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滿月長圓,而他的人生卻再沒了圓滿……
一
凜冬寒夜,北風(fēng)呼嘯,房檐下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被撲滅,小太監(jiān)連忙搬了梯子去把燭芯一個個剔亮,近來皇帝的脾性愈發(fā)難測,他幾次三番站在承安殿外,定定看著風(fēng)中飄搖的燈燭,聲音冷銳:“給孤守好這幾盞燈,若滅了,便去十方林要一張草席?!?/p>
師傅說皇帝近來身子不爽利,愈發(fā)覺得歲月已晚,那幾盞燈燭仿佛被當(dāng)成了續(xù)命的氣運(yùn),這幾個月,已經(jīng)有好幾個太監(jiān)因?yàn)闆]有看顧好燭火,被卷進(jìn)草席,扔進(jìn)了白骨累累的十方林。
小太監(jiān)這兩日才被調(diào)至殿前,唯恐出錯枉送性命,成日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遠(yuǎn)遠(yuǎn)地,他便瞧見了淮陽公主的身影,她近日常來承安殿送補(bǔ)湯,大風(fēng)刮得她身子傾斜,步履踉蹌,可她手里緊緊攥著食盒,生怕被風(fēng)刮到地上。
歲暮時節(jié),朝中慣來事忙,太子已在殿中待了幾個時辰,夜已經(jīng)靜下來了,可殿內(nèi)議事仍沒有停歇,元念期站在階上,風(fēng)把臉刮得生疼,腳已然凍僵了,她百無聊賴地抬首望向遠(yuǎn)處連綿的宮宇,黑夜像是一把冷刀,森森寒意冷卻了白日的喧鬧,此刻的宮苑更像一個沉默的巨獸,稍有差池仿佛就會被它吞噬。
她的思緒漸漸飄向?qū)m外,今年兄長允諾帶她出宮賞燈,她自小只見過宮中齊齊整整的宮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檐下,卻從未見過民間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的熱鬧,她正想著,卻被一道凌厲的巴掌聲把思緒打得七零八落。殿內(nèi)聲音猛然拔高:“父皇當(dāng)真好盤算,將國之安危托身于女子,兒臣當(dāng)真不恥。”
又是一道清脆的巴掌,元念期幾乎拎不住手中的食盒,亟亟上前幾步,一只手死死摳住門環(huán),再不敢動。她知道父親最不喜婦人插手朝政,更會嚴(yán)厲懲戒她擅闖承安殿。若她此時進(jìn)去,只怕更會掀起滔天怒火。
“一國太子,只知婦人之仁,烏孫此次入京,名為朝貢,暗地里安插了多少細(xì)作,若不是騎都營及時發(fā)現(xiàn),順?biāo)浦垡悦月窞橛?,將人都送了回去,這些人還不知會如何掀起風(fēng)浪。如今邊疆戰(zhàn)事起起伏伏,烏孫此舉,野心昭昭,如今他們貪圖的豈是邊陲幾城?他要得是京城內(nèi)亂,便可長驅(qū)直入,直搗黃龍。若我大召有強(qiáng)兵猛將,父皇又何懼與之一戰(zhàn)?”
“烏孫千里之遙,又一直覬覦大召物華天寶,阿期若去,無異于羊入虎口,恐再無相見之日,我如何能踩在阿期的尸骨上,享受盛世太平。身為兄長,我絕不能眼睜睜看她去送死?!?/p>
門猛然從里面拉開,元念期一頭栽進(jìn)一個寬闊的懷里。
“阿期?”來人挑眉問道。
她任由他扶著,低低喚了聲:“兄長?!?/p>
元青恒垂眸掃了一眼她抱緊的食盒,冷道:“湯也不必送了,夜里風(fēng)大,我送你回去。”說罷,一手拂掉她手中的食盒,那碗?yún)沌H鏘碎在階上,冷風(fēng)一過,連那點(diǎn)余熱都散盡了。
小太監(jiān)垂手立在一旁,一動不敢動,待二人轉(zhuǎn)身折入夜色,他才輕吁一口氣,只是一回首,不知道何時檐外的燈籠竟滅了一盞,唬得他幾乎溺了褲子。
二
“將軍啟程吧。”
徐肅寧回首看了一眼巍峨的宮城,這一趟他被急急召回,本以為能在宮中與太子和公主相見,怎知太子因忤逆皇帝被幽閉東宮,公主卻因身體不適,缺席宮宴,他常年駐守邊防,與宮中諸人并不親厚,皇家之事又無人敢妄議,他竟一時不知從何查起。
在京城短暫留待幾日,他又被皇帝下令護(hù)送烏孫使臣?xì)w國。這一去,又或三年五年,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待他下次歸來,京中或許又變幻了風(fēng)云。
青恒,阿期,我們何時才能相見?
山遙水迢,隊(duì)伍中的轎攆一直被仔細(xì)看護(hù)著,他和將士們皆不能靠近,唯有小太監(jiān)和丫鬟在身邊侍候著。
這位烏孫的高門顯貴究竟是誰?驕矜神秘,從不露面,徐肅寧滿腹疑問。在與烏孫交手的這些年,他非常清楚他們的秉性,他們開門見山,無可諱言,毫不掩飾自己放誕不羈的天性,只是轎里這位使臣,似乎太不尋常了些。
這些天,他因一路對眾人多有照料,與那些太監(jiān)也算有些交情,入夜,圍著篝火,他悄悄問:“公公可知轎里是何人?”
小太監(jiān)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道:“不該將軍知道的事,將軍最好莫要過問,奴才也是奉命行事,等到了地方,將軍自然知曉,旁的事奴才一概不知?!?/p>
他望著火焰,眸色沉沉,如今的皇帝與從前行事大有不同,常常出其不意,叫人猝不及防,這次不知又與這位使臣達(dá)成了什么協(xié)定,竟派兵一路相護(hù),珍饈侍婢不離,奉為座上賓。
轉(zhuǎn)眼數(shù)月,終于抵達(dá)烏孫境內(nèi),一大早,徐肅寧去河邊用冷水浸了浸臉,又打來清水留待轎中人梳洗,行裝完畢后,一行人浩浩蕩蕩前行,遠(yuǎn)處似乎已有人等候多時,他凝眸一看,竟是大王子的下臣。
待徐肅寧走近,當(dāng)先的人已縱馬而來,居高臨下地挑釁:“徐將軍果真膽識過人,只帶了區(qū)區(qū)這些兵力,就敢深入烏孫腹地。不如今日便比試比試,看看到底是漢人的長劍鋒銳,還是我們的彎刀攝人?!?/p>
這些年大召與烏孫大大小小戰(zhàn)役無數(shù),徐肅寧多次與烏孫交手,雖沒從他們手中討得好處,卻也沒讓他們占得多少便宜。只是近來,皇帝年歲見長,越來越屬意締結(jié)和平盟約,致使徐肅寧不得不收起性子同他們周旋。
“徐某這次是依令護(hù)送使臣而來,還請烏魯大人為了兩國人民的友好邦交,收斂一下自己的脾性?!?/p>
烏魯笑道:“為了友好不假,只是你可知,你那皇帝瞞天過海,愚弄百姓,連你這個為他出生入死的將軍也玩弄于鼓掌之中,你可知轎中何人?”
他嘴角噙著輕蔑譏諷:“正是大召的公主,這一次,是大召跪在我們面前求和的?!?/p>
徐肅寧瞬間變了臉色,眼中似噙著一團(tuán)火,手中長劍勃然出鞘:“大召只有一位公主,她的名節(jié)豈容你任意玷污,若再敢胡言,休怪我今日不留情面?!?/p>
“哈哈哈。”烏魯仰天大笑,“大召如今有根骨的人,怕只有你徐將軍一人。你若不信,我這就喚她出來便是?!?/p>
三
風(fēng)吹簾動,似是應(yīng)了烏魯?shù)脑挘闷鹨唤z罅隙來讓人窺看,卻偏偏一閃而過,像是在眾人好奇的神經(jīng)上戲謔地嘲弄,轉(zhuǎn)而匆匆合上了簾內(nèi)的秘密。等了半晌,轎內(nèi)紋絲不動,烏魯飛身下馬,一腳踢翻兩側(cè)的轎夫,嚷道:“莫不是淮陽公主貌丑,不敢見人?”
正當(dāng)他的彎刀要碰到簾子時,只聽一聲脆烈的金鐵激鳴,徐肅寧的劍已擋在前方,烏魯順勢與他纏斗,原來掀簾子是假,逼徐肅寧出手是真。
一旁的烏孫人見狀,紛紛亮出彎刀,一時間刀影奪目,攝人心魂。大召兵士也毫不示弱,紛紛舉劍迎戰(zhàn),眼看一場惡斗一觸即發(fā)。突然,一支箭從轎中射出,正中烏魯胯下的馬,駿馬痛嘶,猛然將沒有防備的烏魯甩下馬,臥在地上痛苦掙扎,不一會兒便氣絕身亡。
“來者是客,烏魯,若你以刀相迎,那我們便以血還擊!”
女子一身紅衣,款款落轎,冰冷的眼神在烏孫眾人面上逡巡,最后落在烏魯?shù)囊簧砝仟N上:“烏魯大人這般譏諷和折辱,究竟是大王子授意,還是自己擅做主張。大召不惜犧牲公主換來兩地子民的安樂,若烏魯大人有異議,那盡可出兵一戰(zhàn),我便與眾大召將士在虞城恭候?yàn)鯇O大軍?!?/p>
素聞中原女子柔善羸弱,烏魯今日本想給這位公主一個下馬威,哪知公主箭藝超群又玲瓏剔透,一時堵得他啞口無言,只是可惜了那匹好馬,陪他征戰(zhàn)無數(shù),今日竟殞于自己一時意氣。
元念期轉(zhuǎn)身入轎,掀開簾子的一瞬,身形微頓,輕聲道:“徐將軍,啟程吧?!庇墒贾两K她沒有看徐肅寧一眼。
徐肅寧不知這一路是如何走到烏孫營帳的,他只記得她輕啟朱唇,面色蒼白,恭謹(jǐn)守禮地叫他一聲徐將軍。無怪此次回京,太子被幽閉東宮,公主不見蹤影,他只恨自己當(dāng)時未能覺察出有異,多年戍邊,他遠(yuǎn)離朝政,已然忘了風(fēng)平浪靜下那些處心積慮的詭計。
腦中思緒紛雜,心口仿佛堵著一團(tuán)火,一遍遍淬煉著他的懊惱和痛悔。緊閉的轎簾內(nèi)裝著往日的相惜和深情,她的一顰一笑像一朵燦烈的花,落入湖心,蕩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然而風(fēng)起浪涌,又將這朵花永遠(yuǎn)地埋葬在了淤泥里,何其殘忍。
那一夜,烏孫眾人載歌載舞,鼓聲震天,篝火一直燃到天明,而他只能一遍遍策馬奔馳在蒼茫原野,任冷風(fēng)一遍遍澆熄心中躁起的沸熱。
四
三日后,正是烏孫的春獵,也是徐肅寧留下的最后一日。元念期一身馬裝,梳著滿頭的辮子,在皚皚雪原上,像一支開到荼蘼的野玫瑰。
大王子的姬妾賽罕看到元念期走近,開口道:“公主可知今日春獵的規(guī)矩,只有率先奪得盤云柱上風(fēng)旗的人,才能第一個進(jìn)入林子里,而最后一名,會被取消春獵資格,不得入林打獵。素聞公主馬術(shù)精湛,不如與我等較量較量如何?”
說時遲那時快,不及元念期回應(yīng),賽罕手中長鞭一揮,猛抽在元念期的馬上,馬兒猝然受驚,高抬前蹄,飲天長鳴。借此時機(jī),賽罕夾緊馬腹,和眾人揚(yáng)長而去。
賽罕仗著大王子的寵愛一直刁蠻跋扈,今日這一鞭,是借勢打在公主的膝蓋骨上,讓她死心塌地地臣服。卻見元念期不慌不忙,輕捋馬鬃,又貼耳不知說了些什么,馬兒竟很快安靜下來。
見元念期追上來,她們?nèi)齼蓛煞珠_,從旁夾擊,元念期被夾在中間根本動彈不得,緊密的圍攻下,橫空猝然飛來一片薄刃,若不是灼烈的日光泄露了金鐵的軌跡,讓她險險避過,只怕那片鋒銳的薄刃此刻已刺破她的脖頸,堪堪要取她性命。
男人們在遠(yuǎn)處觀望,只見馬匹之間圍追堵截,卻渾然不知有人用陰私的手段想置人于死地,元念期不愿再忍,她借馬鞍之力起身縱躍,一記回旋將兩旁的人踢下馬,揚(yáng)起馬鞭,向前追趕。
又有人靠至近前,借與她纏斗之機(jī),將細(xì)索套在馬脖子上,從兩側(cè)一拉,馬兒無法呼吸,前蹄一軟,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元念期縱身騰起,一腳立于馬頭,與此同時,長鞭一揮,纏在前面人的長發(fā)上,順勢將她拉下馬,借此之力,奪馬而去。
馬場上此刻只余賽罕一人,她揚(yáng)鞭催馬,快速向盤云柱奔去,元念期卻忽然不再追趕,停在原地,正當(dāng)眾人皆以為她要認(rèn)輸時,卻見她張弓如月,連射數(shù)劍,箭若疾風(fēng)剛猛遒勁,在賽罕面前,將盤云柱擊得粉碎,風(fēng)旗應(yīng)聲而落。
大王子率先起身鼓掌,烏孫王族沒想到漢人公主竟能有此智計和膽魄,紛紛喝彩。元念期手執(zhí)長弓,回頭對著徐肅寧莞爾一笑,皓齒明眸,像是蕩開寒霧的春風(fēng),吹起滿山杏雨梨云,徐肅寧對她笑著點(diǎn)頭,以示慶賀。
其實(shí),他早知道她會贏,她向來有迎難而上的堅(jiān)韌,她那一身弓馬技藝是他教的,他如何不知曉她有幾分厲害。
五
定和二十年,徐肅寧剛從南方入京,因父親立了軍功,圣上特許他入宮和世子宗親們一起讀書,那時他一身莽氣,才入京城,言語舉止皆像個兵魯子,常常被其他人嘲笑,他從不還嘴,只舉起拳頭痛痛快快打一架。
軍營里,誰的拳頭硬,誰就有說話的權(quán)利,可在京里,世家貴子們,從小被教習(xí)禮儀,吟詩頌賦,自有一派文人風(fēng)雅,便都覺得他是個好勇斗狠的蠻子,即便他贏了,只更不得人心,很快就被所有人孤立。
那一日,他又被先生留堂罰寫字,寒冬的日光移得很快,他眼前突然一暗,以為天已經(jīng)黑了,惱恨地差點(diǎn)扔了手里的筆,一抬頭才看見一個少女站在身前,她只身立在光里,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白皙的臉上被陽光撩起細(xì)絨,像是午后灑金的細(xì)雪,寧靜又溫柔。
她說:“徐肅寧,你寫字不好,大概是沒有一只好筆吧,用這支狼毫寫字,夫子下次肯定不會再罰你?!彼揭詾椋瑢④娂业募移投际俏鋵⒊錾?,自然不知一支好筆對寫好字是何等重要,他手中的那只禿筆,被他狼狽地捏在手里,像一只戰(zhàn)敗的斗雞。
而那時徐肅寧也在心中腹誹,不受控制的豈是那支筆?而是他那長期握刀的手,如何也拗不過那根細(xì)腳伶仃的短木頭,就算今日拿來御筆,他也寫不出什么好字。
沒想到那竟真是一支御筆。
當(dāng)夫子認(rèn)出時大驚失色,險些膝蓋一軟跪了下來。繼而疾言厲色的斥責(zé)他不僅屢教不改,還以下犯上,私盜御筆,那時他被五花大綁在凳子上,學(xué)堂里沒有一個人為他求情。
這時元念期從門外走進(jìn)來:“筆是我給他的,亦是兄長贈予我的。若不信,夫子自去太子那里查驗(yàn)一番便知?!?/p>
徐肅寧這才知道那日的女子竟是當(dāng)今的淮陽公主,他問:“為何幫我?”
“你父親赤膽忠心,為大召立下汗馬功勞,我們該以禮相待,如何能辱沒忠良之后?!蹦菚r,他便心有震動,大召的公主果真心懷天下,氣度斐然,與旁的人截然不同。
從那以后,公主便常與他一道讀書,督促他練字,一同研習(xí)算學(xué),徐肅寧無以為報,便以騎射報償。他從小與父親駐守南地,親歷戰(zhàn)場,弓馬嫻熟,勝過京城騎師百倍。
元念期便跟著他跑遍京郊的馬場,又一道去林子里打獵,她向來不服輸,常和他因爭搶同一個獵物,在馬上打起來,她提劍追來,他不閃不避,那一身馬上的豪颯便是在刀意凜凜的切磋中練就的。
太子時常在皇上面前替他們打掩護(hù),有時也同他們一道打獵,見他二人打起來,便輕而易舉地將兩人打破頭爭搶的獵物收入囊中。
徐肅寧氣急:“元青恒,你好不講江湖道義,簡直是個無賴。”
“徐肅寧,你欺負(fù)我妹妹,我沒同你計較,這個就算做是補(bǔ)償了?!闭f罷,他提起獵物,策馬疾馳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二人。
六
玩鬧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皇帝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把公主召至承安殿,狠狠斥責(zé)一番,又親手折斷了她的弓。
“你是公主,怎可與臣子胡鬧,若平素里學(xué)得禮教都不能約束于心,那你就在華瀾殿里思過,直到你學(xué)會做一個公主?!?/p>
元念期在華瀾殿反省了三個月,那三個月,她只能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殿中整日習(xí)讀《女誡》《女則》。等她出來后,她才知道,徐肅寧也被徐老侯爺責(zé)罰,軍棍二十仗,入騎都營無令不得出。
后來,并州有人造反起事,沿途號令,竟浩浩蕩蕩一路打入京城,那時朝中主力都被調(diào)配至北地邊陲,宮中形勢危急,騎都營一路浴血?dú)⑷雽m城,護(hù)衛(wèi)宗親,太子和公主亦提劍守在承安殿外。等徐肅寧來時,他們已經(jīng)殺了好幾個內(nèi)應(yīng)。
“阿期,怕嗎?”那時徐肅寧的臉上濺著不知是誰的血,身上的官服也被刀劍劃得破爛,他胡亂地抹了一把。她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也從未見過他英姿勃然,似一柄利劍,沖破判軍,勢不可擋。元念期的心緒在他的關(guān)切聲中仿佛亂了一瞬,藏在沉著鎮(zhèn)定下的小女兒心思,枝枝蔓蔓地爬上了她的心頭。
見她直直看著他不說話,徐肅寧笑道:“怎么了,可是害怕?”他俯身整理她散落的鬢發(fā),“不怕,有我在?!毙烀C寧邊說邊從身后取下一柄弓,“聽說你的弓被圣上折了,我又親手給你做了一把,拿著,我們一起上陣殺敵?!?/p>
那是一場命懸一線的苦戰(zhàn),也是生死存亡的夜晚,他們都拼盡了全力,最終等來了援軍,把叛黨絞殺干凈。從那以后,皇帝不再阻止元念期和徐肅寧學(xué)習(xí)騎射,還專門請來了師傅,教習(xí)太子和他們二人。
夜晚將至,烏孫眾人都圍著篝火烹牛宰羊,徐肅寧終于能單獨(dú)和元念期說上幾句話,“阿期,我明日就走了,虞城離這里不遠(yuǎn),若有人欺負(fù)你,盡管來虞城告訴我,大召的將士會誓死守護(hù)公主?!?/p>
這又是一次不知?dú)w期的離別。那場大戰(zhàn)以后,徐肅寧好像總在和元念期告別。
“阿期,我明日要回騎都營了。”
“阿期,我明日要去并州整肅軍隊(duì)了?!?/p>
“阿期,北地戰(zhàn)事膠著,皇上要派我戍邊?!彼能姽υ絹碓蕉啵瑓s也被迫離她越來越遠(yuǎn)。他也曾問過阿爹何時才能娶親,老侯爺總是說,你還年輕,邊防一日不寧,妻兒也要跟著你受苦,等平定了烏孫,再娶妻不遲。
那時他也想,阿期金尊玉貴的長大,怎能跟著他去那苦寒之地,他不忍心她受苦,只想一心平定烏孫之亂,好心無掛礙地風(fēng)風(fēng)光光迎娶她。可是他沒想到,一去三年,烏孫野心昭昭,吞并了數(shù)個部落,變得越來越強(qiáng)大,這場仗也好像越來越?jīng)]有盡頭。
他給她寫信,“阿期,我一定在你及笄的時候趕回去,你一定等著我。”
那時,鴻雁是他們的信使,幾千里的歸途寫著密密麻麻的期盼和思念,而如今他們相隔百里,卻是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七
自大召與烏孫和親后,大召承諾每年秋后,都會送來糧食和布匹,以助烏孫挨過漫漫冬日。今日徐肅寧親自押運(yùn)糧草抵達(dá),烏孫王和眾王子大擺宴席,以禮相迎。
席上,徐肅寧并未見到元念期,許是看到他神思懶倦,眼神游移,大王子道:“徐將軍可是想問淮陽公主?她這幾日病了,正在帳中休息,你也知道,現(xiàn)在雖是大召的秋時,可烏孫早已下了第一場雪,公主頭一年來,身子還像漢女一樣嬌柔,等開春,讓她在戈壁上跑馬,多吃些牛羊,她自然就能像烏孫女子一樣健壯了。”
“圣上掛念她,讓我來看看她,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公主?”
“再過兩日吧,將軍暫且住下,等后續(xù)糧草到了,再見不遲?!?/p>
入夜,徐肅寧已經(jīng)熄燈睡下,卻忽然察覺到帳外有人躡手躡腳地徘徊,他起身輕輕靠近帳門,一把將來人貫入帳中,不過使了三分力,就已經(jīng)讓壓在身下之人連連告饒。
這等身手絕不是烏孫的軍士,“你是誰?”他喝問道。
“奴才叫東來,是隨公主一道和親的御前太監(jiān),將軍點(diǎn)亮燭火,就能認(rèn)出奴才。”
“你夤夜前來,找我何事?”
“奴才是來求將軍救救公主?!彼蝗还蚍诘厣?,身體抖若篩糠,卻不得不壓抑聲音,半晌不能言語。
“公主怎么了?”徐肅寧一把提起地上的人。
“公主,她要死了。”
“你說什么?”
“奴才本是御前伺候的太監(jiān),公主臨行前,圣上特意把奴才叫入內(nèi)殿,囑咐奴才…囑咐奴才…要…”他嘴唇翕動,懼怕地幾次沒敢開口。
“他說了什么?”徐肅寧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徹骨的冷。
小太監(jiān)不禁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地說:“圣上說,公主在烏孫必定受盡折辱,有損大召顏面,他讓我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給公主下毒,嫁禍烏孫,若公主身隕,他便能以烏孫背信棄義,撕破盟約,殺死大召公主之由,連橫周圍其他國家起兵討伐,共同踏平烏孫?!?/p>
“你準(zhǔn)備何時動手?”
“奴才若下得去手,何故來尋將軍?自來了烏孫,奴才們常受宗親奴仆欺凌,餐食、衣被皆和下等奴仆一般無二,公主發(fā)現(xiàn)后,在大王子面前,為奴才們據(jù)理力爭,又分了自己的俸祿,補(bǔ)貼奴才們,她說,大家都是一道從京里來的,自然要相互照應(yīng)。有一日奴才不慎得罪了大王子,他提刀沖過來時,是公主擋在奴才身前,奴才這條命,是公主給的,奴才如何下得了手?”
他說得涕泗橫流,幾乎喘不過氣,徐肅寧問道:“此事公主可知曉?”
“公主走之前,也被喚入殿中敘話,奴才不知當(dāng)時圣上和公主談了什么,只是公主近兩日郁郁不樂,時常自己一人趁夜騎馬出營,奴才是怕,是怕…”他說著,抬起頭,噙滿淚水的眼里布滿恐懼。
“因?yàn)槭ド险f,如若我不殺公主,也會有別的人殺她,公主必須死在烏孫,他說,若我想讓公主死得安樂些,就早些動手。今日公主沒有出席在大宴上,確實(shí)生病,但是是因?yàn)榍皟扇眨毁惡苯韫释迫牒?,雪天水寒,若不是被路過的牧民救起,只怕公主現(xiàn)在已經(jīng)溺死在那湖里?,F(xiàn)下奴才不知,這周圍還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公主?!?/p>
徐肅寧攥緊的手發(fā)出如同磨刀一般的聲響,一聲聲,一遍遍聽得讓人頭皮發(fā)麻,“毒殺?”
八
小時候,父親也曾向他提過宮里的腌臜事,父親以此訓(xùn)誡他不可輕信他人,要學(xué)會敏于行而訥于言,宮中老臣各個心思深沉,皇帝要與他們斗法,自然也要智計過人,韜光養(yǎng)晦,而武將忠直,所以朝中之事,盡量避其鋒芒,不要輕易涉足。
而宮中最隱晦的懲戒手段,就是用毒,那些慘死的嬪妃,夭折的皇子和暴斃的臣工,皆死于宮斗的毒殺,這些人最后往往生不如死,痛苦難當(dāng),而徐肅寧萬萬沒想到,一個父親,竟把這最卑劣的手段用在了親生女兒身上。
“公主今夜也出去了嗎?”
“是,現(xiàn)下還沒有回來?!?/p>
“好,我去找她?!毙烀C寧披上大氅,悄悄去馬廄牽了馬,向著茫茫戈壁奔馳而去。
月光下,一抹紅色的身影,飛馳天地,是他熟悉的樣子。數(shù)月不見,她瘦了許多,當(dāng)日與賽罕比試時穿的馬裝,如今穿在身上大了,也舊了,從前宮城里那個粉膚花貌,仙姿玉色的少女,被命運(yùn)推著向前,被至親拖入泥沼,再沒了顏色。
他追上她,給她披上大氅:“阿期,病還沒好,怎么能夜半出來吹風(fēng)?!?/p>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她回頭看著他,又了然一笑,“是東來去找你的吧,自從我落水,他便一直草木皆兵,生怕我再出事。”
“他是擔(dān)心你,阿期,我也擔(dān)心你?!?/p>
“肅寧,你該回去了,若被他們發(fā)現(xiàn)你深夜私自出營,只怕大王子明日會多有刁難?!?/p>
徐肅寧的身量比她高很多,他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像是一個帶著余溫的懷抱,她緊了緊,又緊了緊,把自己暫時埋藏在過去的回憶中。
徐肅寧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我?guī)慊厝ィ摇?/p>
“回不去的,”元念期搖了搖頭,截斷了他的話,聲音異常平靜“我還有使命在身,我不能回去。”
他這才看到她的袖中好像藏著什么,許是適才聽見他的聲音,匆匆放進(jìn)去的。他一把搶過來,正是那封來自皇帝的信,字字句句誅心剖肝,甚至比東來說的,還要的寡廉鮮恥,他以太子之位和她母親的性命要挾她,這不是懇求,是要摧毀她的一切信任和寄托,讓她甘愿赴死。
“肅寧…”她伸手去搶那封信,徐肅寧卻以手做哨,招來一只烏雀,迅疾將信綁在雀兒的腿上,拍了拍它的腦袋,烏雀振翅,旋即消失在黑暗中。
“信會送到太子那里,他會知道一切真相。阿期,即便故國拋棄了你,青恒和我一定不會放棄你,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一定會帶你回家?!?/p>
他的眼睛里是真摯,是懇切,是晴雨的山月,是奔流的河川,是在故國他們曾走過的深林和看過的星星,那時,她嬌憨刁蠻,他年少恣意,那時,他們都以為,這會是一生。
她再也忍不住,一頭撲進(jìn)他的懷里,自從看過信,她日日活在驚怒之中,她從沒想過,父皇臨行前慈愛的關(guān)切和溫良的勸慰,竟是一個捕食者對獵物拋下的誘餌,而撕開溫情的外衣,里面是決絕的摒棄和滔天的權(quán)欲。
信里的那顆毒丸,日日摧殘著她,折磨著她,她并不懼怕蠻族的欺凌,可卻無法接受至親的背叛,哪怕被放逐到這孤遠(yuǎn)之地,哪怕深夜大王子醉醺醺地闖入她的營帳,強(qiáng)要她時,也沒有讓她的心如此寂滅過。
月光遮蔽她的眉眼,讓眼角那滴淚格外奪目,他緊緊環(huán)抱住她顫抖的身軀,輕輕啄了她的臉頰,溫聲道:“阿期,別怕。”
九
風(fēng)聲中,忽然夾雜著利刃的冷嘯,沖破這片刻的寧靜。一支支劍從無邊的黑暗中橫空出現(xiàn),越逼越緊,越來越密,幾乎將他們包圍,大王子從月光深處走來,“我的王妃和將軍…”他瞇起鷹一樣的眼睛,“好一對青梅竹馬,深夜私會,若我明日告知眾部落,大召的將軍凌辱了我的王妃,你猜眾人會如何反應(yīng)?大召撕毀盟約在先,就不要怪烏孫不仁不義。”
“你跟蹤我們?”
“數(shù)次交手的敵人入我營帳,難道我不該有所防備?”
“東來也是你的人?”
“那無根的奴才,本就賤命一條,我不過拿刀嚇嚇?biāo)筒铧c(diǎn)溺了褲子。”
徐肅寧啞然一笑,帝王心術(shù),深不可測,原來不過是各自心懷鬼胎,都是陰險狡詐的獵人,步步為營,早已布好陷阱,請君入甕罷了。
大王子叫道:“殺了他們,今日所有的眼睛都看到徐肅寧褻瀆本殿下的王妃,大召立心不正 ,今日便以他們的血祭旗,以助他日我們長驅(qū)直入,直搗宮城?!?/p>
滿天飛矢如一場豪雨,傾盆直下,不過區(qū)區(qū)二人,卻來了這么多兵力。今夜,是要讓他們再無開口的機(jī)會,永遠(yuǎn)地站在歷史的陰霾里,成為大召的罪人。
徐肅寧劍挽狂花,屈指為哨,三聲過后,大地突然震顫,黑暗中吼聲如雷,大召軍士身著鐵甲,駕著戰(zhàn)車,把大王子的人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
“你竟然帶了伏兵?徐肅寧,我果真沒看錯你?!?/p>
“同意休戰(zhàn),不過是韜光養(yǎng)晦,以退為進(jìn),大召早就有了與烏孫抗衡的能力,怕你們的只是皇帝一人而已?!?/p>
他早就設(shè)好了埋伏,他要帶她回去,從太子出關(guān)那一天,從他看到轎簾掀起,出現(xiàn)那張熟悉的臉時,他與太子就已經(jīng)秘密合謀此事。只是那時的他們尚不知這背后還藏著這么多骯臟齷齪的詭計。
“阿期,走?!彼敕鏊像R,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已軟得像秋風(fēng)里的一片落花。
“肅寧,太晚了,我已經(jīng)吃下了那顆毒丸,再也回不去了?!?/p>
“不!我給你去找大夫,找醫(yī)官,一定能救你!”
“肅寧,你知道的,宮里的毒丸,無藥可醫(yī)?!彼穆曇魸u漸微弱,“就讓大召的男兒,以我之血為刃,踏平烏孫吧?!?/p>
濃黑的血從她嘴角涌出,她宛然一笑,“穿這身紅衣,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嫁給你了,肅寧,有你在已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p>
十
平定烏孫后,徐肅寧以君王昏庸無道,殘害皇嗣為名,傭兵太子,舉旗反叛。殺入宮城時,他一刀砍向皇帝:“這一刀,是為阿期還的,她的尸骨此刻就在殿外,就讓她看一看,這個背叛她的王朝,是如何傾覆的?!?/p>
花開幾許,又落幾回,徐肅寧的鬢邊也染了霜雪,他常常去墓地陪她,日頭漸漸西沉,明月清輝給大地鋪滿了銀光,他恍恍惚惚又回到那一夜,茫茫戈壁,一邊是清江月,一邊是孤照雪,她在他的懷里走完了一生。那一夜,滿月長圓,而他的人生卻再沒了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