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父親來墨爾本看我。那次他從國內(nèi)帶了半袋茶葉,用夾子夾住開口,塞在行李箱里。回到家,打開箱子,卻看到茶葉散了一箱,夾子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他委屈得像個小孩子,說:“我就只帶了這些……”
我不得不安慰他,說我會在第二天去亞洲超市買些茶葉。
亞洲超市的茶葉種類和數(shù)量很多,但我很少喝茶,也不懂,眼花繚亂中隨手拿起一罐茶結(jié)賬,又去亞洲精品商店買了紫砂壺,還順路到商場買了兩大桶礦泉水,帶回家給父親看。
哪知父親說我買錯了茶葉,也買錯了茶壺。我?guī)氐絹喼蕹?,他把烏龍茶換成了毛尖,又去把紫砂壺?fù)Q成了玻璃杯—他選的毛尖比烏龍茶便宜不少,玻璃杯也比紫砂壺便宜很多。我對他說:“爸,咱別在乎錢?!备赣H只是對我擺擺手,說:“就得用玻璃杯泡毛尖。”
直到父親泡茶的時候,我才知道他那句話的意思。燙杯和洗茶的程序都和平時一樣,在熱水沖泡進玻璃杯的一瞬間,杯底的新芽波動翻卷,隨后成了一針針立起的根苗,上下分層,透過玻璃杯看得一清二楚。
父親并不著急喝,而是繼續(xù)讓茶葉在上下浮沉的空間內(nèi)恣意氤氳出濃茶的滋味,在燈下看,仿佛一柱嵌著松葉紋路的綠色寶石。漸漸地,屋里充盈著茶香,父親端起茶杯慢悠悠到門口賞著春花和彎月,似乎端著一杯擁有濃烈氣息的春天。
原來每種茶有不同的喝法,對于毛尖,不只是茶湯的味道,連青綠色的茶水都讓人賞心悅目,在一方小小天地里散發(fā)著清新氣質(zhì)。大概這就是為什么很多人將“喝茶”稱為“品茶”的原因吧。
后來我才知道,除了玻璃杯,毛尖在白瓷碗里也有很美的姿態(tài),而且比在玻璃杯中還多出一些意境,就像大朵白菡萏上的點點綠葉。
我想起那天父親曾站在標(biāo)價頗高的白瓷碗前,旋即離開,拿走了價格更便宜的玻璃杯。我恍然察覺,他心里大概會有些許遺憾吧。
后來回國,我看到家里的工夫茶具因為長年的茶垢清刷不掉,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再加上想到那次父親在國外不舍得買好的茶具,覺得愧疚,便花2000多元給他買了一套白瓷茶具。怕他心疼,我沒有告訴他價格。他打開箱子時像極了小時候的我拿到新玩具的樣子—把每一盞都拿出來仔細(xì)看了很久,也小心摸了很久??墒沁^了兩天,他又讓我把茶具退掉。我覺得他可能猜出價格了,但知道他是真心喜歡,便告訴他不能再退了。他的表情里隱隱透露著一半失落,一半開心。
那次之后時隔半年再回國,我發(fā)現(xiàn)那套茶具還躺在包裝盒里,盒子外甚至有一層灰塵。母親說這半年父親也只用了兩三次而已。我當(dāng)著家人的面嗔怪他:“在國外,沒買也就算了,現(xiàn)在回到家,都買好了,您倒是用?。 彼犞业臄?shù)落,一句解釋都沒有。母親把我拉到臥室,說:“他舍不得用,你別怨他。”
我回到客廳,父親慢吞吞地解釋說不著急,該用的時候自然會用。
在家?guī)兹眨懤m(xù)有父親的老友來做客,我也跟著招呼,與他們一起吃飯,一起聊天。有一天,我比較敬重的一位叔叔來了,父親把白瓷茶具拿出來,我們?nèi)嗽诓鑾浊耙黄鹌凡琛⒘奶?。畢竟是自己買的茶具,又是被冷落了很久的,我格外希望他們對新茶具做出評價,便也對談話內(nèi)容多在意了幾分。言過幾輪,聽到的都是不同于此前吃飯時的話題,新鮮且有分量,我邊聽邊化身私家偵探,漸漸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端倪。
父親在餐桌前與人吃飯,閑聊的都是八卦,東一句西一句的。在茶幾前與那位叔叔品茶時,探討的都是人生道理、退休后的生活、孩子的事業(yè),或者年輕時候的趣事。經(jīng)過這番比較,我發(fā)現(xiàn),原來父親用飯和茶來區(qū)分“相識的人”與“朋友”。和一般人的飯局,吃飯、閑聊足矣;與交心朋友的茶局,則將對方視為上賓。一撮毛尖,是父親待客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輕易不拿出,一旦拿出來,就像茶幾中間的公道杯,不藏不掖aface14f0b8e51d4146c2061a5dff3a0b321ef0cb168a55946237e4782b5d083,不偏不倚,不濃不淡,交出真心。怪不得那半年間,他只拿出過幾次白瓷茶具,畢竟相識之人甚多,知心好友了了。
反觀追求效率的我,總覺得茶的功效只是提神,以為喝茶就應(yīng)該多多益善,所以一定不會有細(xì)細(xì)品味的心情,也不會有“以茶會友”的心境了。
秋天的時候,父親又來到墨爾本,此時,南半球的秋風(fēng)正在和落葉共舞。父親坐在門口的涼椅上,輕輕啜一口濃茶,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我聽得出來,他憋得難受。
如果他此時在國內(nèi),正值春暖花開,有茶可品是一件好事,可以敞開心扉話千言,可以坦蕩輕松笑開懷。不喝茶時,可以去公園遛彎,可以去廣場練太極。而在國外,只能一個人寂寞地“續(xù)杯”又“續(xù)杯”。
茶,是父親與好友對談時的共品之物,但此刻對于他,只是孤獨時的寄托。
我問父親愿不愿意出去坐坐,他問我和誰,我說和我一起。他略微有些驚訝,猜不出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的確,自小離家的我平素和他交流很少,更沒有主動和他聊過天。這次我邀請他同去,就像輕輕叩了一下平靜的湖面,一小圈波紋蕩漾成他臉上的皺紋,讓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我拍了拍他,說:“爸,就是和您一起去喝喝茶。”
我們開車來到公園的湖邊,布置好桌椅,用兩個白色小碗當(dāng)作白瓷碗,放在旁邊,拿出戶外熱水壺,擺好公道杯,做得有模有樣。我把滾燙的熱水倒入小碗,茶芽被沖開了,那一刻,心也靜了下來。父子倆隔著兩尺方桌,靜默無言,偶然間瞥到彼此,有點兒尷尬,但是我懂了他的茶,他懂了我的用意。秋風(fēng)又起,似是吹響了前奏。
“爸,謝謝您在這里陪著我們?!?/p>
一個人用玻璃杯喝出來“鄉(xiāng)關(guān)何處”的愁念,兩個人用白瓷碗喝出來“君子之交”的甘甜,茶杯里的森林,茶碗里的草地,都在那叢毛尖的茶芽里。
那是父親的茶,也是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