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義的澄清到思想的澄明

摘要：《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是魯迅的一篇經(jīng)典雜文，統(tǒng)編本教材收錄在初中議論文單元。以往教師多從文章結(jié)構出發(fā)闡述駁論文的一般特點。本文嘗試另辟蹊徑，從語言學角度入手，帶領學生細讀文本。先從言語行為的預設理論出發(fā)，帶領學生把握這篇駁論文明確的觀點和鮮明的立場；再用語義網(wǎng)絡理論解讀標題中的關鍵詞“自信力”，構建魯迅先生獨特的以關鍵詞“自信”為中心的語義網(wǎng)絡圖；然后通過義素分析法品味這些語義相近、相反、相關的詞語，辨析語義，進而把握魯迅先生駁論文的思維路徑，培養(yǎng)學生批判性思維的能力。

關鍵詞：自信力；語義網(wǎng)絡；駁論文；思維路徑

著名的語言學家威廉·洪堡特指出：“語言與人類的精神發(fā)展深深地交織在一起，它伴隨著人類精神走過每一個發(fā)展階段。語言產(chǎn)生自人類本性的深底。語言不是活動的產(chǎn)物，而是精神不由自主的流射?！盵1]魯迅正是一位杰出的語言大師。對于中學生來說，把握抽象的思維，理解魯迅深邃的思想都有一定難度，但若以語言為抓手，相信會是一個比較好的突破口。本文嘗試從語言學角度入手，細讀文本，帶領學生品味詞語，辨析語義，進而把握先生駁論文的思維路徑，培養(yǎng)學生批判性思維的能力。

一、從標題的預設說起

任何言語行為都有預設。所謂“預設”，從字面上講就是“預先設定”，指的是一句話、一個言語行為，除了它字面直接表達的意思以外，還包含了有關說出這句話一系列的前提。“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這個標題本身包含了兩層預設：

預設1：有人認為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

預設2：魯迅對此觀點持否定態(tài)度。

從全文來看，預設1正是此文要批駁的對方命題。預設2用一個看似疑問的“嗎”字，卻隱含了作者對此的否定態(tài)度，觀點明確，立場鮮明，且有一種質(zhì)疑、憤懣的情緒躍然紙上。簡短的十個字的標題，內(nèi)涵十分豐富。

理解了題目中的預設，我們可以更好地把握作者的態(tài)度和觀點。那么，魯迅先生究竟是怎樣針對對方命題展開自己的論述呢？我們發(fā)現(xiàn)，先生不是按照常規(guī)面面俱到地從正面論證一個論題，而是在不斷的推演中否定對方命題。他又是如何步步推演的呢？

二、語義網(wǎng)絡中的“自信力”

本文要著力探討的關鍵詞是題目中的“自信力”，研讀文本，發(fā)現(xiàn)先生并不是從“自信”一詞展開論述，而是從“自夸”一詞說起，進而文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與“自信”相反或相關的詞語或短語：“自夸”“自欺欺人”“自欺力”“自欺”“信‘地’”“信‘物’”“信‘國聯(lián)’”“他信力”“麻醉著自己”“疑”“省悟”。先生豐富性、創(chuàng)造性漢語詞匯的運用正是建立在語義網(wǎng)絡理論基礎之上的。

語義網(wǎng)絡是以網(wǎng)絡格式表達人類知識構造的形式，其最早是由美國心理學家奎廉（Quillian）于1968年提出的。語義網(wǎng)絡的基本框架是語義分類，基本單位是詞。根據(jù)心理學、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可知，人類語言中的詞匯并不是像詞典那樣按照某種順序進行有序排列，也不是毫無規(guī)則地儲存于人的頭腦中，而是呈現(xiàn)出復雜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每一個詞在這個網(wǎng)絡系統(tǒng)中都處于某個位置，這個位置我們稱為網(wǎng)絡系統(tǒng)中的結(jié)點，詞與詞之間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語義聯(lián)系加以激活。[2]以詞語“救護”為例，從功能層面可以激活“救護車”，進一步激活“醫(yī)院”。同時，因為“救護車”車身是白色的，可以激活顏色詞語“白色”，繼續(xù)激活，就可以激活很多詞語，如“圣潔”“婚紗”“愛情”，也可以激活“喪事”“死人”，以及“雪”“滑雪場”……這些詞語，可以按照激活的鏈條聯(lián)結(jié)起來，這就是語義網(wǎng)絡。以本文的關鍵詞“自信”為中心，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自”的組詞條目[3]，根據(jù)語義，我們可以得出常規(guī)的如下的語義網(wǎng)絡：

自豪、自愛、自重、自尊、自強

自卑、自咎、自疚、自欺欺人、自輕自賤、自私、自責

自量、自檢、自糾、自決、自勉、自慰、自新、自省、自足

自傲、自吹自擂、自大、自得、自負、自矜、自夸、自賣自夸、自滿、自詡、自許、自譽

魯迅先生正是在這樣的語義網(wǎng)絡的基礎之采用“仿詞”，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以關鍵詞“自信”為中心的語義網(wǎng)絡，例如：

（1）從公開的文字上看起來：兩年以前，我們總自夸著“地大物博”，是事實；不久就不再自夸了，只希望著國聯(lián)，也是事實；現(xiàn)在是既不夸自己，也不信國聯(lián)，改為一味求神拜佛，懷古傷今了——卻也是事實。

（2）于是有人慨嘆曰：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

（3）先前信“地”，信“物”，后來信“國聯(lián)”，都沒有相信過“自己”。

（4）假使這也算一種“信”，那也只能說中國人曾經(jīng)有過“他信力”。

（5）失掉了他信力，就會疑。

（6）一時就找不出分明的結(jié)果來，它可以令人更長久的麻醉著自己。中國人現(xiàn)在是在發(fā)展著“自欺力”。

分析這些詞語，可以分為兩類：

（1）非自（信）：他（信）、（信）地、（信）物、（信）國聯(lián)

（2）非（自）信：（自）夸、（自）欺、（自）疑、（自我）麻醉

魯迅先生正是在對這些相關或相反詞語的辨析和澄清中，批駁了對方命題的錯誤，體現(xiàn)出了其極強的批判性思維能力。下面我們就從語義學的義素分析的角度出發(fā)，嘗試去把握先生思維的脈絡。

三、語義的澄清

義素分析也叫語義特征分析或叫語義成分分析，是把同一語義場的一群詞集合在一起，從義素的角度進行分析、對比與描寫。[4]

早在20世紀40年代初期，結(jié)構主義丹麥學派的代表人物葉爾姆斯列夫就提出了義素分析法的設想。50年代，美國人類學家朗斯伯里和古德納夫在研究親屬詞的含義時就提出了義素分析法。60年代初，美國語言學家卡茲和弗托提出了解釋語義學，將義素分析法引入語言學中，為生成轉(zhuǎn)換語法提供語義特征。

義素是構成意義的基本要素，是詞的理性意義的區(qū)別特征。詞的理性意義是一束語義特征的總和，這一束語義特征，就是義素。例如，漢語“哥哥”的理性意義是[+人][+親屬][+同胞][+年長][+男性]等義素的總和，“弟弟”的理性意義是[+人][+親屬][+同胞][-年長][+男性]等義素的總和。

下面我們將用義素分析法來分析《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中的相關詞匯，把握魯迅先生批駁對方命題的思路。

（一）“信”“夸”“疑”“欺”四種心理狀態(tài)辨析——自信與非信

自夸、自信、自疑、自欺這一組詞語都含有語素“自”，都是對自身的認識，但在心理狀態(tài)的肯定與否、語言表達的有無、適度與否、語義的褒貶方面存在差異，需要辨析。

1.語義相近——“自夸”與“自信”

“自夸”與“自信”都是對自身的認識，且都是積極肯定的心理狀態(tài)，語義相近。但“自信”是對自我的適度肯定，多不用言語表現(xiàn)，常用于褒義；而“自夸”是對自我的過度肯定，多用言語表現(xiàn)，常用于貶義。

2.語義相反——“自信”與“自疑”

“信”的反義是“疑”。失去“自信”，物極必反，必將導致“自疑”。文本中沒有出現(xiàn)“自疑”這個詞，但出現(xiàn)了“疑”字，如：失掉了他信力，就會疑。

3.語義相關——“自信”與“自欺”

由“信”相反到“疑”?！耙伞辈灰欢ㄊ菈氖拢伞白砸伞钡健白允　?，再到“自糾”，進而可以再獲“自信”。但由“疑”也可能導致徹底絕望，只能自我“麻醉”，進而如阿Q的精神勝利法一樣，學會“自欺”，讓自己的不合理性合理化，最終再公開鼓吹自己的錯誤觀點，達到“欺人”的效果，所以“自欺欺人”總是連在一起的。

魯迅先生正是在這三組詞的辨析中，通過語義的澄清，犀利地為讀者展示了一幅“九·一八”事變后國民黨上層人士的心理變化圖：首先，面對1931年以后日本帝國主義的瘋狂入侵，中國上層社會盲目地夸耀中國地大物博，鼓吹“自信力”，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真正的“自信”，而是一種自大的不清醒的“自夸”。其次，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隨著國土的大片淪喪，轉(zhuǎn)為自“疑”，進而通過“求神拜佛”來自我“麻醉”，把結(jié)果寄托在明知道沒有結(jié)果的玄虛之上，這就是“自欺”，形成當時上層社會的悲觀情緒；最后發(fā)展著“自欺力”，公開宣揚其不抵抗主義思想。

“信”“夸”“疑”“欺”心理發(fā)展變化從最初的自夸到自信，再到自疑，最后只能自我麻醉乃至自欺欺人。

（二）自信與他信的身份辨析——自信與非自

自信、他信這一組詞都含有語素“信”，都是對心理狀態(tài)的肯定，但在對自身的認識與否、適度與否、有語言的表達與否、語義的褒貶存在差異。

“他信”是魯迅先生根據(jù)“自信”仿造的詞語。它們共同的義素是“信”，區(qū)別義素是“自”和“他”。“自己”與“他人或他物”形成反義關系?！白孕拧笔菍ψ约旱男湃?，是對自身的認識，是褒義的；“他信”是對除自己之外的人或物的信任，是貶義的。先生在文章開始部分就辨析了這幾種“信”：第一，自夸著“地大物博”是一種“信”，但這是信“地”信“物”；第二，希望著國聯(lián)能解決中日問題也是一種“信”，這是信“國聯(lián)”。對方命題的公開文字的“事實”恰恰證明了都沒有相信“自己”，而是一種除自己之外的“他信”。魯迅先生正是用這樣語義相反關系形成的仿詞指出了對方命題陳述觀點的錯誤，直接而形象，尖銳而諷刺，不愧是真正的語言大師。

四、思想的澄明

詞語的辨析、語義的澄清，不是簡單的文字游戲。詞語的辨析，可以更好地梳理思維的路徑；語義的澄清可以達到思想的澄明。

我們可以看到，文章前半部分圍繞關鍵詞“自信”，通過“信”“夸”“疑”“欺”四種心理狀態(tài)辨析和“自信”“他信”的身份辨析，得出不管是“自夸”“他信”還是“自欺”都是一種“偽自信”，都不是“真自信”。讀者不禁追問：那么，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自信力”呢？

文章后半部分由此而進入深入論述。 中國人的自信力建立在哪里？“真自信”區(qū)別于“偽自信”的特點是什么？進而再進一步追問應該“如何論中國人”“如何看待自信力的有無”，將具體問題上升到方法論的高度。

首先，中國人的自信力建立在“中國的脊梁”之上。中國自古“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些人，才是“中國的脊梁”。“這一類的人，就是現(xiàn)在也何嘗少呢？”由歷史引入現(xiàn)實，正面具體闡述我方命題：中國人沒有失掉自信力，因為中國的脊梁一直都在。

“真自信”的特點之一是“他們有確信”，即使“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依然“在前仆后繼的戰(zhàn)斗”——具有真正的自信力?！罢孀孕拧钡奶攸c之二是“不自欺”——“不能為大家所知道”，不是用“狀元宰相的文章”夸夸其談，不是用“公開的文字”鼓吹，它是埋在“地底”，它是生長在民間的：這都是對上文的呼應，體現(xiàn)出魯迅文筆的周密、思維的嚴謹。

綜上，《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文本思維路徑一目了然：全文緊扣題目中的“自信”二字展開，文章先從“非自”角度批駁第一種偽自信，揭示實際是“他信”；再從“非信”角度批駁第二種偽自信，揭示實際是 “自欺”或“自夸”或“自疑”。兩者都不是真正的自信。最后指出什么是真自信。

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先生不是按照常規(guī)面面俱到地從正面論證一個論題，而是在不斷的推演中否定對方命題，進而水到渠成地展開自我命題的論證。而基于特定語義網(wǎng)絡的詞語辨析便是其推演過程中的有效手段之一?！吨袊耸У糇孕帕α藛帷繁闶沁@樣的一篇典范之作。魯迅先生寫起來看似信手拈來，涉筆成趣，實際卻是胸有成竹，這種對語言工具駕輕就熟、任意驅(qū)遣的技巧充分顯示了先生高度的語言藝術修養(yǎng)，也展示出先生極強的批判性思維能力，更折射出先生思想的深邃和睿智。

注釋：

[1]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jié)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24.

[2]陸勛林.語義網(wǎng)絡的關系結(jié)構和詞義檢索模式[J].江蘇工業(yè)學院學報，2009（2）：83.

[3]李行健.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Z].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語文出版社，2004：1729-1735.

[4]張志毅，張慶云.現(xiàn)代語義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