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洛櫻最快樂的時光,阿笙不愛說話,總形影不離地跟在她身后,像個小尾巴。
1
“夏洛櫻,你后悔嗎?”
青羅帳內,夏洛櫻睡得極不安穩(wěn),她黛眉微蹙,如瀑般的烏發(fā)遮住大半個臉頰,僅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膚,雙唇如枯萎的荷花在雨中顫抖。
衛(wèi)云深小心地將她的黑發(fā)別在耳后,露出那張熟悉的臉,他看著她出神,一聲很輕的呢喃,響起:“阿笙,不要……”衛(wèi)云深瞳孔微變,手顫抖了下,險些弄醒了她。夏洛櫻,多久沒聽到你這樣喚我了?
夏洛櫻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大片大片的荷花,延伸到天幕盡頭,她劃著一葉孤舟,四周是層層疊疊的荷葉。忽而,船被什么東西擋住,停在原地,她俯身往下看,水面如鏡,映出少女纖細的身影和清麗的臉龐。
水面碎成無數(shù)塊鏡片,從底下伸出一只瘦弱蒼白的手,啪的一下緊緊扣住船尾,小船劇烈晃動,夏洛櫻握緊船槳,目光緊緊盯著那只手,等它再動,便一桿揮下去。
許久都沒動靜,她壯著膽子靠近,試探地用船槳碰了碰它,沒反應?她又加大力道,欲圖撬開它,奈何它像長在船上似的,紋絲不動。她乏了,拿出手帕細細擦拭鼻尖的汗,船槳被扔在一旁,她歇了會,待力氣恢復些,又和眼前的手杠上了。
這次,她沒用船槳,用手帕蓋住它,雙手覆在上面,握住那手,循著指縫用力往外掰,她感到一陣松動,心下一喜,不覺加大力道,眼看著縫隙越來越大,就要整個被她從船上弄下來,她的手腕一涼,接著一股力量拽著她往下。
“啊——”她驚叫一聲,整個人被拽進湖里,冰冷的湖水將她吞沒,一張男人的臉在她面前放大,衛(wèi)云深!他右手握緊她的手腕,她想甩開他的鉗制,可他握得太緊了,怎么也甩不掉。她看著他,眼里大雨紛飛:衛(wèi)云深,你到底要如何?
夏洛櫻感覺到力量在流失,她的胸腔堵得難受,她被他拉著往上游,胸腔最后一絲氧氣耗盡時,一個吻落在她唇上,隨之而來的是救命的氧氣,她像一條渴死的魚等待久違的甘霖。
衛(wèi)云深背抵木船,緊緊摟住她的腰,加深這個吻,夏洛櫻緩過神來,拼命推他:“阿笙,不要……”船上下?lián)u晃,水面激起陣陣漣漪,荷花碎了。
夏洛櫻醒來,她臉上一陣潮紅,剛起身,綠娥便進來,歡喜道:“族長,你醒了!”
“嗯,我睡了多久?”
“三天?!本G娥聲音悶悶的,她想到這幾天的事,不知該不該告訴夏洛櫻。
“其他人呢?”
綠娥低垂著頭,不敢看她。
“怎么不說話?”她的聲音微弱,沒了往日的凌厲。
綠娥抬頭看了她一眼,夏洛櫻雙目緊閉,眼睫似落水的蝶翼,裹住晶瑩的淚。
綠娥一臉慌張,“族長,你別難過,她們……”
“綠娥,你跟我多久了?”
綠娥搖頭,她記不清了,從她記事起就跟著夏洛櫻,那時,她還不是族長。
“綠娥,你有沒有想過……自由,去外面看看?”夏洛櫻艱難地道。
綠娥雙手絞著衣袖,局促不安:“族長,我從未想過?!?/p>
夏洛櫻嘴角露出一絲笑,對她說:“你過來?!毕穆鍣衙鲆粔K玉佩放在她手上。
綠娥驚慌失措,“族長,這……太珍貴了,我不能收?!?/p>
“拿著,你在我身邊這么多年,如今我身上也只剩它,還值些錢。拿著,離開這,去哪都好,去過你想要的生活?!毕穆鍣蜒劾镩W過一絲決絕。
“族長,我……哪也不去,我只想永遠陪著你。”綠娥慌了,她抱著夏洛櫻的手臂,哭得梨花帶雨。夏洛櫻靜靜看著,像看一場秋雨,任憑雨水浸透她的衣服,雨總會停。
2
綠娥走了,如今,她孑然一身,也好。夏洛櫻撐起一支長篙,試圖從這片水域中尋找一個出口。
衛(wèi)云深一襲白衣,翩然落至船上,“別費力氣了,這里水路百里,險灘無數(shù),你是走不出去的?!毕穆鍣训皖^看著水面,手上的動作絲毫不減,船前進了些。
衛(wèi)云深摸出一管玉笛,兀自吹起來,悠揚的笛聲如訴如泣,飄蕩在浩渺天地間,也飄進夏洛櫻的心里,她手下的動作一滯,衛(wèi)云深嘴角上揚,他就知道她記得。
這首《嘆花》曲,是兩人初見時,她吹奏的,記憶被帶到那個碧色的六月。
十五歲的夏洛櫻,如清晨的菡萏,含苞待放,夏如風對這個女兒,寵愛有加,他恨不得把日月星辰都摘下來給她。
“爹,你想娘了?”夏洛櫻的五官神似她的母親,夏如風已故的亡妻,洛芙。
“櫻兒,你還小。”夏如風在心里感嘆,她這個女兒有時聰明得過分。
夏洛櫻撅著嘴,不服氣道:“爹,我十五了?!闭f完,她賭氣離開。
“綠娥,快追上,別讓她亂跑?!毕娜顼L實在不放心。綠娥遠遠跟在夏洛櫻身后,不停喊:“洛櫻,你去哪?”
“綠娥,你不用跟著我,回去告訴阿爹,我去給他采蓮?!?/p>
綠娥心里叫苦連天,這位大小姐不知又要鬧出什么亂子?
夏洛櫻從未離開過藕花塢,從小他爹就告訴她,外面的世界很危險。
藕花塢,依山傍水,水中種滿荷花?;ㄩ_花謝,她看了太多次,這里很美,有疼愛她的阿爹、陪伴她的綠娥、還有喜歡她的族人,他們對她很好,因為她是族長唯一的女兒。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族人外出,他們劃著船消失在藕花深處,又從藕花深處歸來。
“阿爹,他們去哪?”小小的夏洛櫻奶聲奶氣地問。每當這時,夏如風總是摸摸她的頭,“外面?!?/p>
“外面是哪?為什去外面?我也要去?!毕穆鍣褕A圓的眼睛里裝滿好奇。
夏如風抱著她,親昵地蹭了蹭她的小臉蛋,青色的胡茬刮得她難受,她拼命搖晃腦袋,生氣抗議:“阿爹,壞!”
每每都惹得夏如風哈哈大笑,下次又繼續(xù)。后來,夏洛櫻才明白,阿爹不愿回答,就用這一招,她學聰明了,不問他,跑去問族人。
她瞅準時機,纏住從藕花深處歸來的族人:外面是什么?族人和阿爹一樣,只笑著摸她的頭,他們不會告訴她,她只能自己尋找答案。
她開始留意船只??康奈恢?,那里有專人看守,每隔兩月,船會出去一趟,半個月后又滿載而歸。她還發(fā)現(xiàn)船只??康牡胤接兴倚〈?,它從未出去過。它外表陳舊,在一堆大船中非常不顯眼,她想,如果它偷偷被人劃走,應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夏洛櫻趁著守船人離開的空隙,溜進小船,船艙角落有雙木漿,一支還缺了塊角,船槳劃過水面,掀起一陣水波,推著船離開,夏洛櫻又驚又喜,不覺加快了劃行速度。
漸漸地,周圍的荷葉越來越密,盛開的荷花如同散落在碧玉盤里的粉水晶,夏洛櫻摘了幾朵放在船上,她要帶回去給夏如風。淡淡的花香縈繞在鼻尖,她情不自禁閉眼,她聽到風吹蓮動的聲音、還有花瓣掉落的聲音,船上不知何時落滿花瓣,她被簇擁在這一方荷池中,不知今夕是何夕?
夏洛櫻恍神,抬頭,烈日當空,該回去了?她猶豫了會,繼續(xù)前行,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么也要去外面看看吧?她任由自己朝著一個方向前行,周遭的荷葉疏疏朗朗,不再密集,她聽到很大的水流聲。終于出來了,眼前的景色出乎預料,白色的水瀑從高處傾瀉而下,順著水流蜿蜒而來,兩岸青山巍峨,直插云霄,氣勢磅礴。
此情此景,不高歌一曲,豈不辜負了它?她不愛唱歌,卻喜撫笛,夏洛櫻從衣袖摸出一支玉笛,放在唇邊,悠揚的笛音四下飄蕩,這是她最喜歡的曲子《嘆花》。
忽而,她停了下來,遠處有個黑點跳進她的眼睛,它在水中上下沉浮。她劃船過去,原來是個少年,那黑點正是他的頭,在水中沉浮,看起來像是溺水了,少年雙手在水中撲騰,她舉起手中的船槳遞給他,“抓住它?!?/p>
少年的雙手在空中胡亂抓了幾次都不中,差一點。眼看他冒出頭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夏洛櫻急了,她第一次救人,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人死在面前呢?
不行,得想個辦法,她四下看了下,實在沒啥趁手的工具,她又看了眼自己,想到什么,心一橫,解下腰間的絲帶,一端綁在船槳柄上,一端則牢牢攥在手心。輕輕一拋,不偏不倚,船槳落在少年雙手間,他恰好抓住它,夏洛櫻感覺手下一沉,慢慢拉動帶子,少年離她越來越近,她瞅準時機,抓住木柄將少年拉了上來。
夏洛櫻仔細端詳面前的少年,他看起和自己差不多,臉色慘白,薄唇緊閉,眼睛半闔半張,黑色瞳孔里透著警覺。見此,夏洛櫻反倒松了口氣,她取回絲帶,背對著少年,將它重新系回腰間,濕漉漉的,好像纏著一條水蛇。
待她轉身,剛才還躺著的少年已經坐起身,他的頭發(fā)被水黏在一起,貼在腦后,少年解掉發(fā)帶,頭發(fā)垂落在胸前,他脫掉外衫,只著一件白色里衣,濕透的衣衫緊貼著他的身體,胸膛若隱若現(xiàn),雖不甚強健,也讓人覺得可靠。
“喂,你叫什么?”夏洛櫻好奇問。
“阿笙?!鄙倌甑穆曇魶]有溫度。
“阿笙?你多大了?”她又問。
“十四。”
夏洛櫻在心里嘀咕,這人居然比她還小一歲,可身量卻長她不少。
“你怎么會落水?”
少年沉默。夏洛櫻看周遭的環(huán)境實在不像有人住的樣子,她對少年的來歷好奇,還欲問他幾句,哪想?
“我……”撲咚一聲,少年栽倒在船上,壓在她的荷花上,空氣中的香氣愈加濃厚,夏洛櫻上前,她探了探少年的鼻息,松了口氣,還好,人還活著。
她不敢隨意觸碰少年的身體,眼下只好將他帶回去了。原路返回,身后傳來說話聲,夏洛櫻回頭,盯著大片碧綠的荷葉,握緊船槳,一動也不動。
“真晦氣,人怎么不見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接著又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他活不長。”夏洛櫻揣摩著兩人的關系,以及他們口中的人該不會就是他?夏洛櫻掃了眼船上的少年,心下生疑,沒等她想明白,又聽到兩人的談話。
“爹,你看那,他會不會藏在里面?”年輕男人說話間,朝這邊過來。
夏洛櫻心下一緊,手心都是汗,嘩嘩的水流聲越來越大,影約可見兩個身影站在一艘船上,朝她靠近。怎么辦?要被發(fā)現(xiàn)了嗎?夏洛櫻此刻有點后悔了,她為啥要偷偷跑出來,她在心里默默祈禱不要被發(fā)現(xiàn)。
“爹,為什么攔我?他一定在里面。”年輕男人不解地問。
“罷了,峰兒,前面是藕花塢?!崩险邍@了口氣。
“藕花塢又怎樣?”
老者聲音中隱含威嚴:“峰兒!”
年輕男人不再說話,夏洛櫻感覺到老者離開前,朝她這邊看了眼。
水聲漸遠,直到聽不見,她才繼續(xù)劃船,一路加快速度,總算有驚無險地回來了。
3
夏如風頭一回這樣生氣,他從不知夏洛櫻這樣膽大,行事沖動,敢獨自偷溜出去,她不知道他會擔心嗎?他什么時候見她這樣亂七八糟過,衣服皺巴巴的,不知道在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有沒有危險,還有她帶著的這個人又是怎么一回事?還是一個男人。
“阿爹,您先別生氣,救人要緊,之后要打要罰,我絕無二話?!毕穆鍣研攀牡┑?。
夏洛櫻把一切都如實相告,只隱瞞了關于那對陌生父子的事,反正,她也沒受傷,說出來,反惹得阿爹擔憂,這又是何必呢?還不如不告訴他。
夏如風聽完,氣已經消了大半,忙派人將少年帶去醫(yī)治,看著面前一臉認罰的夏洛櫻,他哪舍得呀,再看看她的衣服,又忍不住生氣:“胡鬧,還不去換衣服?!?/p>
夏洛櫻吐了吐舌頭,她就知道阿爹舍不得罰他。
三日后。
“綠娥,你不用去哪都跟著我?!毕穆鍣延悬c無奈。
“不行,族長說了,以后得寸步不離地跟著你,上次……”綠娥想到上次的情況,還是后怕。
夏洛櫻瞧她要哭的模樣,忙轉移話題:“綠娥,他醒啦?”
“嗯,大巫說他身中劇毒,得虧他命不該絕遇到貴人,他身上的毒剛解,正虛著呢,要調養(yǎng)段時間才好?!?/p>
夏洛櫻剛進屋就聞到濃濃的藥味,少年斜靠在床頭,見到她,露出靦腆的笑。“謝謝?!彼l(fā)自內心感謝她。
夏洛櫻心里甜甜的,面上卻矜持,“你還習慣嗎?”
少年點頭:“嗯,這里很好。”
“你……”夏洛櫻有很多話想問他,不知從何問起,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保重,便匆匆離去。
少年身體恢復后,去找了夏如風,兩人在房里徹夜長談。自此,他便留在藕花塢,成為夏洛櫻的護衛(wèi),一年、兩年、三年……
那是夏洛櫻最快樂的時光,阿笙不愛說話,總形影不離地跟在她身后,像個小尾巴。
她曾惡趣味地捉弄他,一個人偷偷躲在樹上,看著他在下面來來回回好幾次,直到她實在受不了,抖落一片樹葉落在他頭上,她笑得一臉無辜:“阿笙,我在這,你都沒發(fā)現(xiàn),笨死了?!?/p>
少年蹙眉看她,夏洛櫻為自己終于惹惱他而得意,哪想少年一個轉身,飛步上來,落在她身側,一陣天旋地轉,她落入少年的懷抱,幾秒后,兩人穩(wěn)穩(wěn)落地。
“你……”夏洛櫻羞紅了臉,下一秒,斷成兩截的靑花蛇落在她腳邊,險些砸到她,也把“大膽”兩字砸回她肚里。少年松開她,身姿挺拔,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夏洛櫻閑來無事喜歡吹笛,少年總會安靜地看著遠方,他臉上的哀愁觸動了她,后來她很少再吹了。直到某天,她的桌上多了管翠綠細竹笛,她一抬頭,便看到窗外的人影一閃而過,她認出那月牙白的衣袍一角,是他的。
夏洛櫻把竹笛放在玉笛旁邊,一青一白,對比鮮明,細看之下,她才發(fā)現(xiàn)玉笛尾端有一條細小的裂縫,她居然沒留意?那天,在月色溶溶的院子,夏洛櫻撫著新笛,吹一曲《嘆花》。少年看到她細白的手中那抹鮮綠,低下了頭。在眼角的余光中,她瞥見少年臉上的那抹紅,不知怎得,夏洛櫻臉上發(fā)燙,她放下笛子,匆忙回房。
天長日久,夏洛櫻對少年的態(tài)度有了微妙的變化,她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他,少年察覺,亦不動聲色地慢慢退出她的視線。夏洛櫻有點惱,明明一切都如她所愿,為何她還是不開心?
又到六月,荷花開得熱烈,裝點盛夏的夢。夏洛櫻看著它,不知怎得竟想到她書桌上的白色瓷瓶,每日清晨,里面總會出現(xiàn)一支沾滿露水的荷花。綠娥說是他偷偷放進去的,被她瞧見了。
“臭阿笙,我躲你,你為什么也要躲我?還和阿爹說要保護我,現(xiàn)在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毕穆鍣研÷曕止?,不曾留意腳下,被石頭絆住,一頭栽進水里,恍惚中一個人朝她游來,是他。少年抱著她,眼角眉梢含笑:“洛櫻,我都聽到了。”她臉紅撲撲的,不敢看他。
4
一曲既了,衛(wèi)云深定定看著夏洛櫻?!奥鍣?,你感覺得到,對嗎?別走了,留下,我們一起。”
夏洛櫻從回憶中醒來,呆呆看著他,語氣變得堅硬?!靶l(wèi)云深,你就死了這條心,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我真……”
“后悔救了我是嗎?”衛(wèi)云深替她說出未出口的話。
夏洛櫻倔強地咬緊下唇,她豪不退縮地直視他。衛(wèi)云深朝她靠近,她下意識地往后退,顫抖的聲音戳破她的偽裝:“你要……干嘛?”
衛(wèi)云深好笑地看著她,取過她手中的船槳,“我來。”船朝藕花塢駛去,“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夏洛櫻別過臉,她當然記得,不過又如何?“如今,說這些又有何意思?”
衛(wèi)如深笑笑:“洛櫻,你那時很可愛,和現(xiàn)在一樣。”
藕花塢,沒變,又變了,阿爹不在了,族人也走了,只剩下她,困在這。
一年前,夏如風臥病在床,他說:“洛櫻,你該長大了。”她早該長大,她被保護得太久,她還沒來得悲傷,就成了新任族長。初時,她稍顯稚嫩,處理族中事務欠缺周全。這也惹得眾人頗具微詞,族中長老臉色莫測,私下曾串通一氣,攛掇著族人逼她退位讓賢。
在她孤立無援時,是阿笙站了出來,他義無反顧地站在她身后,力挺她,陸續(xù)有人站了出來,長老見勢不對,這才做罷。
在之后,她遇到棘手的事情,不再一個人苦思冥想,她會去找少年商量,他每次三言兩語就道出問題的關鍵,給了她不少建議。她不得不驚嘆少年的敏銳和周全,在他的幫助下,她處理族中事務也越來越得心應手,漸漸地,不滿的聲音少了,大家也慢慢認可她。沒想到,衛(wèi)云深卻在此時給了她當頭一棒。
聚事廳里,眾人聚集在一起,商議事情,衛(wèi)云深也在。
“族長,近來聽聞外面太平,再無戰(zhàn)事侵擾,該出去了?!标愰L老率先開口。
眾人來藕花塢本是因當時天下大亂,戰(zhàn)事頻發(fā),夏如風帶著懷孕的妻子逃難,偶然間到此處,這里山多水深,與世隔絕,正是一個避難的絕佳好地方。夏如風帶著妻子和一路上遇到并結伴的難民,在此安家。
原是為避難,后來大家也習慣了這里,早已歇了外出的心,只隔些時日去外面采買些糧食。族內眾人辛勤勞動,種荷、種菜、養(yǎng)魚、養(yǎng)竹,做些手工,大家齊心協(xié)力,生活過得倒也安逸。夏洛櫻不明白大家為何生出這樣的想法?去外面闖蕩,怎么生活?藕花塢怎么辦?
當初,夏洛櫻對外面也有過向往,還因此撿回阿笙,可那之后,她漸漸歇了去外面的心思,特別是夏如風允許她跟著族人一起出去采買物資后,她看到外面并沒有想象中的美好。她在繼任族長后,接手族中事物,和外面也打過幾次交道,這種感覺越發(fā)強烈。
“藕花塢不好嗎?”夏洛櫻問眾人。
“族長,藕花塢很好??晌覀冇帜茉谶@多久?我們老了,族里的孩子還年輕,他們不應該和我們一樣,蹉跎一生。”長老們說得情真意切,她找不出反對的理由。
“外面沒大家想得那般好,況且出去了又能做什么?”
“現(xiàn)在世道好,不拘做什么都行,總能混口飯吃?!?/p>
“是啊,族長,以前老族長在時就有這個打算,可惜……”
夏洛櫻目光依次掃過長老、族里的年輕人,她問:“你們當真如此想?”
眾人點頭?!白彘L,你還年輕,不該為了一己私欲,就置大家于不顧,我知道……”
“夠了!”她惱怒。難道他們以為她反對是舍不得這族長之位嗎?真是可笑!
夏洛櫻看向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的衛(wèi)云深,她殷切期盼著:“阿笙,你怎么看?”少年這些年為族里做了不少事,在年輕一代的族人中極具威望,已然成了他們的領袖。
他看她,又看了眼眾人,良久,道:“長老說得對,大家還年輕,不該蹉跎于此?!?/p>
轟——她看到藕花塢轟然倒地,白的、粉的、綠的,支離破碎,一如她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她看著眾人簇擁在他身邊,他成了至高無上的族長。而她,則如凋零的荷花落在污泥之中。
夏洛櫻跑到藕花塢最高處,那是芙蓉閣,是族里女子未出嫁的秀樓。她爬到最高處,遠遠望去,無邊的荷花盡頭,是蜿蜒的銀色水鏈,埋藏在青山黛影中。她恍惚看到熱鬧的街市,聽到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還有笑容滿面的族人。
也許她不該反對?她這樣做未免太自私,長老說得對,年輕的族人不該拘泥在這方寸之地,他們應該去外面施展自己的才能,闖一番天地。
夏洛櫻再次召集眾人:“既然大家都想出去,我尊重大家的意見,只一點……”她認為不要全部出去,要分批出去,先讓年長者在外站穩(wěn)腳跟,再帶領年輕人出去,她的想法獲得族人的一致認可,計劃也很快實施。
落腳點,他們選定在芙蕖,離這最近的一個小鎮(zhèn)。他們打算開一家酒樓,族人中不凡釀酒好手、廚藝高手,還有擅長與人打交道者和身手了得之人。
一切似乎很順利,芙蓉樓開張了,店里的醉芙蓉,是以藕花塢的荷花入釀,酒色清冽,入口甘甜,成為酒樓的招牌。
酒樓名聲日盛,生意興隆,留在藕花塢的人越來越少,夏洛櫻心里總隱隱不安,她帶著不愿出去的族人留了下來。當她得知芙蓉樓因涉嫌投毒被封,酒樓的一干人等全被捕入獄時,她的不安終落地。
她派人到處打聽,拼湊出一段起因后果。芙蕖水運發(fā)達,南來北往的客商在此聚集,連帶著這里的酒樓也興盛,其中人氣最旺的便是萬花閣。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芙蓉樓來,很快便后來居上,成為行業(yè)不可動搖的存在。眼看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萬花閣再也沉不住氣,遂設下這么一個局。
他們買通一個無賴,讓他去芙蓉樓喝酒,剛喝完,便口吐白沫、倒地身亡,客人當中有人趁機起哄:死人了!酒里有毒!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倒下,有人報官,官兵趕到將人都帶走,酒樓也封了,這便是轟動的芙蓉樓投毒案。案件審訊很快,判決很快就下來了,是死罪。
夏洛櫻后悔,為何當初態(tài)度不堅定些?就算族人恨她又何妨?至少此刻她還能見到他們,不似如今這樣,再不能相見!
5
船靠岸了,兩人下船,夏洛櫻聽到一陣聲響,回頭一看,船四分五裂飄在水面上。
“這是最后一艘船,洛櫻,你走不了了。”衛(wèi)云深看著她,臉上是不化的冰。
“沒有船,就造一艘?!毕穆鍣芽粗?,一臉倔強:“衛(wèi)云深,你是困不住我的。”
馨香閣后面有一大片竹林,那是夏如風在時種下的。此時的夏洛櫻正在砍竹子,她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衛(wèi)云深走過來,看了眼竹林,他拔出隨身的劍,行云流水般表演一場劍舞。無邊竹葉瀟瀟下,恰似一場綠色春雨從天而落,劍收雨停,碗口大的竹子被攔腰斬斷,倒了大片。
“怎么樣?夠了嗎?”話音落下,劍鋒入鞘。
“哎呀!”夏洛櫻驚呼,手指刺痛了下,疼!
衛(wèi)云深快步走上前,拉起她的手,看到嵌在她指間的那根毛刺,他低垂著頭,小心地拔出刺。夏洛櫻別過臉去,不敢看他。
“好了,先回去,不要再碰竹子了?!?/p>
“我偏不?!毕穆鍣汛嫘暮退凑{,作勢彎腰去撿地上的竹子。
“衛(wèi)云深!”她大呼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一把撈起,扛在肩上。
夏洛櫻嚇得花容失色,手腳并用地捶他:“放開我!”
“別動。”衛(wèi)云深出聲警告。夏洛櫻動得更厲害了,不經意間踢到他的腰,他手一松,她直接落入他的懷抱,兩人身體相貼,四目相對,姿勢實在過于親密。
“你……”夏洛櫻臉上飛過一片紅霞,在他懷里扭動不安。
“再動,就親你了。”衛(wèi)云深惡狠狠地在她耳邊威脅。她低下頭,一聲不吭,任由他抱著她回到房間。他沒有過多停留,就離開了,夏洛櫻回想起剛才的情形,他會不會覺得她行為輕佻?真討厭。
衛(wèi)云深很久沒出現(xiàn)了,他不見了?她坐在船上,那船是他做的。她把船??吭谲睫℃?zhèn),下船,去了芙蓉樓,她看著面前雕花木門上交叉貼著白色封條,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族長?!笔煜さ穆曇?,是誰在喚她?她回首:“綠娥?”
她跟著綠娥穿過巷子,來到一座宅院門口,進門瞬間就呆住?!澳銈儭彼淖迦?,竟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霸趺椿厥拢俊彼煮@又喜。
眾人圍過來,綠娥歉意地低下頭:“對不起,族長,不是我們想瞞你,是……”
“是我?!毙l(wèi)云深一襲白衣,從屋外走了出來。夏洛櫻看著他,連日來的愧疚和擔心終于在此刻決堤。
“洛櫻,別哭!我都告訴你?!彼置δ_亂,她的眼淚更洶涌了。
原來,芙蓉樓被查封那日,衛(wèi)云深剛好外出進貨躲過一劫,待他回來時才知道這事。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陰謀,關鍵是要找到證據(jù),他一個人去找證據(jù),還真被他找到了,那個本該毒發(fā)身亡的人居然被他撞上了,他帶著人去衙門,請求縣官大人重審案情。個中艱險,他輕輕帶過,總之,族人被釋放,始作俑者被關入大牢,不久,突發(fā)惡疾身亡。
芙蓉樓投毒案因波及多人,雖查明族人是無辜的,可芙蓉樓畢竟是案發(fā)點,事情造成的影響過于惡劣,官府審議決定芙蓉樓暫時被封,何時解封待商議。族人因無顏面對她,不敢回去,畢竟當日她是強烈反對的,如今他們又有何顏面回去?此外,他們也存著一絲僥幸,期盼芙蓉樓解封,能重新開業(yè)。衛(wèi)云深理解他們,也答應幫忙保密,不告訴她。
“所以,你們都瞞著我,寧愿讓我相信你們死了也不愿告訴我?你知道我當時是什么感受嗎?我恨!恨自己當初為何不堅持?更恨我無能為力,救不了你們?!?/p>
“族長,是我們對不起你?!北娙说痛怪^,不敢看她。
夏洛櫻吸了吸鼻子,“別說了,我很高興……大家還在?!?/p>
眾人再也忍不住,抱住她,痛快哭一場。衛(wèi)云深看著這一幕,悄然離去。夏洛櫻看著他的背影,竟覺得落寞,她安撫好眾人,走了出去,找了許久,才找到他,他站在那,雙手撫笛,十指紛飛,幽怨的笛聲縈繞在他周圍,后方是晃動的翠竹。
一曲《嘆花》既了,他看向她,淺淺一笑。夏洛櫻快步上前,再也忍不住對他說:“對不起,阿笙,我誤會你了?!?/p>
她那樣對他,他一定很難受吧?她把失去族人的痛苦和內疚全歸咎于他,她怪他當初不反對,站在她的對立面,她怪他,既然人帶出去了為何不能護他們周全?他不是自詡聰明嗎,怎么沒料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沒想到,真相卻是他費勁力氣救了他們。是他在找證據(jù),是他在和官府周旋,也是他為他們找到這安身的宅子,比起她,他才更像族長。
“洛櫻,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窗外,大片的荷花盛開,夏天了。
“族長,剛摘的荷花,好看嗎?”綠娥將手里的荷花插在桌上的白瓷瓶里。
“嗯,好看?!毕穆鍣芽粗骸熬G娥,你為什么不留在芙蓉樓?”綠娥搖頭,“我才不要,我要和你一起。族長,你想他嗎?”她看著花瓣上晶瑩剔透的露珠,思緒再次飛到十五歲的盛夏。阿笙,你還好嗎?
尾聲
“陛下,這是芙蓉樓今夏新出的醉芙蓉?!币慌缘娜~公公雙手奉上一盞清釀。
衛(wèi)云深端起酒杯,飲盡半生醉夢,朦朧中,仿佛回到那個夏天,漫天荷葉中,她劃著船從藕花深處朝他駛來,洛櫻,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