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路口到明天并不遠,中間
只隔一個夜晚。大不了親自走一趟,
摸黑去問莫須有的人。
大不了寫信寄往天邊,不寫地址和收信人,
愛誰誰吧,寄出去,必有一個落腳點。
從路口到明天不足一公里,
其間有一條近道,
我走過,
但是明天一直在后退,
就像一個問題,一直躲避答案。
曾經(jīng)多次,我以為穿過子夜就是明天了,
而我所到達的是一個新的今天,
明天依然在前面。
如今我不追了,
我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等,一直等。
明天真的不遠了。
明天,
必有一個郵差氣喘吁吁,
冒著熱氣找到我,
必有一封信被退回,
在遠方繞了一圈,又回到我的手上。
詩人簡介:
大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xiàn)居石家莊。主要作品有詩歌,小說,寓言等多部,作品入選400多種選本。
世" 賓:明天是否會到來
“從路口到明天”這是一個十分奇特的說法,從物理空間的路口到時間的明天,兩者之間的互動,構(gòu)成了一幅超現(xiàn)實或者荒誕的畫面。雖然是超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手法,卻是建立在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在這首詩中,“曾經(jīng)多次,我以為穿過子夜就是明天了/而我所到達的是一個新的今天”一句是整首詩的精神核心和經(jīng)驗核心,所有人都在期待一個美好的明天的到來,但等到的總是與今天一樣沒有變化的新的一天。這是令人沮喪的現(xiàn)實。但明天不會消失,明天總是要到來,這是歷史的經(jīng)驗,也是詩人個人的信心。這種經(jīng)驗和信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使詩人獲得了從容。詩歌的最后兩行:“如今我不追了,/我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等,一直等。”這是詩人從容和信心的表現(xiàn)。當然也可以解讀為暗淡和松懈,不再追求了,等待時間來解決。前者屬于東方的智慧,后者的看法屬于對消極的批判。兩種看法仁者見仁。那個期待的明天會因為等待而到來嗎?會。也不一定會?!按蟛涣擞H自走一趟”到“必有一個落腳點”,這幾行詩看起來有點兒神來之筆,但在這首詩中好像可以不用,去掉了會更加直接。這幾行詩的存在,好像是怕讀者無法理解“從路口到明天”這樣荒誕的句式而添加的說明。它們的存在我看沒有增加更多的內(nèi)涵。但如果這首詩不是寫一個歷史經(jīng)驗,而是寫一個人在等待一個離去的人的歸來,那這幾行詩句就很重要了。如果再具體化,那個人就住在“不足一公里”的地方,只是我無法見到,那這首詩就好理解了。見到那個人就是明天的到來。那明天到不到來也沒太大關(guān)系了,畢竟這是個人的事情。
吳投文:橫隔著無限的靠近而無法達到
從路口到明天只隔一個夜晚,從路口到明天不足一公里,這是屬于詩人大解的風格化表達。大解的詩中常有出其不意的妙想,轉(zhuǎn)抽象為具象,變事理為哲理,把一首詩的想象空間延伸到峰回路轉(zhuǎn)的層次感中,在悖謬中揭示人類生存的實質(zhì)。在此,他把明天的切近具象化為一種渴望。而這種渴望終究是無法實現(xiàn)的,因為“明天一直在后退,/就像一個問題,一直躲避答案”,誰也不可能真正來到“明天”,明天近在咫尺,而我們所達到的只能是一個“新的今天”,誰追趕明天,他所達到的只是一個個“新的今天”。在今天和明天之間,在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橫隔著無限的靠近,但始終無法達到,“明天一直在后退”,作為一種希望與理想存在于人類趨向于無限的追求中。我們無限靠近明天,又與無限的今天擦肩而過,明天作為一種希望與理想存在于我們的觀念中。此詩寫得異常精警,哲思是其內(nèi)核。古有《明日歌》:“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錢福),是用詩的形式講道理,教人不虛度時光,自是入耳動聽。大解的《明天》大概多少包含這層意思,卻全無訓(xùn)誡的意味,而是有著更寬廣而低沉的音域,對生命價值的詰問包含在略顯憂郁的調(diào)性中。此詩并不顯得晦澀,主題是相對明確的,但由于詩人純熟技巧的運用而顯得耐人尋味。
向衛(wèi)國:來往“明天”的“郵差”到底存不存在?
《明天》這首詩最有意思的一個點,是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通約。“從路口到明天”中的“路口”是空間概念,“明天”是時間概念。從“路口”到“明天”的距離有多遠呢?其中的距離是時間距離還是空間距離?詩歌給出了兩個答案:“只隔一個夜晚”和“不足一公里”。這兩個答案一個是時間性的,一個是空間性的。那么如何才能“從路口到明天”?詩歌也給出了明確的答案:“明天一直在后退”,我們永遠也到不了“明天”。讀詩時,一開篇我就知道“明天”一定是到不了的,但我以為到不了的原因,可能會是時間和空間的不可通約性,類似“雞同鴨講”的邏輯。但詩歌給出的邏輯卻不是這樣的,它只是玩了一個概念游戲:“明天”這個概念的所指是一個無限延宕的存在,它到來的唯一條件是變成“今天”,所以“明天”是永遠不可觸摸的。這個悖論的產(chǎn)生,是因為時間的非實存性,如果時間是實存的,我們在今天把一個實存的“明天”進行標的,它就會如期到來。也可以換一個思路,從空間性來理解,如果此時此刻所言的“明天”標的了“世界”的一個存在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可以持續(xù)24小時不變,那么“明天”也會準時到來。但事實是,“世界”沒有一個不變的瞬間,所以明天真正到來的那個在今天所預(yù)言的“明天”從空間角度看,早已不是之前所說的那個“明天”或那個“世界”了。所以詩歌說“明天真的不遠了”,卻暗含著咫尺天涯的概念,類似“操斧伐柯”的邏輯,對任何一把斧頭而言,離自己最近的是自己的斧柄,但它永遠砍不到的也是這個斧柄,“明天”就是“今天”的時間性斧柄。但問題并沒有完:“明天,/必有一個郵差氣喘吁吁,/冒著熱氣找到我,/必有一封信被退回”。這幾句詩不僅僅是在回應(yīng)第五行的“寄信”這件事,真正駭人的是這個“郵差”來得過于詭異?!拔摇奔某龅男拧霸谶h方繞了一圈,又回到我的手上”,可以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是“郵差”跟“我”一樣,根本到不了“明天”,“信”只是在同一個時空旅行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另一種解釋是,“郵差”從一個“我”所永不可能抵達的“明天”回到了我所實際抵達的偽“明天”(信之所以也回來了,只是因為“不寫地址和收信人”)。就詩而言,我更傾向于后一種理解,于是“郵差”匪夷所思地跟“我”這樣的人的特性完全不同:要么他有著打通時間與空間的絕對界限的特殊物性,要么他具有“以斧伐柯”的特殊本領(lǐng)。詩歌提出的問題最后還是回到了哲學(xué)的原初問題,即時間和空間的本質(zhì)問題。借助現(xiàn)代物理學(xué)的成果,人們對時間和空間的認識早已超越了古代的絕對化理解:先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取消了時間和空間的絕對性或永恒不變性,然后又有量子理論直接暗示了時間的不存在(而空間只是時間的另一種表象)。若果真如此,則“今天”“明天”這些時間概念在本質(zhì)上都是空概念;“路口”“地址”“落腳點”這些空間概念,亦復(fù)如是。換句話說,“郵差”哪里都不用去,他就在原地,卻對于“明天”來去自如;“我”也不用等待什么“明天”,“明天”根本不存在,但“明天”也可以是任何一天。
周瑟瑟:大解不抄近道,他繞道
大解不抄近道,他繞道。他的詩表面不設(shè)任何障礙,但中間不斷設(shè)置了意義拐彎的拐點,你以為容易理解,實際上,大解走的是一條形而上的道路。這是智性的寫作,深刻的寫作。《明天》這首詩,我反復(fù)讀,越讀越覺得玄妙。玄妙之處在于大解揭示了時間的秘密。他在“從路口到明天”之間往返穿梭,“從路口到明天并不遠,中間/只隔一個夜晚。大不了親自走一趟,/摸黑去問莫須有的人。/大不了寫信寄往天邊,不寫地址和收信人”。陳述的句式,輕松隨意的口吻,但大解以荒誕化的具體事件來寫一個難解的哲學(xué)命題———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人文啟蒙思潮中,我們讀過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哲學(xué)是從人的存在——此在入手,在對“存在”的追問中達到存在的意義的澄明。讀大解的《明天》,我的閱讀感受是他對“存在與時間”的詩歌解析。如果海氏讀到此詩,我不知他會做何感想。當年費了老大勁才搞明白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隨著時代的轉(zhuǎn)型,已經(jīng)不再關(guān)心了。我們不在那個人文哲學(xué)的語境里生活與寫作了,當年的熱鬧只是歷史的記憶。大解的《時間》讓我想起那個燒腦的哲學(xué)命題。讀者或許會發(fā)現(xiàn),大解在《明天》里的問題意識:“從路口到明天不足一公里,/其間有一條近道,/我走過,/但是明天一直在后退,/就像一個問題,一直躲避答案?!睂ふ遗c躲避,時間與存在,都是詩的問題。既然提到了海德格爾,我還是要提他的觀點:依據(jù)時間性和周圍世界的性質(zhì)來闡釋空間性,他“將此在的空間性”也“歸結(jié)到時間性”上去,認為此在特有的空間性也就必定奠基于時間性。抱歉,時隔多年,又讓讀者燒腦了。好在大解是有趣的,大解并不費解。費解的是《存在與時間》,大可不必管它了,我們只讀詩:“曾經(jīng)多次,我以為穿過子夜就是明天了,/而我所到達的是一個新的今天,/明天依然在前面?!贝蠼獯┻^一個迷宮又到達另一個迷宮,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詩在時間與存在、空間與世界里沒有答案。詩是感性的、直觀的產(chǎn)物,所以大解索性“如今我不追了,/我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等,一直等”。雖然詩的內(nèi)部有思辨與對話、矛盾與沖突、哲學(xué)與思想的交織,但詩人就是詩人,而不是哲學(xué)家。要理解一首詩,首先要理解詩的表達方式,進入詩的內(nèi)部空間。其次,要理解詩人的觀念,觀念是詩的核心。大解制造的是意義的迷宮,“明天”是一個時間概念,更是一個生命黑洞一般的存在,詩的難度在這里。最后是如何理解一首詩的整體效果。一首詩完整不完整,取決于多個方面,修辭、結(jié)構(gòu)與意義,都是重要元素?!睹魈臁肥侨バ揶o化的表達,大解選擇的是口語化的陳述,但又控制在基于意義陳述的層面;《明天》采取的是一波三疊的復(fù)調(diào)式結(jié)構(gòu),并不是簡單的平鋪直敘,詩雖不長,經(jīng)過了多輪折疊與拐彎,但詩的結(jié)構(gòu)堅固,甚至頗為復(fù)雜?;旧鲜敲扛魞扇芯统霈F(xiàn)一個新的事件結(jié)構(gòu),令人驚嘆大解的結(jié)構(gòu)操控能力,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實現(xiàn)詩的意義。大解的詩是思想之詩,思想在他的詩里呈現(xiàn)的是冥想,不是靜態(tài)的思想,是行動狀態(tài)下的冥思,不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冥想意味著包含了個人化的體察,基于身體的行動,所以《明天》一直在行進。詩的目的是將生命深處那個化不開又想碾碎的內(nèi)核提取出來給讀者。
宮白云:明天是對今天的治療
大解的這首《明天》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撇開了大眾思維對“明天”的認識,另辟蹊徑,以出人意料的角度對“明天”進行了異想天開的妙想,讓人感到既好玩兒又充滿意趣,深入咂摸,竟處處充滿玄機與哲學(xué)的意味,給人以醐醍灌頂似的啟悟?!懊魈臁笔且粋€時間名詞,是今天的第二天,引申來說也泛指未來和希望,大解的這首《明天》既非敘事也非抒情,而是以一種意識想象的方式來闡明“明天”之于人生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態(tài)勢。他采用的不是日常的順時針時間秩序去到達明天,而是選擇了一個“路口”突發(fā)奇想,這個“奇想”被詩人賦予了“抵達”的使命,他說“從路口到明天并不遠,中間/只隔一個夜晚”。但是否只要穿過“黑夜”就能到達“明天”?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說,靠“雙腳”是走不到“明天”的,詩人也深知此理,所以他連用了兩個“大不了”的想象去“走過”,讓時間帶著雙腳,就此飛逸出“今天”。但隨之一個神性的時刻不請自來,那就是“明天一直在后退,/就像一個問題,一直躲避答案。/曾經(jīng)多次,我以為穿過子夜就是明天了”,至此,詩人悖論地發(fā)現(xiàn),“明天”相對的只能是“今天”,它永遠“是一個新的今天”,“明天依然在前面”。大解用神性的筆觸寫出了“明天”的立體形象,清晰而精妙?!懊魈臁币坏┍话l(fā)現(xiàn)具有不可逆的典范性時,詩人釋然地慨嘆“如今我不追了,/我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等,一直等”。這是何等的智慧,“等,一直等”無形中形成了一種對“今天”的激勵,甚至我更愿意說是一種治療性。從時間的意義上去思想,人生何嘗不是一點點從“今天”等到“明天”的呢?所以詩人充滿期望地說“明天真的不遠了”。并以一種熱氣騰騰的想象把“明天”又放回我們的手中“明天,/必有一個郵差氣喘吁吁,/冒著熱氣找到我,/必有一封信被退回,/在遠方繞了一圈,又回到我的手上”。至此,此詩的玄機昭然若揭——把握“今天”才是給“明天”最好的答案。
趙目珍:等不到的時間——詩歌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選擇
長期以來,對時間進行追問都是詩歌永恒的主題。自從孔子發(fā)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浩嘆,中國人對時間的感嘆或者追惋從來就沒有停息過。其實不僅中國文學(xué)如此,世界的文學(xué)也是如此。自從時間的概念被創(chuàng)生以后,人類似乎就注定了要活在它陰影和焦慮之下。無論是感喟生命短暫還是喟嘆宇宙無窮,人與時間緊張的關(guān)系問題都無法再從人類的歷史中被輕松剝離。大解的這首詩亦是在談?wù)撊伺c時間關(guān)系的大問題。從邏輯上看,這首詩有一個層層遞進的過程。全詩二十一行,前五行可以算作一個層次,接下來的八行可以算作一個層次,再接下來的兩行可以算作對前面的一個補充,最后六行是一個延伸,算作一個層次。前五行是初步探索從路口到明天的距離,所用的方式是詩人自己覺得可行的兩種具體可感的行動;接下來的八行是進一步的探索,但是依然沒有找到“明天是什么”的答案,但內(nèi)心已有自己的判斷,故接下來的兩行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最后則突然宕開一筆,寫信件被退回,再次強調(diào)明天無法抵達的確定性。我覺得這首詩之所以寫得深刻,就在于他用一種全新的方式寫出了詩人全新的個人體驗。之所以說方式全新,是因為此前從未有人用這種躬身實踐的方式去尋找或者說試圖達到明天的所在。初步探索的時候,詩人想著“親自走一趟”,甚至“摸黑去問莫須有的人”,或者“寫信寄往天邊,不寫地址和收信人”,雖然這樣具體的行動最終無法達成(后者在詩的最后六句已證實),但我們能夠感覺到,詩人對時間的探索(或者寫作意義上的探索)是真誠的——他期盼得到問題的答案。接下來的探索,詩人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近道”,這“近道”就是他覺得穿過子夜就可以到達明天,然而他還是失敗了。他所到達的不過是一個“新的今天”,“明天依然在前面”。這個“明天”真是令人討厭,無論你如何追索,你都無法到達。猶如仰箭射虛空,力盡還墜,不禁讓人產(chǎn)生絕望。詩人寫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似乎也有些絕望,但是感覺他又絕望得不那么徹底。因為他覺得他似乎找到了一種對抗時間的方式,盡管是無奈之下的抉擇。他要以有限之身去“等”那個無窮之時,大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等’綿綿無絕期”的意味(所謂“等,一直等”)?;蛟S作者認為,等我有限的肉體之身耗盡,我便也進入了那無限的時空之中,也便可以與時間一樣成為無盡之物了。蘇東坡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币虼司吞K東坡所謂“不變”的一面看,萬事萬物都是無盡的。當然,這只是我們的一種揣測。詩人的理解建立在他自己的知覺之上,我們無法確認他的“等”是否會有結(jié)果。這是詩歌最終為我們留下的一個“不確定性”謎團。美國詩人簡·赫斯菲爾德在其《十扇窗》中指出:“知覺的懲罰和恩澤之一是我們每天醒來都會意識到未來無法預(yù)測,意識到宇宙的根基建立在一種難以理解的逐漸遠去和消退之上,意識到迷惘、反復(fù)無常和不可知是我們生命中最忠實的伴侶。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似乎只有通過編造故事才能繼續(xù)生活下去。”(《除不盡的余數(shù):詩歌與不確定性》)最后補充說明一點。前面做“不確定性”闡釋時,詩歌原文缺少了最后六句?,F(xiàn)在根據(jù)缺漏補充上了最后六句,讓詩歌所謂的“不確定性”有了一種確定性。個人覺得,沒有最后這六句似乎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因為這樣處理,詩歌留下了更大的空間。
張無為:混搭·詩性·解構(gòu)
大解的《明天》高明之處在于語詞較真兒并以奇妙搭配生成詩性體驗與新意感悟,以如此非常語言改變非常理念,將時代大詞調(diào)理成晶瑩而可支撐的精神拐杖。情感邏輯采用“欲抑先揚”從反向顛覆習慣模式。這些都難能可貴,因為提起“明天”這個詞,人們都有太多熟悉的記憶。無論是就其日常或理想而言,還是甄別其具體或抽象意義,抑或利用其實指或虛指等,都在彼此之間進出過無數(shù)回,卻依然熟悉又陌生,甚至想較真兒又無法較真兒。那么如何找到新創(chuàng)點,的確是詩人煞費苦心之處。首先,本詩前兩節(jié),以“從路口到明天”排比句式營造出兩個詩意氛圍,一是試圖走進“明天”,二是修書問訊,而且彼此錯落交叉。其中更有許多語詞奇妙搭配,甚至已超越詞語成為詩性機制了,如:“從路口到明天并不遠”或“只隔一個夜晚”甚至“不足一公里”,詞語的時間與空間及虛實之間關(guān)系被重新組合感覺煥然一新。氛圍一是先引出“親自走一趟,摸黑去問莫須有的人”便中斷,轉(zhuǎn)而側(cè)重于如何寫信聯(lián)系,包括署名愛誰誰收、只要有落腳點(地址)即可,語氣上輕松暢快、略有調(diào)侃。氛圍二進一步打破日常規(guī)則,讓奇妙距離具體化。隨后是更巧妙之處,詩人竟然說有一條走過的近道,這更令人稱奇。但接下來的事態(tài)同樣出人意料——“明天一直在后退”,“像一個問題,一直躲避答案”。直到“我以為穿過夜就是明天,但到達的是一個新的今天”。其次,詩人決定:“如今我不追了,/我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一直等。”到此已顯精彩。這個詩意結(jié)論在本詩中不僅自成一格,而且是對此前同類主題的有限顛覆與解構(gòu)(“一直等”并非放棄,因此算是中和)。簡單推理就是:如果說“明天你休息”是可以的,你也能做到,但問題是到了明天同樣已叫今天了。因此,該詩中的明天不論是哪一種,傳統(tǒng)意義的內(nèi)涵均已時過境遷。換句話說就是,人人只能擁有今天,明天僅在期待中,進入就換臉;昨日至多可以回憶但無法再行動。正如:人類除了語言一無所有。而人總是又被語言固定在那兒動彈不得,想跨越就會面臨四維及以上空間,只能無奈,在想象中穿越,自我安慰。在此也有必要強調(diào)詩意經(jīng)營表達的魅力,“我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一直等”無疑可圈可點。正如大解的其他詩寫,也善于通過語言自身生成詩意。如《去往何處?》中“我走得很快,一旦我超過自我,/我將伸出一只胳膊把自己攔住,/我若止步不前,身影會站起來,/獨自走到時間的前面”等等。詩意語言與語言華麗與否關(guān)聯(lián)不大,而與日常語言的區(qū)別卻顯而易見,一讀便知。最后,說說第三節(jié)。當讀到中間的“詩意結(jié)論”后,再沿著“明天真的不遠了”讀下去,第三次強調(diào)明天“不遠”亦有意義,但不大。相比之下“必有一封信被退回”的照應(yīng)不僅有意義,而且進一步認定追尋明天是無意義的“怪圈”,也將第二節(jié)“詩人決定”揭示的“有限顛覆與解構(gòu)”主題提升到徹底顛覆與解構(gòu)。而我個人感覺,中間詩意升華句的“有限顛覆”更特立獨異,而且作為全詩的點睛之筆已足夠。
高亞斌:“明天”也許會來到,也許永遠不會
大解的詩歌《明天》,開頭就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畫面:詩人在一次臨近夜晚的散步中,想到了之后的“明天”,他決定去到達“明天”,因為“從路口到明天不足一公里”,因為“從路口到明天并不遠,中間/只隔一個夜晚”??墒墙酉聛?,時間的吊詭和悖謬就開始出現(xiàn)了:“但是明天一直在后退,/就像一個問題,一直躲避答案”;而且,隨著人對時間的更加窮追不舍的究詰和追問,時間變得如此不可理喻,“明天”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而我所到達的是一個新的今天,/明天依然在前面”……這仿佛成了一個西緒弗斯式的難題:他不斷把巨石推上山,可是總是在接近山頂?shù)臅r候又滾回到了山下。于是,一個吳剛伐桂式的古典命題,不斷呈現(xiàn)在一代一代人的面前。在大解的這首詩里,“明天”顯然是一個重要的詩歌意象,它既是一個物理意義上的時間概念,又是一個重要的哲學(xué)命題?!懊魈臁奔入[含著期待,傾注著希望,又可能潛藏著人對于擺脫“今日之我”的某種焦慮。這樣的情形,在年輕的海子那里表現(xiàn)得更加決絕,他以“從明天起”的堅定姿態(tài),果斷地訣別了“今日之我”,奔赴了一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彼岸世界?!懊魈臁笔俏覀兠總€人的成長史,小孩子盼望著“明天”能夠長大,年輕人希望在“明天”能夠夢想成真,那么,詩人的“明天”又是什么呢?這是詩人并沒有明言的一個想象空間。也許,只要一個人心中永遠有夢,他永遠有一個正在不斷接近的“明天”就夠了,至于“明天”會不會到來,“明天”到來之后人能否如愿以償,則付諸機緣與命運而已。這首詩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在語言上的口語化風格。通過“大不了”“愛誰誰吧”這樣的近乎不以為意和玩世不恭的口吻,詩歌實現(xiàn)了對于鐵板一塊的固定生活程式的消解,讓本來略顯沉重的人生話題,在從容不迫的調(diào)侃和自嘲中得到了淡然輕松的化解。
徐敬亞:中國的鬼與西方的神
如果一個外國人讀了大解這首詩,一定會記住這個中國人——他能把明天寫得千絲百縷、百結(jié)愁腸,如此復(fù)雜有趣……而譯者也一定會不斷寫信詢問大解,請問這些“冒著熱氣”的詞兒:大不了、摸黑、莫須有、愛誰誰、氣喘吁吁……怎么翻譯?別以為碰到了中國鬼,其實里面藏著西方的神。別以為大解寫詩是玩性格。他常常偷偷地“先鋒”著。這首詩恰恰“西學(xué)為體,中學(xué)為用”。①【時空通感】:大解玩了一個“語言魔術(shù)”。魔術(shù)的道具就是“路口”二字。他說“從路口到明天并不遠”,于是我們便信了,還覺得挺順暢——其實,路口是四通八達的象征!它離哪兒都不遠!……從路口到明天,不知不覺間“時間”轉(zhuǎn)化成了“空間”。大解不但架設(shè)了一座【時+空】的立交橋,并且精確計算出“路口到明天”的距離為:1公里! 這就是西方詩學(xué)中所說的【通感】。②【時空移情】:現(xiàn)在的人們都會說“隨著時間的推移……”但大解卻說“明天一直在后退”和“明天依然在前面”,于是才產(chǎn)生了“追”“一直等”的移動感。這時,大解的時間如人有情,如活體移動。這就是西方詩學(xué)中李普斯的【移情】。③【時空穿越】:最后一個場景是,冒著熱氣的郵差送回了被明天退回的信,讓我想起電影《回到未來》。“穿越時空”——這無疑是大解精心設(shè)計的片尾。他不但完成了寫信發(fā)信收信退信的全過程,也暗示出了他追蹤明天的失敗結(jié)局。但這“完美”的幾行恰恰是“最不完美”的敗筆——這就是西方著名的戲劇理論:第一幕寶劍懸掛,最后一幕寶劍一定要出鞘!現(xiàn)代詩最講究的就是該出鞘時一定不出鞘。
霍俊明:人是活在精神時間的特殊“物種”
幾乎從有了文字開始,人類作為活在精神時間的特殊“物種”就有了依存以及獨立的證據(jù),而詩歌更是承擔了人類記憶和精神活動的特殊功能。在精敏異常的詩人這里,精神時間總是在線性和物理化的日常慣性推進和消耗中保持了自己特殊的節(jié)奏和速度。大解的這首《明天》依然保持了詩人對時間的敏感,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保持了詩人高揚的個體主體性。當“明天”作為一個不斷被延宕的詞反復(fù)出現(xiàn)在詩句中,詩人就一次次沉浸在物理時間與精神時間的博弈之中,詩人也不得不為此而尋找出路或突破口。大解這首詩中的精神自我以及面對時間的立場、態(tài)度發(fā)生了非常明顯的轉(zhuǎn)換,即從前半部分詩人的不斷追問、不屑的態(tài)度以及具體行動轉(zhuǎn)換到結(jié)束部分的“我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等,一直等”。實則在這種轉(zhuǎn)換過程中我們聽到了詩人的嘆息、無奈以及無邊無際的沉默。在永恒如斯的時間面前,在浩浩天地萬有之間,詩人只能用語言重新為短暫的肉身建立一個精神的坐標,然后他把自己轉(zhuǎn)化為精神時間的鐘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