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輪懸空,銀漢無聲,整個槐樹灣沉浸在幽靜的睡夢中。高高低低的農(nóng)舍參差錯落,我在屋脊上奔走如飛,腳步輕勝貍貓。從一個房頂跳躍到另一個房頂,其間一丈余寬的間隔根本阻擋不住我,更遠的距離我就借助旁邊的樹冠或柴垛。我躍上枝頭,不等枝葉擺動,已騰空而起。起起落落之間,我已在槐樹灣所有的房頂上游走了一遍。我看到有的院子里垛著白天割來的青草,草汁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有的院子里晾衣繩上掛滿滴水的衣服,如同被滿月的銀輝浸濕。最后,我來到小東北家年久失修的房頂上,伴隨著碎瓦墜地的聲音,躍上村口那兩棵高大的古槐。沒想到這兩頂遒枝雜錯的樹冠竟是如此之大,里面棲息的鳥兒竟是如此之多。黑色的烏鴉,灰色的布谷,花白的喜鵲,墨綠的斑鳩……它們被我驚醒,紛紛振翅而起,五彩羽毛悠悠飄落。我站在一根粗壯的樹干上,仰望它們扶搖直上,空氣被震動得嗡嗡作響……
我?guī)е唤z隱痛睜開睡眼,痛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來自左腳的拇趾。摸起床頭的手電筒,借著暗淡的橘光,我看到趾甲折裂,有一絲殷紅。一定是夢中踢到墻上了。我回想起剛才的夢,似乎是飛上了村口的槐樹,一群鳥被驚起,我想跟隨它們一起騰空直上,卻一腳絆在叢生的樹枝上。
待疼痛減輕,我趿拉著涼鞋走出房門。院子里遍灑滿月的銀輝,令我手中的光亮仿若秋螢之光。于是,我關掉手電筒,隨手把手電筒放在門口旁的雞窩上,走到院墻根的榆樹下撒尿。樹上垂下一條條細絲,懸掛著一個個蜷作一團的“吊死鬼”,我小心地躲避著它們。頭頂?shù)脑铝料褚粋€巨大的白玉盤,映襯得天空愈發(fā)湛藍。墻角的磚縫里有蟋蟀在彈奏《月光曲》,曲調(diào)清脆;牛欄里的黃牛在睡夢中反芻,聲調(diào)沉緩;雞窩里,不時傳出一陣嘰嘰咕咕的夢囈聲,喑啞低短;遙遠的地方,似有狗吠之聲,細聽又不真切。我站在樹下,又一次回想起剛才的夢,那種輕盈如飛的感覺令我心里泛起一陣微瀾,便收攏雙腿,跳了幾下,身體依舊沉重如石,落地又加劇了腳趾剛剛平復下來的痛感。
電視里飛檐走壁的大俠們都是夜間出行,我踮著腳往院門走,剛走出兩步,忽覺墻頭上似有黑影一閃而過,就趕緊轉(zhuǎn)身回屋了。
吃完早飯,走出家門,燕飛已在老棗樹下等我。他是從犁城來姥姥家過暑假的,他姥姥家跟我家僅一墻之隔,所以每年這個時候我們都是最好的朋友。此時他正仰望著樹葉間青綠色的棗子,見我過來就問我這棗子啥時候能熟。我說早著呢,得等到中秋?!捌咴率鍡椉t圈,八月十五棗落竿?!蔽绎@擺了一句從作文書上看過的諺語。他說:“那我吃不著了。”我說:“一個破棗兒有什么好吃的?”“你不是說很甜嗎?”他問我。我說:“你還稀罕這,你在城里啥好吃的沒有?”他搖搖頭說:“那不一樣?!?/p>
我挎著籃子,提著鐮刀,和燕飛順著我家西墻根往村后走。正是盛夏時節(jié),雖然早上的陽光還沒有發(fā)威,樹上的蟬卻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鳴唱。路邊青草細長的綠葉上還滾動著夜間的露珠,牽牛花擎著一個個小喇叭,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仿佛準備隨時吹奏一曲天籟。螞蟻們也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有的單獨行動,有的成群結(jié)隊。我揮舞著手中的鐮刀,眼前浮現(xiàn)著電視里那些持劍打斗的畫面,但我只會左右比畫,幾下便沒有了興致。
我們走進那片開闊的荒草地,高高的蒿草沒過膝頭。我把籃子和鐮刀扔到草叢里,和燕飛爬上一道半人多高的土堤。土堤的頂部只有一拃來寬,土質(zhì)干松,全都是旁邊田里泛起鹽堿之時人們用鐵锨鏟起的薄薄的一層浮土,長年累月堆積而成。我們一前一后在土堤上奔走,練習飛檐走壁的本領,碎土在我們腳下簌簌滑落,騰起陣陣黃塵。這是燕飛想出的主意,他說這兒的土這么松軟,我們在這上面練習就會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想方設法減輕自身的重量,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但是我們已經(jīng)練了半月有余,卻沒見任何效果。
我們都迷戀而且夢寐以求地想練成在武俠劇里看到的武功,包括拳腳和劍術,甚至輕功。別說小小的槐樹灣,方圓十幾里的村莊里從沒聽說哪個人會一招半式,我們想找人指點也無人可找,只能自己去琢磨。好在燕飛說他會一套拳法,是學校里體育老師教他們的。他打了一遍給我看,一招一式,緩慢而不連貫,也沒有電視里那種打出來呼呼掛風的效果,但我還是非常羨慕他。我們槐樹灣只有一個老師,除了語文和數(shù)學這兩門課,我都不知道還有體育課這一說。除了拳法,燕飛還有一個讓我震驚的本領,他會鯉魚打挺,他說這是他一個在武校的小伙伴教他的。武校,這又是一個新鮮的名詞。那一刻,我真恨自己為什么沒像燕飛一樣也出生在城里。我問燕飛武校是什么,他說是專門學武的地方。我問他在哪兒,他只說了兩個字——很遠。我又問他怎么不去學,他說他爸媽說知識比武功更重要。我們都覺得這種說法可笑至極。燕飛說他的這兩項本領都可以傳授給我,條件是我要和他一起練習飛檐走壁。
“飛檐走壁我當然更愿意練。相對于拳腳,這是更上乘的武功,可是沒有人教咱們啊?!蔽艺f。
“咱們自己練。所有的武功不都是人琢磨出來的?”燕飛很有把握地說。我同意他的說法,可心里卻沒有底。
我們在土堤上跑了幾個來回,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卻依舊沒有絲毫進步。堤上布滿了我們的腳印,還有一個個犬牙交錯的豁口。
“還是不行啊?!蔽艺f?!霸圻@才練了幾天啊?!毖囡w毫不氣餒地說,“等啥時候咱把這土堤踏平了就差不多了?!?/p>
他這話讓我不禁想起電視里的俠客為了練功踢呀踢,踢斷樹干的畫面。
“你還是先教我鯉魚打挺吧?!蔽移綇土艘幌潞粑?,說?!澳翘兹銜藛??”“會了。我打給你看看啊?!?/p>
我一招一式地練起來。由于不熟練,一邊練一邊回憶燕飛教給我的動作。
“不對。”燕飛打斷我的動作說,“你腳下的動作配合得不對?!彼f完又給我演示了一遍,然后讓我照著做,直到我跟他做得一樣了才罷休。
“這下可以教我鯉魚打挺了吧?”我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可燕飛還是拒絕了我。他扯下一根狗尾巴草,一邊擺動一邊說:“鯉魚打挺不難學,現(xiàn)在我們要先練成飛檐走壁?!?/p>
我很失望?!澳悄阍倬氁幌伦屛铱纯??”我簡直要為自己這種卑下的口吻感到害羞了,同時又生怕他拒絕。我的算盤是先把他的動作記住,然后去偷練。在飛檐走壁練成之前,這是他壓箱底的功夫了,當然不能輕易教人,電視里的高手不都是這樣的嗎?
或許燕飛也不敢得罪我吧,他點點頭,把狗尾巴草扔到地上,走到草地上躺下——蚱蜢驚散。之后兩臂抬起,雙手放在頭兩側(cè),然后抬起雙腿,直抬到屁股離地,最后腿猛地往下一擺——驚起更多的蚱蜢。但是這一次,他的身子剛起來就往后倒退了兩步,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是一片雨點般的蚱蜢驚惶飛逃。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竟隱隱有些高興?!翱赡苁莿偛啪毜锰哿??!蔽殷@異于自己的卑鄙心思,趕忙安慰他說。話一出口臉上又爬過一絲熱辣,于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燕飛臉色絳紅,沒有注意到我的慌亂。他又一次躺倒在地,又一次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動作,大叫一聲,從地上站了起來。我動作夸張地給他鼓掌。燕飛的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呼吸卻好長時間平復不下來。
太陽當空,曬得我后背火辣辣地疼。
“真熱?!毖囡w擦掉額頭上的汗水說。
“你先回去吧?!蔽覍λf,“我還得去拔菜,等會兒我去找你。”
燕飛手搭涼棚望了望太陽,點點頭,踩著厚厚的野草回家了。
陽光下,青草的葉子反射著銀色的光,陣陣濃郁的花香暖烘烘地從簇擁著競相開放的野花上襲來,吸引著一群蜜蜂嚶嚶嗡嗡,還有幾只白色的飛蛾翩躚飛舞。在過往的夏天里,這片草地曾是我的樂園,我在這里捉過螞蚱、蜘蛛、青蛙,還有一只剛剛睜開眼的野兔崽兒。但是今天,我不打算在這里停留,只想趕快找個隱蔽又涼爽的地方去練習鯉魚打挺。我撿起地上的籃子和鐮刀,翻過土堤,穿過一片玉米地,來到一棵大樹下。樹蔭下清涼,我精神一振。我把人們?nèi)釉诘仡^的半干的雜草收起來,鋪到樹下,開始偷偷地練習,但是一連做了十幾次都沒有成功。我坐在地上,呼呼喘著氣,腿和腰都在隱隱作痛,心里面懊惱至極。一只鬼鬼祟祟的蜥蜴翹著半個身子嗖的一聲從我面前躥過去,我抓起一旁的鐮刀追了上去。
夜深了,我卻無法入睡,滿腦子想著鯉魚打挺。我躺在床上,回憶著白天里燕飛的動作,又做了幾個,依然沒有成功。小床吱嘎作響,似要散架,我不敢再做,四仰八叉地望著漆黑的房頂出神。
突然,我聽見燕飛在窗口叫我,轉(zhuǎn)頭一看,只見他倒掛在我小屋的窗戶上。
“快出來?!彼麎旱吐曇魧ξ艺f。
我一躍而起,從床頭跳到窗臺?!拔疫€要練鯉魚打挺呢?!蔽仪穆曊f。
“咱先出去飛一圈,完了我教你。”他特意用了“飛”這個字,臉上洋溢著得意的微笑。
我鉆出窗口,雙手搭在瓦上,輕輕一躍,躍上房頂。頭頂圓月高懸,地上亮如白晝,連瓦片上的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霸蹅z比賽。”燕飛站在我家坑坑洼洼的屋脊上,抬手畫了一個圓,說,“圍著槐樹灣跑一圈,不能落地。甭管誰輸誰贏我都會教你鯉魚打挺的,說話算數(shù)?!?/p>
我答應了。
我們在墨藍的夜色里穿行,越過寬寬窄窄的胡同,高高低低的磚墻、土墻、籬笆墻,腳下聲息皆無。月色溶溶,一排排瓦片就像魚的鱗片,有又細又高的野草從縫隙間鉆出,在水一樣的光里一動不動。人們都沉在睡夢里,整個村莊闃寂無聲,瓦縫間夏蟲的振翅聲清晰入耳。房頂?shù)臒焽?、接收電視信號的天線桿在我們身邊閃過。村莊外,樹影沉沉,大片的莊稼地望上去一片漆黑,而坡下灣里的水卻平滑如鏡。借著電線,我來到同桌小黎家的房脊,他的院子里停著新買的拖拉機,車輪旁睡著他的大黑狗。起夜的小黎提著短褲,看見房頂上的我們?nèi)绻眵乳W過,驚訝得咽下打到一半的哈欠卻合不上口。我得意至極,腳下用力躍上兩米開外的另一個房頂……頃刻之間,我們到了村子的另一頭,一戶人家的墻頭悄立著一只偷雞的狐貍,狐貍皮毛火紅,尾巴碩大,轉(zhuǎn)動的眼珠如鬼火閃爍。“抓住它?!蔽液脱囡w異口同聲叫道。與此同時,警惕的狐貍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身子一扭,跳下墻頭,向著村外箭一般竄去,我和燕飛緊隨其后。荒草萋萋,狐貍在草間潛行,身影忽隱忽現(xiàn)。草叢中掩藏著干結(jié)的牛糞,還有地鼠掏洞拱起的土堆。我們踏草而飛,始終緊追不舍,一直追到一片墳塋邊,狐貍消失不見。我們站立在兩棵高立的紅荊樹的枝條上。這種農(nóng)人用來編筐的枝條質(zhì)地柔韌,在我們腳下一起一伏,細密的針狀葉子散發(fā)出濃郁的澀香。聳起的墳頭間茂密的雜草兀立不動,壓墳紙卻颯颯作響。我和燕飛對望一眼,都看出了對方心里的畏怯,轉(zhuǎn)身向著村子的方向跑去。
回到家門口分手的時候,燕飛對我說:“其實鯉魚打挺很簡單?!彼嬖V了我其中的要領,讓我先練習仰臥起坐,以增強腰腹肌肉的力量?!拔耶敃r就是這樣練的?!彼麑ξ艺f。
回到家我就躺在床上練習,直到腰膝酸軟,才倒頭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覺得全身骨骼酸痛,耳朵嗡嗡直響,咬牙勉強起了床。母親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我發(fā)燒了,找出之前的退燒藥讓我服下。
院外,燕飛在叫我。
“我發(fā)燒了?!蔽覍λf,“今天不能去練了?!?/p>
燕飛難掩滿臉的失望之色。
“我去,也只能看著你練?!蔽倚闹胁蝗?,又補充了一句,“要是我感覺好點了就和你一起練?!?/p>
“好?!毖囡w喜笑顏開地說,“今天練完了我就教你鯉魚打挺?!?/p>
“你已經(jīng)教過我了?!?/p>
“啥?”燕飛疑惑地看著我,走過來伸手摸摸我的額頭說,“你真發(fā)燒了。”
那天上午我一直看著燕飛在土堤上來回奔走。他奓著雙臂,身子歪歪斜斜,腳步跌跌撞撞,完全沒有昨天夜里的輕盈。我看著他的身影,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只好躺在草地上。天空萬里無云,藍得仿佛拿筆尖一蘸就能寫出字來。燕飛幾次叫我上去,我都對他擺擺手。
“還不行嗎?”他從土堤上跑下來。
“頭暈?!蔽艺f。
“現(xiàn)在我教你鯉魚打挺吧。你先看我做一遍?!?/p>
我緩慢地坐起來。
燕飛躺在地上,一邊做動作一邊講解,毫無保留,就跟他昨天晚上對我說過的一樣?!耙訌娧沟牧α浚氀雠P起坐最管用了,我當初就是這樣練的?!彼詈髮ξ艺f。我一時分不清正在發(fā)生的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恍惚之間竟然沒有聽清他到底說了什么。
夏日漫漫,燠熱似乎永無盡頭。我用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時間終于學會了鯉魚打挺,雖然不能做到每次都利索地站起來,但十次里面還是能夠成功多半的。而飛檐走壁依舊絲毫不見長進,我漸漸地感覺到心灰意懶。每天正午時分,驕陽如火,我躺在鋪在院門下的涼席上,聽著焦躁的蟬鳴聲,看著門前不遠處在池塘中央戲水的小伙伴,對他們的召喚充耳不聞。燕飛躺在我的旁邊。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對練功的熱情絲毫不減,總是抱怨時間過得太快,而早上涼爽的時間又太短,因為回到城里他就找不到這種練功的土堤了。一進八月,田里的玉米秀出細細的棒槌兒,棉花結(jié)出豆粒大的棉桃,燕飛就被他的母親接走了,說還有很多作業(yè)需要做。與燕飛相比,這是我唯一一個可以驕傲的地方,我們槐樹灣的孩子永遠不用擔心假期的作業(yè)。臨走之前,燕飛囑托我還要多加練習鯉魚打挺,并約定明年再一起練飛檐走壁。說到飛檐走壁,土堤在我們腳下坍塌得七零八落,再加上幾場大雨的沖刷,似乎比原來矮了整整一頭,可我們的功夫卻還是在原地踏步。我們只有在夜晚的月色里閃轉(zhuǎn)騰挪,在各自的夢里相遇。白天,我們回味著身輕如燕的感覺,共同研究著夜里的動作,卻始終不得要領。
燕飛的離開讓我若有所失,也在突然間感覺到夏日其實所剩無幾,天空的顏色與穿過樹葉的風不知從哪一天起似乎悄然起了某種變化。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天天和燕飛膩在一起,企圖成為人人艷羨的武林高手,而冷落了昔日的伙伴。等到我再想回到他們中間時,卻感到一種若有若無的疏遠與排斥。
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在土堤上跑了幾個來回,感覺索然無味。旁邊玉米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有一人多高,我提著籃子鉆了進去,里面密不透風,花粉撒落在身上,融進汗水里,密密麻麻地刺癢。后來,我提著滿滿一籃野菜往回走,在打麥場上被小武攔住。不知道為什么,我和小武天生不對付,一見面用不了三言兩語就會掐起來。在教室里,他坐在我的后面,經(jīng)常在我起身時用腳把我的凳子鉤到他的桌下,讓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而他更是拍著手笑得肆無忌憚。因為這事我們兩個更是不知打了多少架。
小武二話不說,沖著我就要撞過來。我早有防備,看他的樣子是又要打架了,這也正合我心意,正好試試燕飛教我的拳法。
但是還沒等我放下菜籃、擺出架勢,小武一下就抱住了我的腰,我急欲甩開他好施展拳法,可用盡了力氣也擺脫不開,反倒被他一下摔在了地上。菜籃滾到一邊,野菜撒了滿地。打麥場的地面雖說不上堅硬卻仍令我后腦嗡嗡響。此時我早已忘記了剛剛學會的鯉魚打挺,即使想起來也根本來不及施展,因為對手隨即就坐在了我的身上。
一群在麥秸垛邊玩耍的孩子見我們打起來,都嗷嗷叫著跑過來看熱鬧,小武的哥哥小文也在里面。但我的兄弟不在場,即使在場他也不會出手,這是槐樹灣孩子打架的規(guī)矩。看到小武坐在我的身上,小文就放心了,大聲叫著:“揍他,壓住他,可別讓他起來?!逼渌⒆右哺鸷?。
小武真的在我頭上揍了兩拳,讓我眼冒金星。我急了,不管不顧伸手去抓他的臉,指甲在他臉上劃過,留下血痕。
“抓人臉,娘們兒打仗才抓人臉!”小文在旁邊嚷道。其他孩子都跟著附和。
大概是因為面部吃痛,小武力氣一松,被我翻身壓在了身下。我也照葫蘆畫瓢還了他兩拳,他情急之下?lián)狭宋业哪?。這下小文沒有叫嚷,但有別的孩子打抱不平:“咋都學娘們兒啊?站起來打?!?/p>
我又揍了他兩拳,起身讓他站起來。
小武氣咻咻地爬起來,剛想往我身上沖,就被幾個大孩子攔住了?!昂昧耍昧?,打平了,誰也沒吃虧,就這樣算了?!彼麄儼研∥渫频叫∥纳砼浴?/p>
小文沒理他弟,只是看著我笑,一臉譏諷之色。
“你給我等著。”小武指著我跳著腳叫道。
“等著就等著,我還怕你?”我也毫不示弱。
往家走的路上,我越想心中越懊惱,不是因為上來就落了下風,也不是因為自己率先使用了無賴的招數(shù),而是因為無論我怎么琢磨,似乎都無法用燕飛教我的拳法擋開小武撲過來的身體,那我練它還有什么用呢?
八月過半,暑熱漸退,雖然樹上的蟬聲依然聒噪,但我已收拾起書包進入學校了。在課堂上,我時常想起燕飛。農(nóng)村的孩子因為還有秋假,所以暑假比城里的短,燕飛一定正在家里做他的作業(yè),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我。我又和小武打了幾架,卻依舊沒有使用上從燕飛那里學來的一招半式。好幾次,我想起燕飛說過的武校,明年我一定要問清楚到底在什么地方,那里的武功一定可以把小武打倒在地。
年少的我從沒出過遠門,連去犁城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遠方,對我來說既是一種美好的誘惑,也是一種未知的恐懼。趁家中無人,我從炕席下摸出一卷零錢塞進褲兜,偷偷摸摸地出了門。玉米、高粱夾峙的田間小路上空無一人,我順著小路走上碎石鋪就的鄉(xiāng)間公路,路過幾個村莊,行不到五里就到了鄉(xiāng)里。街道兩邊排列著供銷社、郵局、糧所、飯館、雜貨鋪,門前全都冷冷清清。循著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我來到一家鐵匠鋪,店前同樣門可羅雀。以前我跟著祖父趕集來買鐵鍬、鐮刀到過店里,我記得店主是個粗壯的中年男人,但這回卻換成了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門口擺的、墻上掛的也不是粗糙的農(nóng)具,而是一把把精心打制的刀劍。我暗自納罕,心里想或許可以買把劍帶上,就不由自主地走到老人跟前。問完了價錢,我才知道自己連最便宜的都買不起。老人看看我,問了幾句話之后,點點頭道:“好啊,那我就送你一把劍。”
我驚奇地望著老人。他慈祥地笑了,說:“我小時候也有一個遠方的夢,可是沒有膽量出走。等你哪天回來給我講講,就算是這把劍的價錢了。”
我把劍扛在肩上,向著前方大步流星走去。天蒼蒼,野茫茫。微風輕拂,路兩邊的莊稼奏出輕快的樂曲,我心中更是輕快得都要飛起來了,二十公里的路程一閃而過。
遠遠地,“犁城車站”四個大字沖著我招手,我走進車站,里面空蕩蕩的。燕飛曾告訴我,有個窗口上寫著“售票”兩個字,就在那兒買票。我走近窗口,女售票員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問我去哪兒。
“武校。”我壓抑著心中的自豪與激動說。
“哪里?”售票員又提高聲音問。
“武校。”我又說了一遍。
“什么武校?我問你到哪一站!”售票員白了我一眼,高聲叫道,“喂,這是誰家的小孩?買票要大人來哈!”
“我家的,我家的?!币粋€中年男人不知從哪兒一下子冒出來,不由分說就抓住我的手。
“不是,我不認識你!”我大叫一聲,伸手去摸掛在腰間的劍擎在手中,卻發(fā)現(xiàn)竟是一根開了叉的高粱稈。
“跟我走吧,你這孩子!”中年人獰笑著。
“不!”我驚叫著從夢中醒來,額頭冷汗涔涔,心口突突直跳。
秋風漸涼,學業(yè)也一天天緊了起來,我沒有時間再去那道長長的土堤上練習飛檐走壁。偶爾,月夜之下,我依舊奔跑在槐樹灣的房頂上,翻墻越戶,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在第二天早上起床時疲憊不堪。等到大雪紛飛之時,我就縮在冰冷的被窩里,抱著母親給我裝滿熱水的燙瓶,再也不想出門了。
第二年暑假,燕飛依約前來,在最初的生分過后,他對我說:“咱去釣魚吧,我?guī)Я酸烎~竿來?!?/p>
他給我看了他的釣魚竿。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釣魚竿。
我偷拿了兩角錢去小賣部買了魚鉤和魚線,用鵝毛做了魚漂。每天我和燕飛扛著釣魚竿提著小桶——我還挎著籃子——去村后的河邊釣魚。樹蔭下,清風徐徐,水面波光粼粼,我們一邊盯著水中的魚漂一邊說說笑笑。
遠處的荒草地里,那條長長的土堤已被人修補好了,并添了春天新鏟下的生滿鹽堿的泥土,看上去比去年更高了。在陽光熾烈的幻影中,兩個少年在土堤上行走如飛,腳下飄起股股黃塵……
“哎……”我剛想重提飛檐走壁的話題。
“嘿,來了?!毖囡w歡呼一聲。一條鯽魚閃著點點白光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身后的空地上,蹦蹦跳跳……
【作者簡介】李成墻,作品散見于《清明》《春風文藝》《文藝報》等刊物。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