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當你覺得一個男人可愛,那就離栽在他手里不遠了。孟涵此刻深以為然。
1
孟涵坐在被夏日毒辣的太陽曬到掉皮的木質(zhì)長椅上,雖然早已日落,但人工草場邊的長椅還帶著白日里陽光的溫熱,她感覺自己仿佛坐在一張不知疲倦且不合時宜的電熱毯上。汗水連帶悶熱的空氣,如密不透風的保鮮膜一般厚厚地糊在皮膚上,孟涵開始后悔大好的周五晚上來和一群陌生人玩飛盤。
這個新建的飛盤場地在海城江邊一棟大樓的房頂,綠色的草場被直沖天際的綠色鐵絲網(wǎng)包得嚴嚴實實,避免任何飛盤飛出大樓傷到行人。孟涵抬頭看著滿眼的綠網(wǎng),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小時候家里飯桌上的菜罩里,自己就是被罩住的一盤剩菜。
她又瞄了眼場上一個個矯健的陌生身影,心里默念一句:“我真的很菜?!?/p>
這時,場邊走進來一個穿全套西裝打領(lǐng)帶的高大男人,手提運動背包??粗餮b革履的模樣,孟涵腹誹:“大夏天的,不熱嗎?”那男人就好似聽到了孟涵的心理活動,徑直朝她走了過來,邊走邊扯開領(lǐng)帶,解開襯衣最上面的扣子,露出脖頸。
“你好,請問更衣室在哪里?”男人聲音醇厚,低沉又不顯做作油膩。
孟涵坐在長椅上,仰頭看著逆光站立的男人,體育場上的射燈打在他頭頂,把黑色的發(fā)梢染成近乎透明的冷白,好似落了一層白霜,給這悶熱的夏夜平添幾分清冷。孟涵站起身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米七的身高和他比起來仍顯嬌小。她四處打量了一下,伸手指著旁邊幾步之遙拐角處的一塊木擋板,說:“應(yīng)該是在那兒吧?!?/p>
這男人說了句“謝謝”,轉(zhuǎn)頭就往那邊走,并沒有注意到孟涵的用詞“應(yīng)該”。
男人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擋板后面。孟涵撓了撓頭,應(yīng)該是這里吧,這邊好像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換衣服了。思緒未盡,一陣夜風襲來,帶著江水的濕潤,帶著枝葉被動摩擦的沙沙聲。孟涵想起來今天有在手機上看到未來兩天的臺風預(yù)警。這個海邊城市的夏天,是由臺風預(yù)警串聯(lián)起來的,有著奇怪名字的臺風構(gòu)成一個個重要里程碑,在時間的繩索上打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繩結(jié)。
“也許繩結(jié)這個概念可以用在下一季的設(shè)計里面?!泵虾匝宰哉Z道。作為一個獨立服飾品牌Han的創(chuàng)始人兼設(shè)計師,孟涵總是在搜羅新的設(shè)計靈感。
沒等她再繼續(xù)深入思考下去,咣當一聲巨響把她拉回了現(xiàn)實。目光循聲音而去,只見那“更衣室”的木板被大風刮倒砸到一邊,只留剛剛那位去木板后更衣的男人光著上身一臉驚愕地站在原地。
出于職業(yè)需要,孟涵經(jīng)常和模特打交道,一眼看去就覺得這男人的身材和模特有得一拼。流暢的肩線弧度,明確的腹肌線條,還有,看起來手感很好的——胸肌。
“喂!那里不能換衣服,去樓下衛(wèi)生間換!”場地上的飛盤教練沖男人大聲喊道。
整個場地的人都看了過來,原本嘈雜吵鬧的場子顯得過分的安靜。這種情況下,那男人反倒更淡定了,隨手套上一件寬松的運動T恤,提起包就往外走,就好像剛剛光著上半身被眾人觀賞的不是他一樣。
“大庭廣眾之下就換衣服,那人是不是有病?”一位個子很小但聲音很大的漂亮妹子走到孟涵身邊,如此和孟涵搭話道。
孟涵有些大腦發(fā)懵,點頭“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就在這時,那位本已走遠的男人仿佛聽到了什么,忽然回過頭來看了孟涵一眼。
孟涵發(fā)誓,如果心虛有模樣,那一定就是她此刻的模樣。她這時才福至心靈般想到,是自己讓那男人去木板后面換衣服的。
“姐姐,我們一會兒一個隊吧?咱要不現(xiàn)在圍著場地跑幾圈,一起熱個身?”漂亮妹妹繼續(xù)熱情搭話。
“我,我先休息一下吧?!泵虾杏X自己不僅心虛,還體虛。為了趕出今年冬天的產(chǎn)品設(shè)計和樣衣,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三周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了。自己的品牌Han已經(jīng)成立五年,她傾盡心力,開了線上和線下店鋪,有了幾十人的小團隊。不斷成長的初創(chuàng)品牌也逐漸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guān)注,甚至一些投資人也來找過她。
沒過多長時間,教練就吹哨讓大家集合在操場中央。他頭戴一塊花花綠綠的三角巾,皮膚锃亮黝黑,一副精氣神很足的模樣,和一旁又白又虛的孟涵形成了鮮明對比。這教練很上道,明白這群都市年輕男女參與飛盤運動背后的巨大驅(qū)動力是社交需求,于是正式活動開始前專門讓大家圍坐成一圈進行自我介紹。
“嗨我是Susie,自己有個小小服裝品牌,做設(shè)計師,也有點時尚sense,感興趣的伙伴歡迎來加我微信。”最后還不忘眨眨眼睛補充一句,“男生也可以哦”,引得原本有些干癟的氣氛活絡(luò)了起來。
在陌生人面前,孟涵總是這樣。就像一張雙面刺繡的布料,一面繡著親和,一面繡著距離。她頂著名為Susie的馬甲,習慣性擺出一副八面玲瓏的模樣。
剛?cè)Q衣服的男人回來晚了,最后一個介紹道:“大家好,我叫魏西宸,是做VC(風險投資)的,第一次來這個場子玩飛盤,還不太熟悉這里的新手村規(guī)則,讓大家見笑了?!睕]想到他自己大方提起了剛才的意外事件,大家一個個都心領(lǐng)神會的笑了起來,最后一絲尷尬也煙消云散了。
“這人,情商蠻高的嘛。”孟涵不由在心里默默做出評價。
2
介紹結(jié)束,教練帶著大家熱身,講解基本的拋接技巧,并讓所有人在操場兩端一字排開進行分組練習。孟涵和剛剛認識的漂亮妹子娜娜一組。她拿著飛盤,心里重復(fù)了一遍手腕發(fā)力的要點,對準十米開外的娜娜“呼”的一下扔了出去。只見那塊鮮綠色的飛盤如同來自異世界的一抹輕飄飄的幽靈,借著風勢旋轉(zhuǎn)騰空而起,又以變幻莫測的角度俯沖直下,啪的一聲,落地了。
哦不,是落在了魏西宸頭上。
宛若一頂鮮綠的帽子,穩(wěn)穩(wěn)扣在他頭頂。
娜娜沒能接住這個路線奇詭的飛盤,兩手還維持著向前伸的姿勢,呆立在一旁。孟涵看著黑臉的魏西宸和僵硬的娜娜,此刻大腦中已經(jīng)充斥著哈哈哈的爆笑聲,但表面上只能強忍著抽動的嘴角,跑上前去不住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第一次沒掌握好力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扔的不準?!?/p>
魏西宸一手拿下“綠帽子”遞還給孟涵,一手扒拉兩下被壓癟的頭發(fā)。他半挑著眉毛,似笑非笑地說:“哪有,扔得蠻準的?!?/p>
啊,這。
孟涵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插上腦電波監(jiān)控儀的小白鼠,被看得明明白白。雖然不是故意的,但不知為何,看著這樣一個大概在任何場合都能做到游刃有余的成熟男性丟臉,莫名滿足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惡趣味。
孟涵歪頭笑了一下,伸手拿回飛盤時,故意用指尖輕輕劃過魏西宸的手背,如小貓爪子一般,在對方心里撓了一下。
“謝謝?!泵虾惫垂纯粗难劬Γχf道。
魏西宸明顯沒想到對方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看著她被操場射燈照的亮晶晶的眼睛,稍稍愣了一下。沒等他再說什么,孟涵就已經(jīng)拉著娜娜到一邊繼續(xù)拋接練習了。
待大家練習得差不多,教練拿著一塊貼有雙色磁鐵和小旗的白板到了場中央,開始講飛盤實戰(zhàn)規(guī)則。十四名學員被分成實力較為均衡的兩組,每組七人,都有新手也有老手。
正式開始比賽前,先是一輪內(nèi)部戰(zhàn)術(shù)討論會。娜娜由于經(jīng)驗豐富,當選為孟涵這組的組長。
她單手托下巴,眉頭緊鎖地思考了片刻,鄭重其事地說:“諸位是否聽過田忌賽馬的故事?”看大家紛紛點頭,她繼續(xù)說:“我們要采取一盯一的戰(zhàn)術(shù),每個人都要確保不能把自己負責盯的對手跟丟?!贝蠹矣旨娂婞c頭,她又繼續(xù)說:“我們就是要采取中等馬對下等馬,上等馬對中等馬,下等馬對對方上等馬的戰(zhàn)術(shù),緊盯對方成員,才能整體壓制。”大家繼續(xù)跟風點頭,她接著說:“我觀察了,對方團隊里其他人都好說,只有那個魏西宸個子又高又有經(jīng)驗,比較難壓制,我們就派最弱的新手來盯他?!?/p>
她轉(zhuǎn)頭問,“Susie,你可以嗎?”
原本一齊點頭的眾人都扭過頭來看著孟涵,孟涵無語了一瞬間,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所以,我就是那匹下等馬?”
“嗯?!蹦饶群敛华q豫地點點頭。
“如果現(xiàn)在面前有一張桌子,此刻就是掀桌發(fā)瘋的最好時機?!泵虾哪X海中飄過這么一句話。
“……好?!彪m然不是很情愿,但她勉強同意了,畢竟自己這個小白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戰(zhàn)術(shù)。
3
比賽開始。
隨著一聲哨響,亮白色飛盤在灰藍夜幕下劃過一道利落的影子,如流星般輕快。原本在賽場兩端的隊伍也隨之而動。孟涵立即跑了出去,努力在不阻擋隊友進攻的情況下執(zhí)行盯緊魏西宸的任務(wù)。
飛盤在兩隊一拋一接之間不斷易手,戰(zhàn)況焦灼,每次接近對方得分區(qū)時,對方隊員總能突破防守飛身攔下飛盤。兩隊成員畢竟平日里都是普通上班族,沒跑幾分鐘大家已逐漸顯露疲態(tài),進攻的步伐慢了下來。這時,更要盯緊對手。
孟涵一邊喘著粗氣腳步不停的追趕魏西宸,一邊抬手蹭去快要流入眼睛的汗珠。這男人跑得太快了,腿長體力又好,每一次搶盤他都跑在前面。想要完全阻擋他的進攻是不可能的,自己能做到的僅僅是像一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一般粘在他旁邊,不停對他的前進路徑產(chǎn)生干擾。
孟涵在心里給自己暗暗打氣,再累也要堅持下去。
畢竟,下等馬也有下等馬的尊嚴!
腳下的人造草皮被踩的唰唰響,溢出一股股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腥香。追在魏西宸身后,夜風帶起他身上的味道,一股淡淡的木調(diào)茶香味被濕潤的空氣裹挾著,時不時如一團隱形的薄紗般籠罩住孟涵的口鼻。她忽然想起家里被陽光曬透的書房,散發(fā)著淡淡檀香的木質(zhì)書架,微微卷曲泛黃的舊書,還有院子里那棵不結(jié)果子但枝干遒勁的桃樹。
有鋒芒但卻仍舊溫潤。
這一跑神兒,孟涵本就疲憊得雙腿更是不聽使喚,在平坦的草地上左腳絆右腳,愣是把自己絆的失控向前撲倒。
“啊……”一聲驚叫,孟涵沒有如預(yù)期般受到來自草地的疼痛撞擊,而是撲進了一個帶著灼熱體溫的懷抱。
那個若有似無的木質(zhì)香調(diào),鋪天蓋地的籠罩下來。
就像小時候在夏日傍晚撲進被陽光曬透的熏香被褥,帶著讓人頭腦發(fā)暈的溫熱氣息。
嗶嗶!隨著兩聲口哨聲響,比賽結(jié)束。孟涵稍顯尷尬的推開扶著自己的臂膀,轉(zhuǎn)身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隊伍勝利了。自己的臨陣一撲打亂了魏西宸接盤的陣腳,被得分區(qū)內(nèi)的隊友成功接住。
于是,孟涵更尷尬了,因為飛盤比賽中通常是不允許肢體接觸的。
魏西宸眼看比賽已成定局,笑問一句:“你們隊用的是美人計嗎?”
孟涵正想解釋什么,娜娜興奮地沖了過來,大喊著說:“不錯呀Susie,看不出來,很有策略嘛!”
Fine。這時候再去說什么,都沒有意義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待晚上活動結(jié)束,夜色已深。大樓的樓梯間里有幾層的燈已壞掉,一邊閃動著,一邊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如同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不住地吐著鮮紅色的蛇信子。孟涵換完衣服出來已經(jīng)有些晚了,沒趕上其他人的步伐,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沿著有些破敗的樓梯下樓。
走出大門,夜風輕拂,她終于放松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嗨,你住哪里,順路的話送你回去。”孟涵聞聲抬頭,看到路邊坐在車里的魏西宸。他放下了副駕的窗戶,從駕駛位上傾身探過頭來。車內(nèi)開著暖黃色的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身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光線如縱情流淌的橙色蜂蜜,沿著他飽滿的腦門淌下,緩緩滑過鼻翼,唇峰,落入鎖骨的溝壑,又順著胸前延展流淌,淹沒在襯衣里。
孟涵緩緩眨了兩下眼睛,揚起唇角向他走去,說:“我住在城東?!闭诿虾詾樽约瑚攘λ纳錅蕚渖宪嚨臅r候,魏西宸回道:“哦,不順路,那我先走了。再會?!?/p>
然后,踩了油門揚長而去。
孟涵腳步一滯,不可置信的看著那漸行漸遠的車屁股。她發(fā)誓他走之前有朝自己偷笑。一副計謀得逞的傻樣子。
這男人早就下樓了,估計就是等著自己整這一出?!霸幱嫸喽擞中⌒难鄣某裟腥??!泵虾蛋蹈拐u。
4
那次活動結(jié)束后,孟涵當晚就在飛盤活動微信群里找出了魏西宸的賬號,沒忍住發(fā)送了好友申請,還不忘陰陽一句:“安全到家啦?!?/p>
當晚夜已深的時候,魏西宸才通過她的申請,回復(fù)了一句“那就好”。不痛不癢的,波瀾不驚的,讓孟涵很是心癢癢。
她就像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米其林大廚,突然聽說了一種口味獨特的珍稀食材,非想要搞到手嘗鮮。她翻遍了魏西宸最近半年可見的朋友圈,內(nèi)容不是對于某些時事的評論,就是參加各種運動,網(wǎng)球、滑雪、飛盤、騎行,不一而足。反觀自己的朋友圈,里面全是各種餐廳打卡以及做設(shè)計被逼到深夜發(fā)瘋的記錄,自己和他完全不是一類人。
但在孟涵眼里,不一樣才有趣。雖然對他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奈何孟涵實在是太忙了。在這個繁華大都市里,生活中的人來來往往,就如同一陣陣來了又走的臺風,即使來的時候帶著席卷天地的態(tài)勢,走了之后一切也終會歸于平靜。孟涵剛忙完新一季的產(chǎn)品上新,就接到國內(nèi)知名服裝設(shè)計大賽IDEA的參賽邀請,本次比賽的主題是“涅槃”。于是便又閉關(guān)半個月,全力準備參賽作品。
等孟涵再一次光顧自己的小店,坐在窗邊發(fā)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盛夏的末尾。自己的設(shè)計靈感就如同窗外梧桐樹下靜靜躺著的一只只蟬蟲,有種將死未死的凄涼。雖然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組參賽作品,但完全不能令自己滿意。她嘆了口氣,兩手捧著一杯熱咖啡,看著窗外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
中午就收到暴雨預(yù)警,料想雨中也不會有多少客人光顧,孟涵便叫店員提早下班回家了,她在百無聊賴中守著空無一人的店鋪。窗外梧桐樹被狂風吹打的簌簌作響,破敗的樹葉如同戰(zhàn)敗的士兵,無助地墜入泥濘。雨點劈劈啪啪地拍打在玻璃窗上,發(fā)出一聲聲催人睡眠的鈍響,再緩緩滑落流淌,匯成一股股小溪,將視野切割成不規(guī)則的碎片形狀。
而這街邊的小店就像游蕩在激昂洪流中的一艘大船,沉穩(wěn)地破開層層波浪,駛向傳聞中兇險的海洋。
這時,一股濃厚的潮氣侵襲而來,又帶著那股熟悉的木調(diào)茶香。一回身,便看到那個有段時間沒見的熟悉身影。
窗外驟雨翻天,室內(nèi)寧靜平?jīng)觥?/p>
他就好像一位穿越時空的旅人,帶著滿身風雨,毫無預(yù)兆的沖撞進她安逸的小世界。很顯然,魏西宸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孟涵,滿眼訝然地問:“這是你的店?”
孟涵側(cè)著身子打量了他一會兒,如同看著一個不遠不近的夢境,笑著說:“要挑衣服嗎?男裝在二樓?!?/p>
她起身,翩翩然經(jīng)過他身側(cè),從柜臺后拿了自己常用的那塊毛巾遞給他,說:“擦擦吧,別著涼了。”魏西宸的模樣看起來確實有些狼狽,被這場來勢洶洶的大雨淋了個通透,頭發(fā)上不住往下滴水,藍色的西裝也洇染開片片濃墨重彩的花瓣。
魏西宸把毛巾按在臉上的一瞬間,他就感覺有些臉熱。
上面全是她的味道。
是上次在運動場上聞到過的那種淡淡桃香。他清了清嗓子,問:“我最近在研究Han這個品牌的表現(xiàn),今天就是想來實體店看看實物,確實沒想到這就是你的品牌。如果你有時間,我們剛好也可以聊聊,品牌發(fā)展、設(shè)計理念之類的。”
聽他這么說,孟涵才想起來他是個投資人。經(jīng)過五年的發(fā)展,最近確實有越來越多的投資人找上門來。
“聽起來要聊很久,”孟涵朝樓上一指,“先上樓去挑件衣服換上吧。”
樓梯上鋪著細密的地毯,吸去了兩人的腳步聲。沉默的空氣仿佛帶著粘稠的濃度,在兩人之間收縮拉扯,將空間形狀扭曲。孟涵在架子上挑挑揀揀,選了件修身款的黑色襯衣,領(lǐng)口處的暗紋刺繡透露出一絲低調(diào)的精致感。她舉起衣服在魏西宸身上比了比,說:“你去試一下吧?!彪S手一指旁邊的試衣間。
魏西宸點點頭,沒有一絲異議,拿了衣服轉(zhuǎn)身就進試衣間。
一瞬間,孟涵覺得他乖順得像路邊淋了雨被喂食的小野貓,收起了所有撓人的尖利爪牙。莫名有點可愛。
5
有人說,當你覺得一個男人可愛,那就離栽在他手里不遠了。孟涵此刻深以為然。
隨著咔噠一聲門響,魏西宸走出來到試衣鏡前,孟涵在他身后打量著。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精瘦一些,襯衣腰部的位置顯得有些大了。她探出手去,手指順著襯衣側(cè)邊的腰線往下滑,捋出一個指節(jié)的寬度。
魏西宸沒料到她會突然上手,雖然知道這只是專業(yè)且正常的動作,還是不由自主的繃緊了身體。
“脫了吧,我給你修一下?!泵虾f著走向一旁的工作臺。二樓除了有男裝的展示架,角落里還有一個小小的裁縫桌和幾個假人模特,方便臨時做些設(shè)計,以及幫客人修改衣服。
店里背景樂一轉(zhuǎn),曲調(diào)輕巧明快,配合著縫紉機的噠噠聲,好似每一條習慣性緊繃的神經(jīng)都受到了雨露滋養(yǎng),讓人莫名有種舒心的感覺。
“高橋幸宏的Valerie?”魏西宸問。
孟涵有些驚訝的看著他。很少能遇到同樣喜歡高橋幸宏音樂的人,能一下子就聽出這首小眾純音樂的人就更少了。“你也喜歡高橋幸宏?”
“嗯,最喜歡他的蜉蝣?!?/p>
“時間總是如同蜉蝣?!眱扇水惪谕暤恼f出這句歌詞。
相視一笑,好似在蕓蕓眾生中遇到同謀。
魏西宸說:“在我人生第一次項目投資成功的那晚,我和同事到一家頂層露天酒吧開慶功宴。那晚,我在酒吧露臺上吹風的時候,就放了這首歌?!?/p>
悠悠江風,撫平暗夜。
星移斗轉(zhuǎn),天地遼闊,勝敗皆是蜉蝣。
蒼茫江水,好似在流經(jīng)重重歲月后,再次流入他的身體,把他澆了個通透。
孟涵黯然,陷入回憶,“和你相反,我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是第一次參加國內(nèi)設(shè)計大賽之后。勝敗當然是人生常事,但那次比賽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當時希望畢業(yè)之后就直接創(chuàng)立自己的品牌,而爸媽希望我繼續(xù)讀書,我們吵了無數(shù)次,最后他們同意如果這個比賽我能拿前三名,就讓我去創(chuàng)業(yè),如果不行,就送我出國繼續(xù)讀書?!?/p>
“那你拿到前三名了嗎?”魏西宸問。
孟涵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看向一旁塑料架子上的一排排獎杯與獎牌。魏西宸覺得這個獎杯主人對這些獎杯有一些些重視,但完全不多。她雖然把獎杯都展示了出來給所有客戶看到,但卻是放在一個好似從宜家隨手挑選回來的塑料架子上。
他順著獎杯一個個看過去,然后在最早年份的那個獎杯上看到明晃晃的三個金字——優(yōu)秀獎。
噗嗤。魏西宸沒忍住輕笑出了聲。
“比賽結(jié)果出來了,然后呢?”
“然后那天晚上,我就一個人去Fire酒吧借酒消愁去啦?!泵虾嗥鸶暮玫囊r衣看了看效果。這么一小會兒,她已經(jīng)把襯衣改好了,沿著肩線比在魏西宸身上。
“Fire?你去的是Fire酒吧?”魏西宸訝然地低頭看著在他身上比尺寸的孟涵,記憶像在平靜湖面上打水漂的石子,隨著啪啪啪的水聲,回憶的漣漪逐漸蕩漾開去,幾秒之后才終于落入湖心,塵埃落定。他明白了為什么第一次在運動場上見到她就覺得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又莫名想找她問試衣間的位置。
原來,自己早就遇到過她。
在那個慶功宴的晚上,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他們隔壁桌的女孩一直在埋頭喝酒,然后在午夜12點的時候向酒吧駐唱點歌,還沖上臺去一起唱。
“你是不是那天晚上還上臺唱了一首Adele的I Drink Wine?”魏西宸笑問。他當時就想,這女孩看起來年紀不大,哪里來的這么多愁緒,唱著唱著還哭了起來。
孟涵猛地抬起頭來,“那天你也在?”
魏西宸老實的點點頭。
“我真的丟死人了?!泵虾χf道。過往皆已云淡風輕?!爱敃r的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獨擋一面,結(jié)果出國讀書之后,遇到很多比我有天賦也比我更努力的設(shè)計師,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
兩人早已忘記聊天的初衷,從音樂愛好聊到過往生活,從時尚藝術(shù)聊到時事政治,從風花雪月聊到現(xiàn)實困境。孟涵說到她最近在準備的比賽,給他看自己準備的作品,他也能給出中肯且誠實的評價——好看,但缺乏記憶點。
“你要是給我看一下你的財務(wù)報表,我也許還能幫你看出一些運營問題?!蔽何麇钒肟吭谏嘲l(fā)上,一手支著下巴說。
“你就別犯職業(yè)病了?!泵虾p推了他一下,笑著說,“想看這個還需要你更大的誠意?!?/p>
魏西宸作恍然大悟狀:“這個別人沒看過,我是第一個嗎?”
“……滾?!边@人怎么說話總感覺有潛臺詞。
6
兩人像是開茶話會的中學生一般,坐在地毯上喝果汁吃零食,在一個個充滿跳躍性又無意義的話題中消磨時間。等他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
“我的車停在對面停車場,要不要一起過去,很晚了我送你回家?!?/p>
“我住城東,”孟涵瞇起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不、順、路?!?/p>
她還記仇呢。魏西宸笑著回答說:“順路,你住哪里都順路。”
回家的路程很短,短到不夠讓路燈的倒影在車窗上跳完完整的一支雙人舞。回家的路程又很長,長到讓他們開始暢想長久的相處會是怎樣的模樣。
在分開之前,孟涵探過身去給了他一個擁抱。那擁抱也帶著剛剛好的曖昧溫度。一瞬間,好似全身生發(fā)出一條條透明的絲線,像一條條布滿了五感的觸角,包裹纏繞在兩人身上,黏膩又綿長。
夜里,孟涵團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大雨滂沱。義無反顧的雨滴拍打在老式玻璃窗上,暈開一朵朵漣漪,仿若一個個焦急又撓心的吻。她睡不著。怎么剛分開就有點想他?
忽又想起魏西宸對她參賽作品的評價:“這可以是你的作品,但問題是,它也可以是任何一位設(shè)計師的作品。在這里,我看不到你的statement(態(tài)度立場)?!边@樣的評價,大概哪個設(shè)計師聽了都會惱羞成怒,但孟涵知道他說的是對的,這也是自己一直沒敢對自己說的話。
品牌成立五年,在一季一季產(chǎn)品的洗禮下,她逐漸知道怎樣的產(chǎn)品是市場容易接受的,怎樣的設(shè)計巧思能讓顧客愿意買單,但被大部分人接受的宿命就是,它必須要褪去原本特立獨行的地方以適應(yīng)大眾審美。
她覺得自己就像挑著長扁擔在獨木橋上行走的挑夫,扁擔的任何一端過重都會把她整個兒拉下水。
當晚,她購買好去安徽的機票,那是她最初創(chuàng)立Han的靈感之源。
她想要找回設(shè)計初心。
在一片青瓦白墻間,孟涵租了一間小小的民宿,白天在村子和山野里采風,晚上挑燈伏案設(shè)計。一個月的時間里,她推掉了所有其他工作與應(yīng)酬,手機也恨不得每天都開著飛行模式,唯一還保持聯(lián)系的人,只有幫自己買材料聯(lián)系廠家的助理。
一個月后,修改了上百遍的參賽作品趕在比賽截止日期前成功寄出。孟涵這才回到海城,回到梧桐樹下的小店里。她好似精氣被抽干了一般,每天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曬太陽喝咖啡。
隨著叮叮當當?shù)囊魂囷L鈴聲,有客人進店了。這聲音每天不斷響,孟涵早已形成免疫,頭也不回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任由店員去接待一波波客人。但這一次,這客人的腳步聲就停在了她身邊。
她忍不住回頭一望,恍惚間,記憶回籠。
完蛋了。
她這一個半月都沒回魏西宸的信息,現(xiàn)在正主找上門來了。
看著她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魏西宸的滿腔憤懣忽然就化為了無奈。他也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說:“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要不,先聽好的?”孟涵一臉諂媚,生怕前面有坑等著自己。
魏西宸看著她的模樣,頗為無奈,說:“內(nèi)部消息,你的作品得了一等獎。評委評價說,作品既有潑墨山水的飄逸感,又有中式建筑四平八穩(wěn)架構(gòu)完整的厚重感,未來可期?!?/p>
孟涵如在一個飄忽不定的夢中,不真實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還沒忘繼續(xù)問:“那,壞消息是什么?”
“壞消息是,你一直不回我信息,我找到你的助理那邊,問你的情況。她不告訴我,我就和她說我在追你。現(xiàn)在大概你所有的員工都知道這件事了。”魏西宸一臉坦蕩。
孟涵感覺自己已經(jīng)趕不上這個世界的節(jié)奏了。她扭頭看了看其他店員,果然,他們都以一種躲躲閃閃的目光往這邊偷瞄。
“所以,你的回答是什么?”魏西宸繼續(xù)問。
孟涵意識回籠,想了想自己對他的感覺,還有在這期間他給自己整理出的幾百頁競品分析,誠意滿滿。于是,風險把控意識頗強的她說:“要不,先開始 30天試用期,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就確定關(guān)系?”
“好?!蔽何麇芬豢诖饝?yīng),不給她反悔余地。
窗外的梧桐葉已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變黃,隨著初秋的風飄搖落地。夏天已經(jīng)過去,但夏天的熱烈卻可以如蓬勃的脈搏,奔涌在生命曲折的紋路中。
在熱烈漸歇的年歲里,她決定放下理智,試試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