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針草

一周后

下了公交，天剛擦黑。張楊貼著墻根進入小區(qū)。大幅裝修廣告升降桿前，站著個保安，五十來歲，背微駝。在他對面，一個更老的保安瞇著眼，舉起手機給他拍照，見有人進來，迅速按下快門。

張楊低下頭，不再看任何人，也希望沒人看她。過多的同情讓她負債累累。她穿過小區(qū)，到達二單元門口，一個女人猶豫不決地叫住她。女人頭發(fā)耷拉，深棕發(fā)絲間凸出一張輕微水腫的臉，淡棕色嘴唇間暴出四顆門牙。張楊看了幾遍，辨出是同樓層的另一個媽媽，她家男孩念高中，高個兒，穿上校服像頭熊，為和同名爸爸區(qū)分，他媽叫他小橙子。橙子父子一起等電梯時，隔遠了就分不清誰是爸爸誰是兒子。

橙子媽拎著垃圾，關心她現在咋樣了，講她瘦了。張楊眼神游移，盡量集中在橙子媽黑舊的羽絨背心上，答，還好。背心穿得有年頭兒了，在倉皇黑下來的夜里泛著油光。

張楊穿的棕色羊毛大衣，袖口、腰部起了毛刺，像一粒粒鬼針草。兒時，她在小鎮(zhèn)山上瘋跑，無意間把這些海膽狀物體帶回了家，它們藏在她襪子、毛衣、毛褲上，讓她遭了意想不到的罪。她本計劃在雙十一采購，替換掉棕色羊毛大衣，現在提不起興致了，勉強點開淘寶，購物車里的《初中生世界名著全套》、斯凱奇運動鞋、白色羽絨服、零食大禮包、衛(wèi)生巾、衛(wèi)生紙，一大半是女兒的，想一鍵清空，又點了退出。

鐘壞了，定格在看到女兒臉的那一刻，不再前進一格。女兒的臉扁了，和手機里的照片對不上。不是同一個人。但女兒的藏青色校褲證實了身份，膝蓋有塊洗不掉的污垢，嘟嚕葡萄狀，問沾的什么，女兒稀里糊涂答不上來。金屬冷柜拉開時，女兒平躺，睡著了，校服帽子團在腦后。她抬起女兒的頭，想像往常那樣給女兒理帽子，頭很沉，沒法兒輕輕抬起而不弄醒女兒，正在為難，老公伸手托住女兒。兩人結婚十多年后再次心意相通。多年前，記不清具體哪一年，兩人手牽手在小巷穿行，看完演唱會，不約而同地哼著似乎印刻在發(fā)聲肌上的旋律，手心到指尖都是暖的，她還記得他頭上棒球帽的紋路，硬邦邦的帽檐。

她把校服帽子平鋪在女兒后背，兩邊對稱，小臉擱在帽子里。臉清洗過，找不到血痕污漬，但額頭扁了，鼻梁歪至一邊，嘴唇腫脹。醫(yī)院說修復過了。她不想再看女兒的臉，卻移不開眼睛。四周靜得令人心悸，她驚醒過來，自己在電梯，不在醫(yī)院。電梯的光和醫(yī)院的光一樣雪青，一樣映出她扭曲變形的頭。往常蹦來蹦去、無厘頭的聲音沒了，不會再拿奇怪的問題考問她。

她掏鑰匙開門，鬼使神差把腳套進熊貓拖鞋，鞋是女兒的，無意間低頭，誤以為女兒站在面前，一切還和往常一樣。早餐吃的切片，放在冰箱上格，取兩只蛋，掰幾片菜葉，接半鍋水，放爐灶上燒，等水開的間隙清洗菜葉，女兒從里屋沖出，媽，晚飯吃麥當勞？她問，作業(yè)做完了？女兒道，還沒有。撇嘴垂頭回屋。她沖女兒后背問，荷包蛋還是蓋澆？蓋澆。女兒又歡快起來。紅亮茄汁吐泡，金黃蛋液轉出旋渦，灶間充滿熱氣?，F在，所有食材燴一鍋，她像單身男人那樣直接用鍋吃。黃子鈺上六年級后，張楊就不會做她的題了，只能幫忙查作業(yè)幫，查英語單詞，猜完形填空、ABCD，削水果、倒牛奶，等黃子鈺完成作業(yè)，兩人一起洗漱，睡前給女兒讀兩頁故事，她倆保持這個習慣多年。女兒躺下，她備好第二天的衣服，放到床邊，熄燈合門。

一個月

睡前不難挨，只要打開電視。她在淘寶花一百六十八元充了騰訊會員，看到十一點半，關機黑屏，一跤跌回現實，從九又四分之三站臺回到無人的房間，也是一個狹窄黑暗的金屬冷柜。

夜里難挨。她吃褪黑素，戴眼罩耳塞，數心跳，心跳有時消失，有時越來越大，聲音清晰，感覺整個房間都能聽見。有時敲著敲著，女兒的臉在黑暗中出現，約一兩歲，在前邊跑，她追，小人咯咯笑，清脆的聲音轉過樓道，小人不見了，她四處找，像在捉迷藏。掀開舊窗簾，蹲下看低矮的床底、開衣柜、抽屜，找著找著，她驚醒過來。

睡前儀式騙不了生物鐘，她坐起來看書，《哈利·波特》，以前給女兒讀時沒往心里去，像沒看過，又是鬼怪又是殺人，不適合做睡前讀物。她換了本英語，讀比爾要去加拿大待五個月，他將住在泰德家，泰德和他的父母、姐姐蒂娜一塊兒住。書上畫著一家四口，燈光下，咧開的嘴保持弧度不變，像恐怖片里的瘆人僵尸，失去靈魂的木偶。她關燈縮進被窩。無論如何，一點必須躺下，明天還要上班。

再次醒來是五點，她已連續(xù)幾周在這人跡俱寂時分醒來。起初沒聽到鬧鐘，以為睡過頭，叫女兒起床的聲音已冒至唇邊，最后一刻生硬咽下。現在，她繼續(xù)躺著，時間像失去彈性的皮筋越拉越長，卻不斷。她慢慢起身，不急著洗漱化妝，不急著叫黃子鈺起床，不急著將包子面包分裝進保鮮袋，和女兒一起出門。兩人無須在十字路口道別，她無須重復囑咐不要調皮，過馬路看兩邊，注意安全。女兒無須揮動年輕手臂倒退著走路，滿不在乎地說知道知道，再一個爽脆轉身。

公交站等車的，還是平時那幾個。幾個色澤灰暗、面目模糊的上班族，一個一刻不停的小學生和她背書包的奶奶，一個色澤鮮艷的阿姨，不是橘黃藍紫，就是水紅湖綠。褐臉司機也是同一個，藏在風擋玻璃后，斜眼瞧人。

下了公交，走七分鐘，到飲之美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亞力克招牌下，掏鑰匙開門，同事小葉從她背后鉆進來，嘴里冒著煎餅味，張姐，不多休幾天？她不知怎么回答，低頭走向工位。小葉在后面松了口氣，你能來太好了，我們簡直忙不過來。

一個月沒來，保潔不打掃的地方鋪上了一層毛灰，落在鍵盤、計算器、日歷、印章上。張楊扯了張紙，坐在座位上擦，老板探頭，叫她去辦公室一趟。老板是東北女人，五十出頭，孩子在美國讀大學。張楊坐到老板對面，老板頸上系了條花絲巾，絲巾上印著愛麗絲漫游仙境的兔子，上端翹在頸部，下端搭在米色羊毛衫上。

老板端起保溫杯喝水，清嗓子，休息得怎么樣了？張楊盯著絲巾上變形的兔耳朵，說，放心，工作不會有問題。老板欲言又止，我不是這意思。她問，還有其他事嗎？老板說，沒有。她說，沒事我就去干活兒了。

她是財務，公司主營生產、銷售奶茶原料，一周工夫，積累大量賬單，同事抱來厚厚一沓單據發(fā)票，她盯著計算器上十個永不消失的阿拉伯數字，一遍遍校對。對上兩遍，到午飯時間，同事叫她吃飯，她說不去。小葉說，張姐，我?guī)湍銕А３酝觑?，她在桌上趴了一會兒，繼續(xù)匿入十個數字組成的汪洋大海，四周悄無聲息，很快就是一天。

同事都走了，她才下班，邁上那輛老是遲到的公交。公交晃著萬年不變的拍子，安穩(wěn)、踏實，她疑心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場噩夢。

半年

張楊把腳塞進運動鞋，背上包出門。十字路口，一個大波浪女人，搖晃臂部，在紅燈前停下，用手撩頭發(fā)。公交站，平時等車的人都消失了。4路來了，車上也沒什么人，一人臉沖窗外，在打瞌睡。她看了眼手機，是星期天。

司機瞧她一眼，她不動，車門關閉，開走了。

上個周末，老公在家，大概是單位給的假。平時，他周日早上走，周五下午回。

窗簾沒拉，馬路噪聲和鳥叫聲從窗外傳來，他突然伸出右臂，沒心沒肺地摟住她的脖子。呼吸燙著了她。她慢半拍察覺，他左手在摸她下垂的乳房，像打撈沉在海底的月亮。失眠兩周，乳房像放軟的牛油果，禁不住他的粗暴，她用肘撞他，半坐起來，罵他沒良心，不明白他怎能如此坦然。這世上，要是有比她更糟的父母，那就是他。每次回家，女兒要啥買啥，垃圾食品一堆，帶女兒打游戲抓娃娃，以為這樣就能彌補他缺失的時間。

黑暗中，他的臉糊成一團虛影，眼睛和嘴角卻在閃光，像水面撲騰的蚊蠅。他說，再生一個，現在還來得及，你四十二，我四十三，生下來，四十五六，還養(yǎng)得動。她不明白他的嘴為何發(fā)光，也不接他的茬，繼續(xù)沒頭沒腦地亂罵，打開他的手，掙出一身汗，浸在后背腋下，像籠了件劣質羊毛衫刺撓。他求饒似的說，看開點兒，向前看，人總要活下去。她說，不。

憑什么？憑什么死的是她不是我？她沒說這句，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反鎖，把他的聲音關在外面。聽到他拉窗簾的聲音，刺啦，開窗戶的聲音，砰砰，像要把屋里的黑暗冰冷驅除出去。她扯下毛巾捂著頭。他可能敲過衛(wèi)生間門，她沒聽見，他什么時候走的，她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沒回家，一段時間里，她以為他在出差，再后來，以為他找別人生孩子去了。他的本能要他繁衍后代。

她頭頂衛(wèi)生間里墻面上的瓷磚，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頭頂的那股寒冷，才跌坐到馬桶上。背靠單薄的馬桶蓋，舊毛巾滑落至面部，半干濕，有點兒硬，像盔甲。蒙住眼睛罩住耳朵，女兒出現，躺在地上，橫梁壓著她，一根兩人粗的梁砸開一個缺口，露出里面的鐵脊椎，只能看見女兒半個頭一條腿，聲音從橫梁下傳來，媽，拉我一把，我起不來。女兒半邊眼睛蓄水，像口井，井里冒血絲。她使出全身勁又是抬又是推，橫梁仿佛起了一星半點兒，又似乎紋絲不動，她堅持不住了，橫梁砸回女兒，壓得更深。她痛恨自己無能，趴下來，企圖鉆進去，只鉆進兩條小腿，再也動不了了，梁頂在膝蓋，無法前進一絲一毫。小腿很快麻了。她拿臉去貼女兒，貼不到，她盡量挨近女兒，說，媽在，媽陪你。女兒鎮(zhèn)定了些，慢慢閉上眼。她說不要睡，千萬不能睡。女兒說，媽，我不睡，就閉一會兒。

畫面又變了。女兒站在床邊說，媽，別看電腦了。她正在準備會計考，說，馬上就好。女兒像沒聽見，重復道，媽，不要看電腦了，陪我一會兒。她手一抖，選錯了，沖女兒吼，這么大個人了，自己耍。女兒固執(zhí)地站著一動不動。她繼續(xù)刷題，敲擊鍵盤。

張楊取下毛巾，對女兒發(fā)誓，媽媽再也不看電腦了。女兒不答，女兒消失了。她把毛巾重新壓上鼻子和眼睛，毛巾的水滲進毛孔，冰涼得像雨夾雪，漆黑一片。

眼前浮現出無數個黃子鈺，從小到大，但不再有最后時刻。最后時刻，她不在女兒身邊。所有事都是聽人轉述的，警察、路人、其他父母。有人拍了小段視頻，亂哄哄一片，找不到黃子鈺。那天，乒乓球隊的孩子在體育館訓練，天降大雨，其他孩子被父母接走了，剩下六個等雨停，體育館一角塌了，死五個，重傷一個。

晚七點零四分，她人在公司，接到警察電話。她往醫(yī)院趕的途中又接到老公電話，說他在成都，離家不遠，兩小時到。老公到達前，她先進去了，看了一眼馬上退了出來，說那不是黃子鈺，問他們是不是搞錯了，她趕回家，女兒不在，她又打電話給女兒同學、老師，問他們知不知道黃子鈺去哪兒了。

她回到醫(yī)院，老公不耐煩地站在室外，地上扔著煙頭，問她去哪兒了。這次和老公一起進去，還沒看到臉，她就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她想問，子鈺，你恨媽媽嗎？也許天不下雨，也許女兒不去乒乓球隊，學周二圍棋周四象棋，也許她不上班，接孩子上學放學，也許要疊加很多個也許，也許只要其中一個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這一切?；楹?，老公常出差，孩子差不多是她帶大的，女兒三年級時，突如其來的危機感讓她無法繼續(xù)待在家中，她考了會計證，找了份出納工作，讓孩子放學自己回家。經常孩子到家一個鐘頭，她才到家。她不是好媽媽。

張楊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她不愿開燈，坐在黑暗里，像坐在鬼屋，屋里并不鬧鬼，她就是鬼。

一周年

上了公交，張楊望向窗外，行道樹卷起層層波浪。夜里下過雨，風雨摧殘后的南方樹林蛻了層皮，早起的清潔工把落葉掃到道路一側，堆成一個個金色葉冢，剩下一些頑固的葉片，粘在柏油路上，形成一條潮濕斑駁的路。

她坐到辦公桌前，一直算到辦公室的人都去吃飯了。她弄完的單子被取走，換了厚厚一沓新單。

小葉給她打包了午飯，把飯盒放到桌上，和幾個同事坐到一起聊天兒，好像在八卦明星、熱搜，她也曾是不甘落伍的一員。小葉今早還問，張姐，你說GPT取代人工了，我們是不是就失業(yè)了？她才去搜了一下。

小葉走到她身邊，拉了一下她的外套，問，你不熱嗎？她啊了一聲，小葉指指出風口，辦公室開空調了，又說，你衣服兩個星期沒換了。她看看自己的棕色大衣，看看小葉穿著的黑色羊毛衫，辦公室其他人，有的穿衛(wèi)衣，有的襯衫加背心，她才恍然。

小葉還想說什么，手機響了，陌生號，她接起來，對方問她是不是黃子鈺媽媽，她說是。女兒走了快一年了，她還會接到各種培訓機構的電話，她不再說不需要，直接掛斷，而是安靜地等對方消音，才說，黃子鈺去世了。對方向她道歉，也有直接掛電話的。對方說，我是周逸璇媽媽，我們準備辦遇難者家屬追思會，你來嗎？她反應了好一陣兒，才記起這個名字。對方也不說話，默默等待。

出事第二天，周逸璇媽媽問她要過女兒相片。在出事現場，倒塌的建筑像一個只剩骨架的病人，人們送的鮮花堆滿了半個操場，百合、馬蹄蓮、郁金香……最多的是白菊黃菊，三五枝一束，曲身在玻璃紙內，有幾瓣掉下來，粘在紙上。蠟燭、香火密密麻麻，還有人燒紙錢，煙霧嗆人，像到了廟宇。中央擺了張方桌，桌上放著五張照片，孩子們的姓名打印在照片上，周逸璇、朱芷欣、黃子鈺、劉明昊、吳宇辰。燭光圍著五張小臉，孩子們微笑，靜靜凝視鏡頭，比V，唯有黃子鈺吃著奶油蛋糕，眼睛隨意地瞄向鏡頭。她沒帶女兒拍過寫真，都是手機抓拍，女兒長大后不愿配合，她手機里花草景物多了，人物少了。

想了好一會兒，想不起周逸璇是五張臉中的哪一張。她說好。對方讓她加微信，把具體時間和地點發(fā)給她，她被拉進一個群，群里正在討論追思會那天用什么花。有人說認識花店老板，把花的照片發(fā)了上來，讓大家選。她選了白菊。一個媽媽選了郁金香，說孩子喜歡。她點開郁金香圖片，金紅的，絢爛刺目。她不知道黃子鈺喜歡什么花，她關掉手機，不再看群。

晚上，躺在床上，突然聽到黃子鈺叫媽，聲音如常。她悚然起身，走進女兒房間，屋里空蕩，一如往常，女兒離開前什么樣，現在還什么樣，藍色書包靠在椅背。書包是女兒同學王成欣的媽媽幫忙撿回來的，拿回來時沾滿墻灰，她至今沒敢打開。她整間房走了一遍，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陽臺也去了，沒見到女兒身影，一輪慘白的月亮掛在陽臺上方，十分礙眼。她忍不住問，子鈺，是你嗎？四周空曠，沒有回音。她躺回床上，仔細回憶那個聲音，既不慘痛，也非釋然，很難分辨黃子鈺有沒有怨她，但她該怨，不是嗎？

她又夢到捉迷藏，夢中的自己找來找去，終于來到門前，把手放到門上，她想告訴自己，千萬別拉，但還是一把拉開，女兒壓扁的身體嵌在墻上，臉變形了。她去抱女兒，在手碰到女兒前，女兒消失了，什么也沒抓到。

她聽到自己在發(fā)脾氣，煩死了你，要是沒生過你就好了。是她說的。女兒五六歲，冬夜里尿床，她換床單被套，用吹風機吹干床墊時說的氣話。老天聽見了，老天什么都曉得。

追思會當天

她剛背上包，電話振動，是周逸璇媽媽，說今天下午的追思會，別忘了。張楊一愣，她確實忘了，差點兒又去了公司。她裝作沒忘，說，周日下午三點，對吧？對方說，對，我們準備了下午茶、餅干，還差點兒水果。水果？她說，我買。不要買多了，朱芷欣媽媽也會帶。周逸璇媽媽叮囑。好。她掛了電話。

上周末，她一個人在公司加班。這周五，老板找她談話，把一疊單子放到她面前，說，你看，同事還得重做一遍，不止一次了。以一種就事論事的口氣。她看了半天，那些數字糾纏在一起，像片波浪，浪平息后，邊沿顯出一些歪歪扭扭的橫線豎線，組成子鈺兩個字。老板把單子一張張拿起來，十幾張單子，每張都有她的手筆。老板說，你很久沒休假了，休個假吧。她抬頭，發(fā)現老板換了條全是纏枝百合的絲巾，她盯著絲巾上的花說，好。出了辦公室，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抬頭一個個望去，他們又避開眼神交錯，盯自己面前的電腦屏幕。她坐回座位，桌上一張單子也沒了。

她暗暗感激周逸璇媽媽給她派活兒。她奔到菜場，拿了一大盒草莓，又買了一堆小橘子。還想往里面看看，一個男人越過她，拎著裝滿鮮花的水桶，往路中一放，開始叫賣。熱愛生活的人圍上去，把路堵死了。他們爭搶著，嘴里問價，手伸進水桶，把好的鮮艷的挑出來，整理花的玻璃紙，叫賣花的再便宜點兒。張楊被擠到了一邊。

下午三點還早，她把草莓洗了，用盒子裝好，又打電話給周逸璇媽媽，問要不要盤子。周逸璇媽媽似乎沒想到她會打電話來，說，有盤子，不過是裝餅干的，要不，就帶幾個吧。

她把盤子裝好，想起同事小葉的話，換了件黑大衣。時間還早，她坐下來，打開手機，追思會群里多了幾十條聊天兒，她點開，群里在說當天追思會的準備工作。跑了趟菜場，她有些餓了，放下手機，給自己煮了碗面。

三點前，她找到了周逸璇媽媽說的場地，這里離出事地點不遠，去年，這里四處是燒過紙錢的痕跡，一坨青一坨黃，像黏附在地上不肯離去的靈魂，現在，什么都沒了。一年了，發(fā)生了太多事，再也沒人提起那場小災難。

門口掛著追思會一周年的橫幅，但里面沒什么人，廳里擺著一張長桌，桌上鋪著白布，一大籃紅郁金香擺在桌子中央，旁邊有幾盤餅干，孩子的照片貼在門正對著的那面墻上，照片下放著一張小桌子，桌上供著百合。廳里只有幾個女人，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在凳子上爬來爬去，一個老年女性守著一輛童車，車里坐著一個嬰兒。

她走上前，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短發(fā)女人說，你是黃子鈺媽媽？我是劉明昊媽媽。一個圓臉、穿白色毛衣的女人走上前來，我是周逸璇媽媽。

她把水果放到桌上，把盤子取出來，兩個女人七手八腳地幫忙。

穿粉紅開衫的劉明昊媽媽往盤里倒小橘子，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收孩子的東西了嗎？

她說沒有。

我也還沒有，他們跟我說，孩子的東西不要留在家里，對活人不好，但我沒法兒碰那些東西。

過一陣就好了，張楊沒想到自己會冒出這么一句。她意識到，這是她媽常說的話。出事后，她媽打電話來，常把“沒事”“沒關系”“不要緊”掛在嘴上，像群聒噪的鴿子，撲棱著翅膀飛過，留下一地鳥糞。她沒想到自己也會脫口而出，她加了一句，過一陣再收，不急。她不是說過一陣就能好，而是說過一陣，就能鼓起勇氣收衣物了。

劉明昊媽媽點頭，是啊，我也這么說，他們喊我去看醫(yī)生。

看醫(yī)生？張楊沒聽懂。

讓醫(yī)生開點兒安眠藥，周逸璇媽媽解釋。

失眠，張楊明白過來，她也一樣，但她不想去看醫(yī)生，她扛著那根兩人粗的橫梁放不下來，也不能放，哪怕稍微松和一點兒，和女兒的聯系就中斷了。她必須背負，必須不停地拿出來。只有痛苦能讓心里好受些。

下午三點

擺好水果，三個女人重新坐下，圍成半圓，靜靜地看著照片上的五個孩子。

張楊看著黃子鈺說，那天我加班，沒去接她。劉明昊媽媽說，我家也不接的。張楊說，我老是給黃子鈺點麥當勞、肯德基，早餐也糊弄，每次看到朋友圈其他媽媽曬早餐，就覺得虧待了她，本來想，等我不那么忙了……周逸璇媽媽伸手在她大衣上摸了一下，你熱不熱？我?guī)湍惆汛笠聮炱饋怼垪顡u頭，我怕冷。她從小怕冷，尤其是大姨媽來的那幾天，總要比別人多穿一件。生了黃子鈺后，癥狀才有所好轉。這段時間失眠得厲害，又開始怕冷。劉明昊媽媽望著照片，聲音有些哽咽，是我們沒做好，對不起孩子。

周逸璇媽媽說，是啊，我們的錯。你們能來真好，朱芷欣爸爸不讓朱芷欣媽媽來，說搞這些有什么用？人能回來嗎？今早我給她打電話，她說朱芷欣爸爸胃出血，住院了。

胃病嗎？張楊問。

喝酒喝的。劉明昊媽媽扶著黑框眼鏡，欲言又止。

張楊看向朱芷欣，一個笑容甜美的女孩，比起乒乓球，更像學鋼琴、學舞蹈的。她抬頭打量遠處，陪孩子玩的年輕女人對她笑了一下。小女孩現在坐下來了，安靜地看著平板。童車里的嬰兒睡著了。

劉明昊媽媽說，那是我兒子，劉明昊的弟弟。我懷孕后，跟昊子說，你要有弟弟妹妹了。昊子說，我要弟弟不要妹妹。我問為什么不要妹妹？妹妹多可愛啊。我家昊子說，我可以教弟弟踢球。我說，妹妹也可以呀。昊子說，要是球砸到妹妹，妹妹會哭，太可憐了。劉明昊媽媽停下，深呼吸了一下，接著把話說完，我果然生了個弟弟。

周逸璇媽媽看著照片上的女兒，嘴角浮起溫柔的笑，周逸璇很喜歡妹妹，她啊……聲音開始扭動，像一輛歪來歪去的自行車，又頑強地騎了下去……一直幫我哄妹妹，是個很棒的姐姐。

劉明昊媽媽說，朱芷欣爸爸說我們不理解他，是這樣嗎？她看向張楊。張楊沒有回答，她知道，他們一樣，都是在自我懲罰。她又轉過頭去看照片上比畫剪刀手的男孩，說，吳宇辰的爸爸媽媽在他很小時就去世了，他是爺爺奶奶帶大的，爺爺奶奶七十幾了，發(fā)生這種事，他爺爺說，無法跟他父母交代，一下就病倒了，癱在床上。

喝點兒東西吧，老年女人端上咖啡，對張楊慈祥地笑了一下。張楊端起滾燙的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直接灌下去。不能停止自我懲罰。然而熱咖啡讓身體升騰起一股暖意，體內的冰墻似乎有軟化的跡象。

周逸璇媽媽接了一個電話，站起身說，吳宇辰奶奶病了，我去下醫(yī)院，看能不能幫忙。我也去。劉明昊媽媽說完回頭又交代張楊，你不用管這邊，一會兒我媽來收。昊子外婆點頭。劉明昊媽媽從花籃里抓起一束郁金香，說，送你，我家昊子最喜歡的花，我準備送給所有我認識的人。

兩個媽媽領著周逸璇的妹妹走了，女孩兩到三歲，不肯說再見，皺著眉噘著嘴，在兩個媽媽的催促下勉強揮了揮手。張楊想，要是還有一個，她也會像她們一樣堅強起來嗎？

五朵紅郁金香在張楊懷里燃放，像紅色云霞，張楊捧著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屋向昊子外婆告辭，輕輕碰了碰昊子弟弟的腳，小嬰兒怕癢，笑著踢腳，口水咕嘟咕嘟，冒出泡泡。

張楊往回走，郁金香還掛著幾滴水，色澤灼人，摟在懷里柔軟輕盈。不管愿不愿意，它們給了她安慰。

下午五點

張楊一抬頭，老公立在小區(qū)門口。他老了，聳肩駝背，眼周浮起細密的褶子。張楊有些不忍，停下腳步，你在這兒干嗎？老公說，等你。等我？老公抓過她的手，跟我來。去哪兒？

我在酒店開了房。

你沒出差？

老公不答，拽著張楊進了附近一家酒店。酒店已布置好圣誕裝飾，進門就是一棵頭抵天花板的大圣誕樹，披紅掛綠，圣誕老人站在喜氣洋洋的樹旁，呵呵傻笑。

老公拉著張楊進了酒店房間，摘下她的包，扔進衣柜，把張楊壓到門背。張楊舉起郁金香，老公扯過花，扔到地上。紅色云霧掉落，玻璃紙發(fā)出脆響。張楊兩臂用力，老公摟不住，松開了手。張楊撿起郁金香，檢查花有沒有摔壞，最下面一朵有輕微摔傷。花瓣潮濕的折痕讓張楊想起女兒的額頭。黃子鈺三歲時，老公只顧看手機，黃子鈺的頭磕在假山上，縫了三針。黃子鈺五歲時，老公帶她去公園，給她穿太少，回來后感冒發(fā)燒一個禮拜。老公和她一樣不可原諒，也不值得同情。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明白，她不是她們，無法用這種方式解決，再有一個也無法代替黃子鈺。老公罵張楊自私、懦弱，張楊不理會，拎上包走了。

在小區(qū)門口，她看到了王成欣媽媽，一位頭發(fā)蓬亂、不修邊幅、處于痛苦中的母親。

王成欣媽媽叫住她說，我女兒醒了，剛醒。女人笑了笑，又收斂住表情。

黃子鈺當時說了啥沒？張楊張了張口，本想說恭喜，卻沒說出口。王成欣是唯一的幸存者，這一認知讓她有點兒不舒服。

王成欣媽媽一臉尷尬，支吾道，欣欣當時暈過去了，啥也記不得了。張楊點頭的力氣都沒了，她努力沖王成欣媽媽笑，保持體面。我回去再問問，欣欣剛醒，可能還沒想起來。王成欣媽媽補充道。

成欣怎么樣了？張楊才想起來詢問傷情。

想跟以前一樣活蹦亂跳是不可能了，但人也不是總活在以前。王成欣媽媽苦笑了一下。

回到家，張楊推開女兒的房間，跟她說，王成欣醒了。沾滿墻灰的書包還靠在椅背上。該洗了，都看不出本來的藍色了。她撫摸了一會兒，終于拉開了拉鏈，取出文具，文具盒才買不久，黃子鈺嫌原來那個太幼稚，取出書袋，一科一個袋子，然后是一本漂亮的筆記本。這是啥？封面藍白雛菊，內頁印著花卉、小鳥。她沒買過，大概哪個同學送的。翻開一看，是女兒的日記，寫的正楷，每一筆畫都用了相同力道，后面幾頁也印上了。

“老媽叫我從放寒假開始負責做晚飯，其實還蠻期待的。老媽討厭做飯，我嘛，算有點兒喜歡，但老媽之前不讓我單獨用煤氣，說要有人在，實在是小看我。我早在她不在的時候給自己煎過蛋了，哈哈，她都沒發(fā)覺。實在是個笨媽！”

“討厭數學！我說我將來要當服裝設計師，用不著學數學。我媽說，服裝設計要根據客人的胸圍腰圍計算衣服尺寸，你以為簡單嗎？還有，什么料子多少錢，成本多少，賣價多少，也要核算。哎呀，真不愧是會計，服了她了?！?/p>

“我媽真是全世界最最最討厭的媽。平時不管我學習，突然間看到群里通知，要期中考了，就跑來叫我努力，說努努力，考個第一；說她上學時一直年級第一，我怎么一點兒不像她。唉，一說學習就不愛了。我給她看了那個輔導孩子的圖，媽媽教孩子做作業(yè)，覺得孩子是豬，爸爸看媽媽輔導孩子，覺得是大豬教小豬，等到期中考試結束，老師看這一家都是豬。”

張楊看一會兒哭一會兒。女兒出現了，她抬起腳，踢了踢壓在張楊身上的橫梁，說，什么鬼？張楊說，別碰。那是橫梁，是鬼針草，是給媽媽的懲罰。黃子鈺挨著她坐了下來，說，不碰就不碰。張楊感到女兒的手臂靠了過來，比她的細，柔軟又堅強。女兒像平時一樣說話，班里每個人都有CP，我也有，但不能告訴你是誰。她說，黃子鈺，我是不是說過注意安全？女兒嬉皮笑臉，哪有媽嗑自己女兒CP的？她說，是媽媽不好，是媽媽的錯。女兒說，不過我告訴我閨密了，你想不想知道？她說，媽媽對不起你。女兒說，哎呀，傻瓜媽，我沒怪你，你要好好生活，愛自己。張楊哭了。女兒伸手挪開橫梁，把臉貼了上來。她小心地摸女兒的臉，溫的，糯糯的，小小的。

她睡過去了，那聲音像露水滴落，在熟睡的母親耳邊顫動，媽媽，我對你的愛，有古戈爾那么多。

【作者簡介】

王小白，女，四川人，現居上海。小說作品見于《莽原》《都市》《滇池》《廈門文學》《南方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