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云霄》是陳之藩的隨筆集。陳之藩是電機工程教授,曾經在中、美多間大學任教,主持創(chuàng)立了香港中文大學的電機學院,著有電機工程論文百余篇及《系統(tǒng)導論》《人工智能語言》等專著。同時他文筆極佳,其散文曾經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出版有《旅美小簡》《蔚藍的天》《劍河倒影》《思與花開》《時空之?!贰对诖猴L里》《一星如月》《萬古云霄》《看云聽雨》《寂寞的畫廊》《散步》《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陳之藩散文》等散文集。
從《萬古云霄》可以讀出一個文章一流的工科教授的為文特點。
先從陳之藩寫數(shù)學家戴森說起——
新澤西一位大學教授寫了一本《愛因斯坦的辦公室現(xiàn)在歸誰用?》介紹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各式各樣的人物,甚至那些早已離開了普林斯頓,去了加州、伊州、麻州、紐約等依然追蹤介紹。這位作者更不能不介紹仍在普林斯頓的戴森,卻又把戴森歸不了類。他既不是向東,也不是向西,又不是向南,也不是向北,而是向上。換句話說,與大家都垂直。
上面這段文字選自《三部自傳》。說實話,我擔心對基本的立體幾何概念缺乏了解的人無法理解什么叫“與大家都垂直”,但只要進入三維世界(三維而已,也就是現(xiàn)實存在的世界形態(tài)),就知道可以有一根與現(xiàn)有兩條垂直相交的直線都垂直的直線,準確地說,有很多根這樣的直線,它們相互平行。
每個學科都有自己的專業(yè)術語和專有表達方式,在非專業(yè)寫作中使用專業(yè)術語,這并不是本事,甚至是應該避免的。但像“垂直”這種已經成為日常用語的數(shù)學術語,只是用得稍微復雜一點——“與大家都垂直”,就成為一種獨特而精準的表達了,而這種表達是一般人想不到或者寫不出的。
類似地,在《日記一則》中,陳之藩先是如此形容他和楊振寧經歷之差異:“我與楊都是從彼點北京到此點香港。楊是經過這兩點所連的一道天上的彩虹,漂漂亮亮的;我很像這兩點之間一道地上的溪水,曲曲折折的?!比绱嗽娨话愕恼Z言,背后其實是數(shù)學圖形。接著他用數(shù)學上的“線性”概念來描述楊際遇的簡潔單純,對這種科學語言出現(xiàn)在文學中我們已不覺突兀,但他由此想到孟子所說“與傷惠”也是一種非線性,這種聯(lián)想則非熟讀且吃透詩書的科學家不可為了。
細究下去,會發(fā)現(xiàn)表達是其次,表達只是思想的外化。理工科從基礎到專業(yè)的各種訓練,會給人的思維方式打上烙印。就像文學家會很自然地使用擬人、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法一樣,科學家也會很自如地運用歸類、對比、排序等科學思維方式。
比如,陳之藩會把物理學家分成研究微觀的和研究宏觀的,又把搞微觀、往物質深層研究的稱為“物理派”,把搞宏觀、向宇宙深遠研究的稱為“工程派”。然后又用這個尺度對比來觀察計算機的發(fā)展:研究第一臺計算機ENIVAC的那幫人是往計算機的科學及工程計算上發(fā)展;而IBM公司的路徑是向大的方向發(fā)展——國防應用、保險事業(yè),從科學計算轉到企業(yè)利用,而與日常使用或平民應用并無關系。其背后的考量其實是找到能出大錢的主,mg/ZUs0hP89K/CPMoVIE9YjhYAMpEUqHBnMsExlKw5A=這讓IBM在商業(yè)上獲得了成功……
這種思維特質隨時隨地會表露出來,包括他在與人交談或商酌的時候。例如,《儒者的氣象》寫到他怎樣說服香港中文大學研究院院長邢慕寰教授讓他主持的電子系加緊設立博士學位,邢認為“中文大學”自然應該讓中文系先設立博士學位,希望電子系延后,陳用來說服邢的理由是:“我們電子這一行的時間常數(shù)大概最慢是一秒鐘,快些的都要乘以負多少次方了。比如米的負三次方、負六次方、負九次方等。而中文系的時間常數(shù)動輒五千年。我們不在一個時間常數(shù)的范圍里?!边@段話可謂亦莊亦諧,嚴肅地說,就是電子這行發(fā)展得太快,日新月異,若不早設博士學位跟上科技前沿,就留不住優(yōu)秀人才;玩笑一句,就是五千年的古董,原本就是慢條斯理慣了,不能以他們的情況來限制我們。再補充一段這篇里面的話:“我們?yōu)榱瞬┦繉W位的創(chuàng)立,也許有十來次的爭辯與討論,結論卻是這些反面說辭‘博士不是什么’,而并沒有說‘博士是什么’。這不成了參禪了嗎?禪語不易寫成條文,也就沒有具體的條文可寫。如此,電子系在三年后產生了中文大學的首位博士?!边@又是一種科學思維:證偽與證實,都是證明。說句題外話:這還是我三十六年前做碩士論文時候悟出的道理,當時我想論證我所做的一種人工智能系統(tǒng)屬于哪一類專家系統(tǒng)(專家系統(tǒng)是當時人工智能研究領域流行的實用系統(tǒng),能模擬人類專家,用專家經驗處理現(xiàn)實問題),結果發(fā)現(xiàn)和已有的任何一類都不同,于是自己命名一個新的類別,即通過證偽完成了證明。
這就是科學家——準確說是文字水平高的科學家的特點:首先是能夠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深層的東西、背后的東西;其次是能夠找出這些東西之間的聯(lián)系和規(guī)律;最后是能夠把這些所見所思用文字清晰地表述出來并且還能讓常人看懂。
既然這是共同的特點,所以科學家們相互交流的時候耳濡目染,也會促進他們這個特點的形成。例如書中提到現(xiàn)存米列娃(愛因斯坦的初戀情人和首任夫人)“給愛因斯坦最早的一封信,是一八九七年她在海德堡大學當旁聽生時寄到蘇黎世的。米列娃在信中告訴愛因斯坦奈卡谷的景色迷人,但那幾天總是裹在濃霧中。她什么都看不見,除了霧,還是霧。對這鋪天蓋地的霧,米列娃的形容是:‘荒涼到無限;灰暗到無窮。’但從只有霧的世界聯(lián)想到‘無限無窮’的觀念,是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米列娃所迸發(fā)出來的逼人聰慧”。
乍一看,“荒涼到無限;灰暗到無窮”跟“無比荒涼,無比灰暗”的描述沒有太大區(qū)別,而后者往往給人詞匯貧乏的感覺(只會說“無比”)。但“無限”“無窮”這樣的數(shù)學概念卻是一般人未必能理解的,即使“無限”和“無窮”都可以是日常用詞,但理解數(shù)學上“無限”和“無窮”的含義卻是具備基本的高等數(shù)學訓練的標志;而理解了數(shù)學意義上的“無限”和“無窮”,在用來描述霧時才更能準確地表達出霧的荒涼和灰暗的真實狀況。
語言在形式上說到底還是文字的組合,如果沒有文字的功底,縱有精妙或宏偉的思維,也無法表達出來。在這一點上,陳之藩那一代人自幼打下的文學基礎為他們翱翔的翅膀準備了強健的肌肉。
以《時空之?!既R克的一幅畫》這篇為例。這篇從威廉·布萊克的名畫The Sea of Time and Space(《時空之?!罚┱勂?,這是布萊克的畫,談畫就免不了要談詩,因為布萊克既是畫家又是詩人,他的畫和詩都很有名。于是陳之藩就談到了布萊克那首Auguries of Innocence,他譯為《無邪的預言》,不過常見的中文翻譯是《天真的預言》。這首詩的中文翻譯也同樣有名,因為翻譯家王佐良、梁宗岱,美學家宗白華,詩人徐志摩,還有豐子愷(不知道該稱他什么家,因其詩、書、畫、文無一不精),這么多名人都翻譯過這首詩。陳之藩自然也是讀過這些譯文,因為他在這篇文章里面就提到了這些譯文,只是說不記得哪篇譯文是哪位譯的,這些各領風騷的名家中譯,不能不給讀者帶來美的文字陶冶。而這篇文章最出彩的地方在結尾,由布萊克的畫和詩論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之后,在文章結尾,陳之藩竟然想到陸放翁的詩句:
三十萬年如電掣,
斷魂幽夢事茫茫。
如此神來之筆,只能說是融入骨子里的幼學的自然流露。而在《日記一則》里,他描述道,從北京一路坐悶罐火車穿過日軍封鎖線前往漢中入西北工學院的路上,華陰“以后的各站,都可以由詩句代敘了。由‘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的華陰,到‘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西安,經‘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的馬嵬坡,過‘假道于虞以伐虢,唇亡而齒寒’的虢鎮(zhèn),在蘇東坡又題詩又寫字的東湖附近的鳳翔軍訓半年,遂由秦嶺南下,經張飛種樹的陡徑與險路,暫歇于張良辟谷的留侯祠。最后是在距劉備稱王的漢中并不太遠的古路壩,我考入了與西南聯(lián)大遙遙相對的西北聯(lián)大的工學院,又稱為西北工學院的電機系”。瞧這一連串的古詩文加上掌故!
作為長居海外的華人,他還有一個優(yōu)勢就是閱讀面廣,而且不光是在閱讀外文讀物方面。選入《萬古云霄》的第一篇散文是《憔悴斯人——序楊文璞〈邊城散記〉》,楊文璞是誰?網上搜索竟然沒有答案。陳之藩對這本書的評價是:“好像在一幽暗的劇臺前,幕啟處欣賞一朵一朵的光團在移動;所映出的形象清晰而明朗;所傳出的聲音清脆而悠揚;所浮現(xiàn)的顏色清新而神秘?!彪m無緣得見《邊城散記》全貌,但借助陳先生的妙筆,已可見這本書的文學價值。而這樣一本書,如不是借助陳文,我還從未耳聞。
而我們后來耳熟能詳?shù)奈膶W家例如何其芳,陳之藩也同樣熟悉,只不過他記憶中的是少年時所讀何其芳的詩句(何其芳生于1912年,卒于1977年,1949年前即有多部詩集、散文集出版)。
陳之藩為文還有一個特點,不過這個特點并非一般的理工人為文的特點,而可能是他獨有的,那就是思維跳躍、聯(lián)想清奇。
例如前面提到的:他能由楊振寧和他各自的際遇想到天上的彩虹和地上的溪流,又再想到孟子的話,再跳躍到數(shù)學的“線性”。他也能由眼前的瘟疫先聯(lián)想到牛頓當年是因為倫敦瘟疫導致牛津大學關門,他回到家鄉(xiāng)坐在蘋果樹下才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定律(見《紫氣東來》篇),再跳躍到因瘟疫而死的楊邦盛——楊振寧的祖父,再一路聯(lián)想到楊振寧,然后又帶出李鴻章(楊邦盛是被同鄉(xiāng)李鴻章的僚屬段芝貴帶到沈陽而染上鼠疫的)。濃墨重彩寫了大段關于李鴻章的文字后,他又扯出李鴻章到白金漢宮為維多利亞女王祝壽,在紀念冊上題寫杜工部的詩句“東來紫氣滿函關”,最后的點睛之筆更是如臻化境般的聯(lián)想:“我忽然由英皇宮殿上輝煌的場景幻入斯德哥爾摩加繆與楊振寧同時出現(xiàn)的形象。時光倒流到一九五七年十二月,諾貝爾頒獎典禮上。瑞典國王頒獎,領頭的是楊振寧,尾巴是加繆;晚上國宴時入場的次序顛倒過來,領頭的是加繆,殿后的是楊振寧。加繆想著瘟疫,楊振寧說著國恥,而一片東來的紫氣悄悄地彌漫開來?!?/p>
我倒是覺得,他真正想說的話就藏在這些看似云遮霧罩的聯(lián)想之中,所謂皮里陽秋是也。
這種聯(lián)想加上前面提到的科學思維方式,共同擴展了文學寫作的空間。來看這篇《奇跡年的聯(lián)想》,他以1905年為愛因斯坦的奇跡年來對比1666年牛頓的奇跡年。1905年的奇跡是愛因斯坦開天辟地的三篇大作:布朗運動、狹義相對論與光的量子假說。而1666年的奇跡則是微積分的發(fā)明與萬有引力思想的形成。選出同一年所發(fā)生的大事歸集在一起,進行對比,在《橫看成嶺》這篇里面做得最充分,他還將其命名為“同歲研究法”,這正是本文前面提到的“歸類”法。而從牛頓和愛因斯坦二人的比較,他竟聯(lián)想到荀子《勸學篇》的句子:“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p>
整本書看下來,已經習慣了這種大跨度的聯(lián)想跳躍,雖嘆為觀止,卻又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