱廟后面的一處高臺上。

法思遠又在大殿內(nèi)看到了十一個巨大銅像，碧霞元君端坐在中間神龕內(nèi)，兩端分別各置一像，余為八侍立者像。這兩端的兩座巨大銅像，就是我們曾經(jīng)提到的萬歷與崇禎皇帝的母后，她們被分別冊封為九蓮與智上菩薩，陪伴于泰山奶奶左右。在寺廟的后殿內(nèi)，還有十二尊銅質(zhì)坐像。坐像都遠高于真人尺寸，不僅鑄造精良，且雕刻精美。

所有這些銅像都曾奉祀于泰安的天書觀內(nèi)，自從二三十年前，天書觀衰替無繼時，被移奉至這里?？梢娗宕饩w年間的靈應宮還有一定規(guī)模，且所置也較為豐富。

按照當?shù)乩习傩盏恼f法，山下的遙參亭、紅門宮和靈應宮都稱為元君行宮。岱廟遙參亭內(nèi)自明以來一直供奉碧霞元君，所以民間把遙參亭就稱為“泰山第一行宮”。不知道的還以為這第一行宮說的是清代皇帝的寢宮。

此外，泰山周圍遍布很多小的元君廟。由于泰山碧霞祠的影響，自元明以降，以泰山行宮、碧霞行宮、娘娘廟為名的各種元君廟宇開始在山東的濟南、淄博、濟寧、聊城、濰坊、棗莊、德州等地大量出現(xiàn)。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到了清末，山東碧霞元君廟宇多達三百余座。

除了山東地區(qū)，由于碧霞元君影響日廣，宋代及明代，全國多地都建起了碧霞元君廟，或稱“娘娘廟”?？梢哉f從帝王將相到平民百姓，都曾參與元君廟的修建?！氨O(jiān)司盡括金錢施，流俗爭趨玉女祠?！痹龔R的規(guī)模不一，有一些還超過了泰山的祖廟。

碧霞元君信仰影響到華北地區(qū)，“各府州皆立祠祀”。其中涿州碧霞元君廟為明慈圣太后所建，為宮眷進香之所。與涿州娘娘廟齊名的，還有遵化州景忠山元君廟、懷柔縣丫髻山元君廟。地處京畿要沖的張家口雞鳴山上有座碧霞宮，因碧霞元君俗稱“泰山奶奶”，故雞鳴山又被叫作奶奶山。除此之外，邢臺的沙河、唐山的遷西、滄州的吳橋、廊坊的大城、保定的淶水等地的碧霞宮，也都香火旺盛，數(shù)代不絕。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京師盛行的碧霞元君信仰。據(jù)明《帝京景物略》記載，明成化年間，信眾于左安門外東南弘仁橋創(chuàng)建了碧霞元君廟，這便是京城中最早出現(xiàn)的元君廟。

“自是神人同愛國，歲輸百萬佐升平”，此后北京陸續(xù)建起了五座元君廟。分別是東頂、 西頂、南頂、北頂和中頂。之所以稱頂，老百姓認為，泰山的碧霞元君廟在山頂，所以北京的“五頂”也是這個意思。每個頂前加上方位，以利分辨。

東頂碧霞元君廟在東直門外東頂村。西頂在海淀區(qū)的麥莊橋北，那個位置緊挨著世紀金源時代購物中心，是五頂廟中保存較完整的一個，有四層大殿，由神宗及其生母孝定皇后捐錢修建。南頂位于豐臺區(qū)大紅門外的南頂村，原有殿宇三座。北頂?shù)奈恢迷诒本┲休S線北延長線的奧運主場館區(qū)內(nèi)，與鳥巢、水立方毗鄰。

中頂碧霞元君廟的前身是唐朝時修建的萬福寺。這一點在以往北京歷史資料中極少談到，只有《順天府志》記載有：“碧霞元君廟，唐剎舊址，在右安門外草橋北。那里有一個小村莊，名叫中頂村。村中有一座中頂碧霞元君廟?！痹搹R建于明代天啟年間，迄今已有三百多年歷史。

明末時在京城內(nèi)外的碧霞元君廟多達二十多座。其廟祀最著者當推昌平妙峰山。民國蔡繩格《北京歲時記》上說：“每屆四月，自初一開廟，半月香火極盛……自始迄終，繼晝以夜，人無停趾，香無斷煙?！?/p>

《帝京景物略》記有京城慶賀碧霞元君誕辰活動盛況。那些文字讓人覺得除了熱鬧還是熱鬧，各色人等，各種表演，各色小吃，各種雜玩，目不暇接，數(shù)不勝數(shù)，把個京師之地的碧霞元君生日香會，變成了老百姓的人間樂事。

全國各地如山西、安徽、湖南、浙江、陜西、甘肅多有明代或清代所建的碧霞元君廟，不便一一羅列，只挑一些有代表性的例證。

譬如屬于江蘇的徐州也有一座泰山，相對于山東泰山的峻偉、高大，徐州的泰山卻是小巧、靈秀。當然，不俗的風景與深厚的文化積淀也使其蜚聲海內(nèi)外。山上有座泰山寺，民間稱為泰山奶奶廟。這里是每年農(nóng)歷四月十五日為廟會的正會，其后兩天是偏會。這一天，四鄰八鄉(xiāng)的善男信女都云集于此給泰山奶奶敬香磕頭，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

在南方的媽祖信仰地區(qū)，也有碧霞元君信仰，此信仰還傳播到了臺灣地區(qū)。譬如高雄市前鎮(zhèn)區(qū)的“草衙龍鳳宮”，廟中所供奉的碧霞元君金身有三百多年歷史。

地處西南部的西藏本是藏傳佛教信奉區(qū)，康熙時期，準噶爾人以武力占領(lǐng)西藏，給藏族同胞帶來巨大的災難?？滴醭谝淮纬霰獾綉K敗，又第二次出兵，終于驅(qū)逐亂軍，平息叛亂。

乾隆時期，廓爾喀人為了自身利益入侵西藏，并冒天下之大不韙將黃教圣地扎什倫布寺?lián)尳僖豢?，可謂天人共怨，是可忍孰不可忍。清王朝遂組織漢族、滿族、藏族、蒙古族和鄂溫克族、達斡爾族等多民族大軍，進行驅(qū)趕廓爾喀人的反侵略戰(zhàn)爭。兵丁們克服千難萬險，終于取得決定性勝利。

幾次入藏作戰(zhàn)平亂，滿漢軍隊也將泰山碧霞元君信仰帶進了西域。東部地區(qū)的泰山老奶奶，竟然被接受下來。乾隆朝駐藏大臣松筠的《衛(wèi)藏通志》就記有：“娘娘廟，在扎什倫布東北?！痹矀惒际乔宕滴醭踉O(shè)，也就是今天的日喀則市，為后藏首府，歷代班禪喇嘛駐扎什倫布寺。

東北地區(qū)出現(xiàn)泰山娘娘廟也很有意思，這里主要是滿人聚居區(qū)，中原漢族老百姓的信仰，如何能征服滿人族眾？然而自1644年滿人打進關(guān)內(nèi)，很快就受到了碧霞元君的影響，他們和漢族百姓一同敬奉起了泰山奶奶。

嘉慶間滿洲鑲藍旗人西清《黑龍江外記》中，還有泰山娘娘降伏嫩江孽龍的故事，神異色彩很強烈：“元君手授劍一，笊籬一，命與龍戰(zhàn)，是夜果有龍骨出嫩江，見于富喇爾吉屯?！?/p>

娘娘廟也逐漸在東北興建，翻閱東北各省的州志、縣志都有關(guān)于娘娘廟的記載。黑龍江省牡丹江天仙宮應該是最北部的元君殿，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已有三百多年歷史，是我國北部邊陲著名的道教宮觀。道觀主殿內(nèi)供奉著九位娘娘，中央主祀碧霞元君。

后來，山東大批闖關(guān)東的民眾移民關(guān)外，更加促使泰山娘娘信仰的傳播，到清末時，娘娘廟幾乎遍及東北全境。乾隆時李調(diào)元所撰《出口程記》就有說法：山東流寓人所建泰山娘娘廟，在東北不下百所，有的一縣便有十座之多。

有娘娘廟，便有了娘娘廟會。每年這一天，都是熱鬧非凡，如過大節(jié)一般。女作家蕭紅就在反映社會風貌和風土人情的《呼蘭河傳》中，細致地描寫過東北呼蘭河區(qū)域廟會的景況：“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也是為著神鬼，而不是為著人的。這廟會的土名叫做‘逛廟’，也是無分男女老幼都來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女子們早晨起來，吃了早飯，就開始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約了東家姐姐，西家妹妹的去逛廟去了。竟有一起來就先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才吃飯，一吃了飯就走了?？傊坏焦鋸R這天，各不后人，到不了半晌午，就車水馬龍，擁擠得氣息不通了?！?/p>

蕭紅在書中也專門提到了女人求子的情形，那必是她小時所見。她一直等到廟會散了，看到廟門還開著，還有燒香拜佛的?！坝行]有兒子的婦女，仍舊在娘娘廟上捉弄著娘娘。給子孫娘娘的背后釘一個紐扣，給她的腳上綁一條帶子，耳朵上掛一只耳環(huán)，給她戴一副眼鏡，把她旁邊的泥娃娃給偷著抱走了一個。據(jù)說這樣做，來年就都會生兒子的。娘娘廟的門口，賣帶子的特別多，婦人們都爭著去買，她們相信買了帶子，就會把兒子給帶來了。”

各地的祭祀中，因為不像泰山有皇宮祀典，時間上也就多有不同，完全是根據(jù)當?shù)氐拿袼酌耧L來定。

譬如與泰山相去數(shù)百公里的河南?？h，有一座浮丘山，山上有一座碧霞元君行宮，又稱圣母廟，老百姓直接叫作奶奶廟，始建于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這里的人們記得泰山奶奶的生日卻是農(nóng)歷五月二十五。比泰山老奶奶的“兩個生日”都要晚。

遇到幾位老者，她們連續(xù)數(shù)十年來碧霞宮上香，年年不落。她們說，浚縣給泰山老奶奶過生日已經(jīng)有多年歷史。往往是前一天，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攜帶供品和鋪蓋，在碧霞宮南門內(nèi)外席地而坐而臥，等著在零時第一時間給老奶奶過生日。當?shù)厝斯苓@種形式叫作“暖壽”。

據(jù)說暖壽最少要去三年，頭一年來燒香許愿，等到第二年顯愿，第三年就要來還愿，這樣才是功德圓滿。很多人是年年此時來趕會，從不間斷，所以，泰山老奶奶的壽誕日一年比一年紅火，一年比一年人多。

每當老奶奶生日，四面八方提前一天來暖壽的人，會爭先恐后地搶占碧霞宮大殿和后寢宮樓的位置。據(jù)說暖壽離泰山老奶奶越近心越誠，許愿也就越靈。

最盛時有十萬人擁到浮丘山上。零時一到，數(shù)萬民眾便懷著美好的祈盼開始祭拜上香，碧霞宮內(nèi)外及整個山坡上，到處香火點點，念念有聲，場面極為震撼。

責任編輯：徐晨亮 于文舲

作者簡介：王劍冰，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在《當代》《人民文學》《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花城》《鐘山》等發(fā)表數(shù)百萬字作品，出版著作《絕版的周莊》等47 部。曾獲徐遲報告文學獎、河南省政府文學獎、冰心散文獎、杜甫文學獎、李劼人文學獎、劉勰散文獎、吳伯簫散文獎、石峁文學獎、丁玲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