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撲騰著翅膀落在老頭兒的肩膀上。好像積攢了半輩子的灰雪落下一般。太沉了,老頭的脊背彎了再彎。
1
2024年,初春。
少女奔跑在大學(xué)城外的街道上。
天色微微垂暮,小吃攤的攤主為了晚上的夜市,開始擺攤。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著,碰倒了攤主擺放在架子上的粉條,驚動了屋檐上歇息的灰色鸚鵡。
顧不上攤主在身后傳來罵聲,陸笑跑得飛快,可還是攔不住眼睛里淌出的淚。
“何為怎么能這樣!”陸笑邊跑邊罵,但是也罵不出個所以然來。
無非就是何為早上為什么不回她消息,亦或是中午為什么不和她一起吃午飯。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小事??伤褪莻模苊苈槁榈那榫w堆積在心頭。
等到跑得盡興,回神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眼前都是陌生的景象。大三剛搬到這個新校區(qū)沒有多久,周圍的街道錯綜復(fù)雜,她不熟悉。
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屏幕上剛好顯示低電關(guān)機。陸笑猛地按著開機鍵,想要強制低電喚醒,但是失敗了。
于是她繞著巷子開始走,本就是對方向不敏感,從天色昏沉走到了星星都出來了,她額頭上都是因為恐懼而產(chǎn)生的冷汗。
“完蛋了,完蛋了?!?/p>
聽到這句話,陸笑更害怕了,因為她四周無人,而這聲音清清楚楚地從她身后傳來。
“是誰?”
陸笑猛地回頭??吹搅艘恢换疑柠W鵡,撲騰著巨大的翅膀向她飛來。
“跟我來,跟我來?!?/p>
陸笑被一只肥得不像話的鸚鵡給解救了。
鸚鵡一身灰色但油光發(fā)亮的羽毛,兩只綠豆眼機靈得很。陸笑聽到鸚鵡說的話后,居然真的跟著鸚鵡走出了死胡同。
最后鸚鵡撲騰著翅膀,落到了巷子盡頭的一個流浪漢的頭頂。
流浪漢低著頭,看不清楚面容,但穿衣打扮還算是干凈整潔。
看來這鸚鵡是有主的。
陸笑走上前,想和鸚鵡的主人道謝。卻剛好看到了巷子那頭走進來一個人。
“喂,老頭,你這鸚鵡看上去挺肥的,給你一百,把這鸚鵡賣給我吧?!?/p>
對方趾高氣昂的樣子讓陸笑很是不快。
陸笑一直都是心直口快,動作比腦子更快的性格。
當機立斷,就沖上去,大聲嚷嚷著:“你聽誰說我們要賣鸚鵡了?”
那老頭聽到陸笑的聲音,抬了頭。
2
流浪漢看起來不像是流浪漢。倒像是一個落魄的紳士。
他長得很優(yōu)雅。
陸笑是一個非常詞窮的人,第一時間能想到最貼切的詞語,就是優(yōu)雅。
老頭看到陸笑的第一反應(yīng),好像是看到了久別重逢的友人一般驚喜,隨后又是蹙眉。
旁邊那個想要買鸚鵡的男人好像是被陸笑的話激怒了。
“你這個丫頭片子干什么?我和這老頭子談生意,你在這兒叨叨啥,小心我……”
作勢,那人就要伸手,蒲扇般的大掌就要朝著陸笑扇下。
老頭似是無奈地翻了個白眼,隨后的動作快到陸笑根本看不清楚,幾招下來那人就像是見了鬼一般,喊著痛跑了。
灰鸚鵡在巷子里大喊著:“膽小鬼,膽小鬼?!?/p>
陸笑在旁邊,看著戲劇性的這一幕,后知后覺地笑出了聲。
老頭伸手從頭上薅下那只灰鸚鵡,朝著陸笑鞠躬:“抱歉,我的小寵是嘴賤招惹了你嗎?聽到你一路追著它跑來的?!?/p>
陸笑搖了搖手,有幾分尷尬:“我是迷了路,這只鸚鵡把我從里頭帶了出來?!?/p>
老頭點頭,隨后又坐回了原地。
這個臨時的住處里只有一塊毛毯和一個溫暖的小紙盒,大概是他和鸚鵡的床鋪。
去年那個冬天天寒地凍,也不知他們倆是怎么熬過來的。
陸笑回到學(xué)校了。
第二天,第三天還來看老頭和鸚鵡。
都沒有看到,只有第四天,她和何為爆發(fā)今年第三次爭吵的那天,看到了老頭。
再次看到巷子里哭哭啼啼的女孩,老頭和鸚鵡都有些措手不及。
老頭看上去年紀和陸笑奶奶差不多大,但是老頭許是流浪了一輩子,對哭泣的陸笑有些束手無策。老頭揪了揪鸚鵡的毛,拍了拍鸚鵡的小腦袋。
“去哄哄孩子開心啊?!?/p>
鸚鵡飛到陸笑的頭上,猛地啄了一下陸笑的腦袋。
“……”
陸笑哭得更大聲了。
“我看到一個男孩子,在街對面,那是你男朋友嗎?”老頭想岔開話題。
陸笑恨恨地說:“是男朋友,但很快就不是了?!?/p>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隨后緩緩開口。
“你長得很像我小時候的玩伴,反正哭著也沒事,要不要聽聽我和她的故事?!?/p>
3
老頭從前家族也是顯赫過,他長得好看,名字也好聽。
他叫溫爾雅,他的玩伴叫做溫喜姝。
那個時候,他們溫家在東灣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巨富。沒人知道溫家是什么來頭,只是依稀知道溫家從內(nèi)陸來,但大家都知道溫家有錢。
溫爾雅在東灣出生,一出生就是東灣上流社會眾星捧月的少爺。
溫家在最繁華的街道有一棟宛如宮殿一般的豪宅,家中有三十幾個傭人,而溫喜姝就是傭人的女兒。
不過是家生的傭人,于是冠了溫家的名字。
用溫爾雅從前的話來說,溫喜姝這個人,是天生的傭人。她聰明能干,剛會走路就會討好爾雅的爸爸媽媽。
剛會說話就會奉承長輩。
等到再大一些的時候,還會幫著家里做些家務(wù)。
溫爾雅本來是不認識溫喜姝的。
可等到自己上學(xué)的時候,他卻發(fā)現(xiàn)媽媽把傭人的女兒也安排到了自己的班級里。
那天,溫爾雅打扮得光彩照人,還燙了頭發(fā),喜滋滋地坐上了爸爸的車,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坐了一個灰撲撲的小女孩。
于是溫爾雅尖叫出聲,指頭對著女孩的額頭戳著:“媽媽,我旁邊有一個臟東西?!?/p>
溫爾雅媽媽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她兒子素來是嬌縱的。但是她不知道這兒子如此不知禮數(shù)。
看著平日里對自己一向嬌慣的母親變了臉色,溫爾雅渾然不知,只是覺得媽媽好像不高興,于是不再說話,打開女孩旁邊的車門,將女孩一腳踹出了車子。
溫喜姝的腦袋磕在地上,恰好碰到了一塊石頭,額頭血流不止。一直到現(xiàn)在,溫喜姝的額頭還有一塊不小的疤痕。對于這種變故,溫喜姝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
她聽說主人家同意讓她跟著小少爺一起上學(xué),高興得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覺,穿上了自己最整潔合適的衣服,就等著能上學(xué)的這天。
對于她來說,身為傭人的孩子,能夠接受到貴族學(xué)校的教育,是她的幸運。
溫媽媽將溫喜姝從地上抱起來,都顧不上臟,低聲哄著這個才七歲但是已經(jīng)懂得人情世故的小女孩。
“喜姝,我替爾雅說聲抱歉,這小子不懂禮貌?!?/p>
溫喜姝漲紅了臉,她拼命搖頭:“不是的,太太,是喜姝惹少爺不開心了?!?/p>
溫爾雅在車后面叫著:“媽,你不要抱她,這種下人身上都是有病菌的,我不要被窮人的病毒傳染。”
“啪!”
溫媽媽戴滿了戒指的手拍在了溫爾雅的小西裝上,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后拍了拍溫爾雅衣服上的灰,沉聲道:“爾雅,禮貌點?!?/p>
喜姝看著太太的動作,內(nèi)心雖然為太太出頭而感動,但總覺得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溫爾雅被媽媽這么一打,內(nèi)心的叛逆勁兒全上來了,他氣在頭上,直接下車跑到了大路上。
大家都知道這個男孩是溫家的寶貝疙瘩,于是這條東灣車流量最大的馬路,因為溫家小少爺?shù)囊粫r沖動,而造成了早高峰嚴重的車輛堵塞。
4
溫爾雅最后是單獨坐了一輛車上學(xué)。
而媽媽陪著溫喜姝。
小少爺自然是不樂意了,自己從小到大就沒受過委屈,更何況是被自己一向看不起的保姆女兒奪走了寵愛。
“老師,這是我們家的兩個孩子,還請您多多照顧。”到了學(xué)校,溫媽媽牽著溫爾雅的手,順便把溫喜姝攬到了懷里。兩個人的臉蛋挨在了一起。
溫爾雅剛被母親教訓(xùn)好,憋著一肚子氣。
他不好當場發(fā)作,只好狠狠地掐了一下溫喜姝的手臂。
溫喜姝吃痛,看了眼面色不好的溫爾雅,默默拿開了溫媽媽的手臂。
老師沒有注意到此時兩個孩子之間的摩擦,和溫媽媽有說有笑,離別的時候,老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溫太太放心吧,孩子們就交給我?!?/p>
“老師……我不是溫家的孩子,我是爾雅家保姆的女兒?!睖叵叉濐澋靥ь^看向老師,盡管知道溫家的身份能給她帶來不少益處,但她還是選擇了和老師說清楚。
她知道,不該是她的,不會沾染半分。
溫太太離開前,苦笑了一下:“喜姝,你就是太懂事了,但凡爾雅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p>
溫喜姝的大眼圓圓,看了看爾雅,又看了看溫太太,說:“太太,爾雅他很好。”
溫太太輕輕撫摸溫喜姝的頭:“去上學(xué)吧,好好讀書?!?/p>
5
在貴族小學(xué)上課,對從來不會英語的溫喜姝來說是一種挑戰(zhàn)。
而溫爾雅不一樣。
溫爾雅從小接受的就是雙語啟蒙教育,無論是識字還是聽說,對他來說都非常簡單。
小學(xué)的時候,英語都比較簡單,但是進入中學(xué)之后,基本上所有的科目都需要雙語學(xué)習(xí)。甚至有老師直接進行英語教學(xué)。
溫喜姝放學(xué)之后常常是幫溫家做家務(wù)去了。
等到發(fā)現(xiàn)英語水平已經(jīng)跟不上班里的學(xué)習(xí)進度的時候,她急得那段時間都有些抗拒上學(xué)。
溫爾雅自然知道溫喜姝為什么煩惱。
可是他就愛看溫喜姝焦頭爛額的模樣。
某天快放學(xué)的時候,溫喜姝拉住溫爾雅的衣服,聲音小得猶如蚊子響動:“爾雅,我可以問你這道題嗎?”
彼時,溫喜姝已經(jīng)開始竄高個,而溫爾雅還是小豆丁的身高,他不喜歡被人揪著衣服。
溫爾雅站得筆直,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題目?”喜姝還以為他改了小少爺?shù)男宰?,抓住機會拼命點頭:“對,少爺……您可以教我這道題嗎?”
“你還知道叫我少爺?”溫爾雅打落喜姝的手。
和溫爾雅對比,溫喜姝才十多歲,手已經(jīng)有些粗糙了。
“你知不知道和你一起上下學(xué),讓我覺得有多羞恥。整個學(xué)校只有你一個下人的孩子!而你,是我?guī)淼?!?/p>
溫爾雅在學(xué)校里,沒少因為這件事情被人在背后詬病。但他礙于媽媽的面子上,一直都沒說什么。
“我要是你,早就收拾收拾走人了。在這么好的學(xué)校里面接受這么好的教育,卻一點長進都沒有,連最基礎(chǔ)的聽讀寫都做不到!你羞不羞!”
溫爾雅的一番話,好似箭雨流星般,將溫喜姝的身體扎成了刺猬。
喜姝已經(jīng)到了青春期,身高一竄,營養(yǎng)沒有跟上去,就顯得更加瘦削。
被溫爾雅這么一數(shù)落,都有些要站不穩(wěn)了。
她顫抖著唇,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旁邊有好事的同學(xué),看到了溫喜姝總算被主人家教訓(xùn),都紛紛來湊熱鬧。
“哎,這不是溫家的小姑娘嗎?哦,原來只是下人的孩子,還說什么溫家的人,溫喜姝你也好意思?”
“溫喜姝配出現(xiàn)在這個學(xué)校里嗎?”
小學(xué)的時候,那些孩子雖然也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但還是有些膽怯害怕得罪人,到了這個年紀,溫喜姝的特別,早就讓他們的耐心超過了底線。
而在一片混亂之中,溫爾雅選擇了轉(zhuǎn)身,漠視一切。
6
溫家是上流不錯。
可是溫爾雅稍大一點之后,就發(fā)現(xiàn)其實父母并不是無所不能的。
比如說今天,在班級里的那些富家少爺對溫喜姝動手,遭到了溫喜姝不小心的反手之后。
溫家攤上了大事。
溫爾雅把溫喜姝丟在學(xué)校,隨后跟著朋友開著摩托去海邊繞了一圈才回家。
他哼著歌回到了家,隨后看到了客廳那盞母親引以為傲的琉璃大燈下面,溫喜姝跪得筆直。
“喲。這不是喜姝嘛,怎么還跪著……”
話還沒說完,溫爾雅看到溫喜姝拼命使眼色,隨后,一道藤鞭落下。
將溫爾雅直接打到了地上。
他爹回來了。這個常年不出現(xiàn)在東灣的男人居然出現(xiàn)了。
“孽障!你也跪下!”溫建國大罵道。
溫爾雅長這么大哪里受過這委屈,梗著喉嚨嘴硬:“我跪什么,我是你兒子!你是不是打錯人了??!”
眼看著鞭子再次落下,溫爾雅硬挺著身子,想硬生生受下來,結(jié)果鞭打聲響起,卻落在了別人的身上。
溫喜姝沖到溫爾雅身后,替溫爾雅擋了這一鞭子。溫爾雅瞪著眼睛看喜姝,好像第一次認識溫喜姝一般。
“老爺,不要打少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少爺他很好,真的很好?!?/p>
溫建國長出一口氣。
此時,溫太太來了,她的頭發(fā)有些凌亂,好像是因為來的時候跑得太快了。
“那邊說什么。”溫建國聲若寒霜,問道。
溫太太嘆氣:“他們家的孩子就是臉上給喜姝劃了一道痕,非吵著要喜姝償命,這東灣都快回歸了,弄得還和封建社會一樣?!?/p>
話說到一半,溫建國忽然給了溫太太一個眼神。
瞬間噤聲。
好像兩人的對話中有不能說的事情一般。
“沒事就好?!睖亟▏鴮⑻俦薹旁诩茏由希p手背著,“爾雅,少惹點事情,喜姝是自己人?!?/p>
溫爾雅半癱在地上,身體還因為恐懼顫抖。
“好……”
溫喜姝才是真的挨了打,卻先起身將溫爾雅從地上扶起來。
“沒事的,少爺,是喜姝給家里添麻煩了?!?/p>
溫爾雅聽到溫喜姝怯懦的聲音就來氣。
他真的受不了溫喜姝這樣不溫不火的模樣!該像下人的時候不是下人!該像主子的時候不是主子!
7
原本溫喜姝是要被開除了,是溫太太塞了好些錢,又說了好些話,才讓喜姝留在學(xué)校里。
可是隨著東灣回歸的日子一點點接近。溫家似乎動蕩不安了起來。
不過這些都不被溫爾雅記在心里。
中學(xué)五年級時,班上從國外轉(zhuǎn)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叫林清雅。
溫爾雅其他科目平平無奇,不過英語是真的很不錯,畢竟是溫家砸了大價錢學(xué)的。學(xué)了這么多年的英語,但他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來自英國的女孩。
她可真漂亮,穿衣打扮也好看,說話也溫聲細氣的,連頭發(fā)絲都帶著英格蘭海邊的風(fēng)。
溫爾雅一有時間,就想辦法和林清雅在一起參加課外活動。
溫太太注意到自己兒子的分心,于是在家里的保姆房里面找到正在寫作業(yè)的溫喜姝。
“喜姝,爾雅呢?”
溫喜姝從作業(yè)堆里探出腦袋來,中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溫喜姝被檢查出視力不佳,帶上了眼鏡。
此時的她不太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有些厚度的眼鏡,看上去分外的呆滯。
“太太,您找我嗎?”
溫太太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最近爾雅都很晚才放學(xué),是學(xué)校里老師讓他單獨留下來的嗎?”
喜姝下意識搖了搖頭,隨后又點點頭。
她低著頭說:“太太,最近爾雅總是被老師留下來單獨補課?!彼桓姨ь^看太太,生怕自己的謊話會被拆穿。
溫太太這才松了一口氣。喜姝是從來不騙人的,是家生的下人,最信得過。
于是溫太太又拉著喜姝說了些話,讓喜姝的臉色白了又白。
第二天,溫喜姝又看到溫爾雅開著他那輛哈雷呼嘯而過,后座上坐著那個英格蘭女孩。“爾雅!爾雅!”溫喜姝在后面拼命地招手。
哈雷繞了一圈又繞了回來。溫爾雅摘下了頭盔,撩撥了一下額頭上的頭發(fā)。
他上學(xué)晚,中學(xué)二年級已經(jīng)十八歲了,也高了許多,足足有一米八出頭,正是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更何況,身邊還有個被貴族學(xué)校譽為校花的女孩。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溫喜姝,好像在看山溝溝里的小泥巴一般:“有事嗎?”
語氣也是很高傲。
不過溫喜姝早就習(xí)慣了他這幅樣子,她對著哈雷上的溫爾雅大聲喊道:“太太讓你好好學(xué)習(xí),等過完年之后,就要讓你出國!”
“出國?”坐在后座的林清雅皺緊好看的眉頭,“什么事情也沒有為什么要出國?!?/p>
溫爾雅也疑惑萬分:“溫喜姝,你是不是早上還沒睡醒,嘰嘰歪歪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但是溫喜姝從來都是不開玩笑的。
眼看著溫爾雅又要開走了,溫喜姝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就差在外人面前把溫家的事情說個一干二凈:“別鬧了,少爺,真的要出大事了,年后太太就要讓你出國?!?/p>
8
出國的事,溫喜姝只提了一次。之后無論溫爾雅再怎么問,再怎么威逼利誘,溫喜姝都不肯說出半個字。
溫爾雅平時最愛纏著林清雅,現(xiàn)在倒是換了個人纏,一天到晚就纏著溫喜姝。
那天,放學(xué)的時候,溫爾雅又堵在了溫喜姝門口。
他雙手交疊,半靠在班級門口,引得周圍的女孩一陣又一陣的尖叫。
“這不是溫爾雅嘛?他應(yīng)該是A班的呀,怎么會來我們D班。”
“啊啊啊啊,天哪,他真的好像電視里的明星?!?/p>
聽到外面的尖叫聲,班級里的溫喜姝默默抱著自己的書包,縮著身子,打算趁著人多偷偷跑掉。
誰料剛一出班級門,就被溫爾雅像小雞崽子般拎了起來。
溫爾雅壓低聲音,追問道:“溫喜姝,你話說一半到底是和誰學(xué)的?是和你們從內(nèi)陸來的老師學(xué)的嗎?”
現(xiàn)在東灣和內(nèi)陸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一般封閉,也有了一些人員的往來。像溫喜姝所在D班的班主任,就是內(nèi)陸來的。
溫喜姝如同縮頭烏龜一般,將自己縮進校服衣領(lǐng)。
太太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不要過早說出國的事情,可她還是沒有守住這個秘密。
“就是……出國……你先放開我?!?/p>
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溫喜姝在D班從來都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學(xué)生,她已經(jīng)和溫家撇開關(guān)系很久了,因為溫太太的要求。
在溫爾雅眼中,溫喜姝永遠是他家中下人的孩子,永遠是他的家仆??墒沁@喜姝居然敢當眾讓溫家少爺難堪。
眼看著事情無法收場,一道溫潤的男聲響起,是有些蹩腳的外地口音。
“同學(xué),你可以把我的學(xué)生放下嗎?”
9
也許溫爾雅早就該想明白很多道理。比如溫喜姝的媽媽是他們家的保姆,但是溫喜姝從來就不是他們家的下人。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不愿懂。
出言制止溫爾雅并且阻止這層樓學(xué)生動亂的男人,是溫喜姝的班主任。
那個從內(nèi)陸而來,帶著不一樣思想的年輕人。
他一出現(xiàn),就讓溫爾雅感覺到了一種不適。好像他從小到大建立起來的價值觀,只一眼的交換,就險些分崩離析。
在這所貴族學(xué)校里,從來都是以社會地位為尊,而這個從內(nèi)陸來的男人不一樣,他平等地看所有人,好像他身上的光環(huán)一文不值。
“我不喜歡你們班主任。”
回溫家的車上,溫爾雅冷冷地看著溫喜姝,說道。
溫喜姝不懂溫爾雅的意思,她為自己老師維護了幾句:“陸老師很好,他很不一樣?!?/p>
“不一樣什么不一樣?他有我有錢嗎?有我有地位嗎?我可是溫家少爺,他算個什么東西,也敢叫我閉嘴?!睖貭栄庞行┥鷼?,眉目上染上了慍色。
知道一切的溫喜姝動了動唇,什么也沒說。
錢權(quán)地位固然有用。
可命運饋贈的一切早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你說的出國是什么意思,林清雅之后會回英國,我也可以去英國嗎?”
溫喜姝搖了搖頭。
“你搖頭是什么意思?我今天抓疼你了?”溫爾雅看著溫喜姝這幅呆頭呆腦的模樣,有點心煩意亂。但念到她幼年時對自己的照顧,又有些恨鐵不成鋼。
“你也真是的,傻讀書干什么,你真以為能考得過我們這些人嗎?”
喜姝怔怔地看著溫爾雅:“少爺。不要和林清雅走得太近了。階層不是避風(fēng)港。”
溫爾雅好像是第一次認識喜姝一般,從來沒有見過喜姝如此固執(zhí)的模樣:“好,那出國之后怎么辦,你英語這么差,你不會也要和我一起出國吧。先說好,我可不會當你的翻譯,你不過是……”
溫爾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溫喜姝的話截住了話口。
“少爺……不對,溫爾雅,我不會出國的?!?/p>
“等十八歲之后,我就離開溫家?!?/p>
10
這對溫爾雅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溫喜姝這個陪了他十幾年一起長大的玩伴,居然有一天說要離開溫家。
溫爾雅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絕對不是真的。
他還是照常開著他那輛超級拉風(fēng)的哈雷上下學(xué),直到某天回家,看到以奢華著稱的溫宅被遣散一空。
溫家,散了。
東灣十幾年都赫赫有名的溫家,叱咤風(fēng)云的溫家,居然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因為一紙來自內(nèi)陸的巡查令。
溫建國原名錢小豪,來東灣前,曾經(jīng)是欠下十萬元債務(wù)的老賴。他靠著非法集資,在沿海地帶騙取了百姓的錢財,隨后攜款逃往東灣開始經(jīng)商。
而此時,面對即將到來的追責(zé),溫建國已經(jīng)畏罪自盡。
昔日光鮮亮麗的溫太太,看到溫爾雅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眼神示意他快逃。
原本根據(jù)安排,在東窗事發(fā)前,溫爾雅就會被安排到大洋彼岸留學(xué),順便能夠保全下大部分溫家的財產(chǎn)。
溫爾雅站在原地,眼看著那些追債的人反應(yīng)過來,喜姝從旁邊出來,將溫爾雅拉走。
看到兒子走了,溫太太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喜姝拉著溫爾雅跑了好一段路,才把溫爾雅的手松開。
冬天的風(fēng)實在是刮臉,可是溫爾雅的手心全是汗。他的家沒了。他多年的驕傲全部煙消云散了。
“喜姝……你早就知道了……”溫爾雅的嘴唇發(fā)白,他呼吸都有些不暢了。
溫喜姝點了點頭。
溫爾雅突然覺得很搞笑。
自己嘲笑了那么多年,說溫喜姝是他的下人,他是溫喜姝永遠的少爺,可是誰也沒想到,原來溫喜姝才是媽媽留給他活下去的籌碼。
他好像是被上天給予了幸福生活多年,都以為自己才是這世界的主角,某天突然被上天踹了一腳,從彩色世界踹到了黑白世界。
“看吧,你曾經(jīng)厭惡唾棄的普通人生活,才是你該有的生活?!?/p>
他們倆跑到了東灣的海邊上,旁邊多的是比腦門還高的草,溫爾雅挨著那些草坐下,抱著自己的膝蓋,眼睛里面全是淚水。
“喜姝,我只有你了?!?/p>
溫喜姝搖了搖頭:“少爺,我要去內(nèi)陸,我不會待在東灣?!?/p>
她從口袋里掏出兩張機票:“這是太太留給我的,今天晚上,你可以去國外,那邊都安排好了。要快,不然林警官就要把你攔下來了?!?/p>
“林警官?”
“林清雅的爸爸?!?/p>
溫爾雅長出一口氣,好像呼吸停滯了一般。他閉上了眼睛。
他喃喃自語道:“你也不要我了。那我還怎么活,他們都會嘲笑我的?!?/p>
“溫爾雅,沒什么了不起的,這是你爸爸欠的錢,又不是你的錯?!?/p>
11
“可是花他錢的人是我,靠著這些錢舒舒服服過了一年又一年的人是我,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p>
他實在是太過于驕傲了,驕傲到放不下過去,也驕傲到放不下自己身上背負的責(zé)任。
在東灣的海邊,溫爾雅沒有接受那兩張機票。
溫喜姝看著溫爾雅,淡淡地說道:“溫爾雅,你以前說我下人沒有下人的樣子,那你現(xiàn)在算什么,你真以為你能一個人扛起利滾利滾到數(shù)不清的債務(wù)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走了,離開了,我一輩子都不會饒恕自己?!?/p>
他們便如此分道揚鑣了。
溫家沒錢給溫喜姝續(xù)上學(xué)費,溫喜姝本就打算離開東灣,于是當晚便坐著輪渡離開了。
臨走之前,她交給溫爾雅一包鳥糧。
“當年你不喜歡的那只鸚鵡,我養(yǎng)大了,聽說是很貴重的品種,你可以賣了換錢?!?/p>
溫爾雅接過那包鳥糧。
那只鸚鵡還是小學(xué)的時候,他因為溫喜姝跟在自己身邊不愉快,吵著鬧著要買的一只巨型灰鸚鵡。
買來之后,玩了沒幾天就膩了,交給溫喜姝說丟掉,沒想到溫喜姝自己養(yǎng)著。
“好吧,我會把它賣了換錢的。”
喜姝離開東灣的那一天,他正被追債的人打得鼻青臉腫,好不容易從二手車行那邊討價還價要到了高一點的回收價,等急匆匆從車行趕到渡口的時候,那輛輪渡已經(jīng)冒著滾滾的煙離開了。
溫爾雅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狼狽過,他帶著一頂帽子,用以掩蓋自己的臉龐,防止被討債者認出來。
他眺望著遠方,看到輪渡上的女孩朝他揮手,他猶豫了一下,想要伸手,卻被前面那個男人搶先一步。
是喜姝的班主任,陸老師。
12
溫喜姝離開的第一年,溫爾雅先是變賣了所有的家產(chǎn),包括那幢堪稱別墅的豪宅,以及爸爸留下的豪車,還有自己的一些奢侈品。賣到最后,只留下了那只鸚鵡。
東灣富商有看中這只鸚鵡的,開價到上萬元。溫爾雅猶豫了。
他說:“這只鸚鵡很笨,不會說英語,只會說你好、謝謝。還是不要賣了吧?!?/p>
溫爾雅覺得自己很可笑,溫喜姝離開了才覺得溫喜姝好。原來她這么好,又勤勞又努力,從來不抱怨,她從前受了那么多委屈,卻一直那么樂觀。
然后東灣富商覺得他簡直是在逗人玩,派人找了溫爾雅麻煩,然后搶走了鸚鵡。
好在鸚鵡聰明,連夜飛回了溫爾雅身邊。
不像它的主人溫喜姝,走了這么多年,連封信都不寄回來。還真當自己已經(jīng)死了呢!
溫喜姝離開的第二年,溫爾雅已經(jīng)把家里所有的東西賣空了,順便借著父親留下的人脈,又倒賣了一點父親在海外的私產(chǎn),可還是只償還了一半的債務(wù)。
至少出門不會被來討債的人狂揍了。
可還是有一半的債務(wù),有些當初因為溫爾雅父親的逃跑,導(dǎo)致家破人亡的那些人說什么也不肯放過溫爾雅,逼得相當緊。溫爾雅只好去工地上打工,那邊來錢快,而且來錢多。
某天工地上鋼筋砸下來,恰好砸到了溫爾雅的頭上。
好在溫爾雅命大,從病床上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眼熟的男人。
是陸老師。
“我記得你已經(jīng)回內(nèi)陸了。”
“是的,我太太讓我來。”陸老師晃了一下他的右手,是一枚白金戒指。
溫爾雅聽說過陸老師的配偶,是一位非常傳奇的人物,在內(nèi)陸橫空出世,僅有半年就成了沿海一帶赫赫有名的女富商。
溫爾雅不認識他太太。
“好吧?!睖貭栄耪f完就要從病床上下來,這兒的費用太高了,他這個負債累累的男人,實在是負擔不起。
“別起來了,我太太讓我來把你們家的債務(wù)全部還完了。以后,你不用再去工地上打工了?!?/p>
溫爾雅愣了幾秒,笑了。
“陸老師,你太太可真是個好人。”
陸老師微笑了一下,隨后掏出一張名片,塞到溫爾雅的懷里:“這是我太太的名片,想要來內(nèi)陸的話,我們可以為你安排崗位。父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你該開始新的人生?!?/p>
溫爾雅長出了一口氣,合上了眼睛。
“你們夫妻倆可真是大善人,不過我過慣了東灣的生活,就不去了?!?/p>
旁邊那只灰色的大肥鳥,嘰嘰喳喳叫了起來:“不好,不好。”
這只鳥真笨啊,這么多年也學(xué)不會什么復(fù)雜的話。
溫爾雅裹著被子,在病床上狠狠睡了過去。
等再睜眼的時候,陸老師已經(jīng)走了。
只留下了那只巨大的灰鸚鵡。
尾聲
“鸚鵡!鸚鵡!”
故事講到這里,聽得入了神的陸笑被旁邊大鸚鵡的叫聲吵醒。
“1997年那會兒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快五十年了吧,你說這只鳥兒居然都要六十多歲了!”
老頭兒講到了這里,已經(jīng)有些口干,他拿起破舊的水杯喝了口水。
“六十多年了,好像是一場夢一樣。”
老頭兒潤了潤嗓子后再開口:“別和你小男朋友吵架了,等到后悔就來不及了?!?/p>
他指了指巷子外頭哭紅了眼睛的何為,被指到的何為想上前幾步,又被陸笑的眼刀制止。
“不要那么生氣嘛。你媽媽看到了得有多傷心呀?!毙±项^兒看著外頭不敢上前的小伙子,沖他比了個手勢。
何為這才敢上前幾步,把陸笑抱在懷里。
“不要一聲不吭就跑遠啊,你知不知道我會非常擔心你?!?/p>
看著小年輕絮絮叨叨,手牽著手從巷子里走了,老頭兒好像這才松了一口氣。
“老伙計,我們也回家吧。”
鸚鵡撲騰著翅膀落在老頭兒的肩膀上。
好像積攢了半輩子的灰雪落下一般。
太沉了,老頭的脊背彎了再彎。
老頭兒不是每天都會在那邊流浪,他每個月都會在喜姝接陸笑的那天來。
這個月,開往東灣的渡輪沒有再接回老頭兒。
他不是沒想過再去和喜姝相見。
只是他拋開一切后僅存的驕傲,最后也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