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一度,我陷入到中年人共同的焦慮——事業(yè)走下坡路,眼睛開始昏花,發(fā)際線倒是沒怎么退,但白頭發(fā)洶涌如冬天的霜,腰酸背痛,各種健康指數(shù)都超標,這些固然令人不安,但遠沒達到不可忍受的地步。最令我焦灼和恐懼的,是我的記憶力大不如前,很多耳熟能詳?shù)拿~和概念,已到了嘴邊,卻張口懸停,舌頭在半空中沒著沒落發(fā)不出音;雄赳赳、氣昂昂沖到冰箱前,打開門卻陷入了空白沉思:“我究竟是要拿什么來著?”聚會場所,迎面撲過來一張笑盈盈的臉,雙手緊握,熱氣騰騰搖了半天,愣是想不起對方是誰,在哪兒有過交集;看過的電影和書,轉(zhuǎn)天打開一看,完全是新的一樣……
這使我這樣一個靠腦力勞動吃飯的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我的顧慮,還不足以遠到擔心自己失憶成為一個被困在時間之中,連水杯和老伴的頭上都要寫字的可憐老人。我擔心的是,如果不好好干活,我恐怕沒法活到忘掉一切的那一天。
焦慮的高潮,莫過于那天早晨。我走在上班的路上,遠處飄來一陣悠揚的旋律,是當下流行的國潮音樂,電聲樂隊加劇腔,縹縹緲緲只聽清一句歌詞:“莫聽穿林打葉聲……”這應(yīng)該是蘇東坡的詞,叫什么來著?里面有我最喜愛的“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是蘇軾到沙湖看房子淋了雨寫的,這可說是我大半生以來最喜歡的詞,它它它,叫什么來著?
我當時就石化了,陷入到深深的沮喪和恐懼之中。雖然之后憑借手機搜索重新找回了“定風波”三個字,但平日背得滾瓜爛熟的那些句子,已變得零落磕巴,像稔熟的老友,突然陌生。這是一種極其不爽的挫敗感。我感覺自己正被一只大腳,從隆隆遠去的擁擠列車上踹下來。
整個上午我陷入到一種莫名的低落之中,以至于幾個“90后”小同事去買咖啡,我也埋頭跟了去。平常,我都是托她們幫忙帶一杯千年不變的美式,今天卻有點失魂的樣子,因為我,竟然連“定風波”也想不起了。
我們來到離單位不遠的竹林巷“愛聚星空里”咖啡館,之前借場地搞過一些活動,她們和老板很熟悉。我算生面孔,老板自是要來一番寒暄,說話之間,她向我推薦她們的經(jīng)典服務(wù)項目——十萬秒咖啡。
聽名字蠻有意思,就點了一杯試試。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高高的胖男孩,很有禮貌地把濾壺、量杯和開水瓶放到我面前,每個器物的擺放,都橫平豎直,一絲不茍。每個動作都鄭重得讓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他撕開咖啡袋,給濾杯墊上濾紙,把咖啡倒上去,抖抖平,然后用水壺往上面沖水,每做一步,就念一句步驟,讓我陡然想起多年前我當高壓檢修工時,按操作票操作并復誦操作步驟的過程。小小咖啡,竟享受起十萬伏高壓電的待遇,這讓我心中閃過一絲小小的滑稽感,覺得這家店有點故弄玄虛。
這時,濾壺里已經(jīng)濾下了半杯黑褐色的咖啡,小胖子繼續(xù)他的鄭重,小心翼翼地把咖啡倒到杯子里,又將杯子雙手遞到我面前,一副打完收工的樣子,高興地說:“十萬秒咖啡成功,請品嘗!”
盡管形式感很強,但掩不住一個悲催的事實,這就是一杯簡單掛耳沖泡咖啡,連磨豆的工序都省了,完全處于咖啡鄙視鏈底端??Х鹊昃尤荒盟鲑u點,這是瞧不起誰呢?
這就是十萬秒咖啡?
我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質(zhì)疑。
老板點頭,說:是??!
她已從我的語氣中,聽出了不以為然。顯而易見,我并不是第一個,因而開始給我輕車熟路地解釋起來。她說,給你們沖咖啡的那個男孩,是個心智障礙者,大家常叫他們“星星的孩子”,而這個好聽的名字,卻掩飾不住一個悲傷的事實,即他們的智力發(fā)育遲緩,記憶力和理解力異于常人,因而他們沖泡一杯咖啡,需要付出比常人高出許多倍的努力去學習和記憶;以剛才給你們沖咖啡的健健為例,他每天訓練3次,每次沖泡130秒,一共用了102960秒,才練成了如今這般順暢的沖泡水平,所以叫十萬秒咖啡……
想起健健剛才的莊重與認真,我開始后悔自己的態(tài)度。照說,我已很久沒有對不了解的事物輕易發(fā)表評判,今天顯見是輕薄了。我不好意思地端起杯子,向遠處的健健送去一個感謝的微笑。他也在第一時間,回贈了一個笑臉,靦腆而溫暖。
那天,我直觀而生動地體驗到早年讀到并喜歡的一句話:“一個人來到你生活中,就是要提醒或教會你點什么東西?!?/p>
健健和他的十萬秒咖啡,在我正為自己的記憶力衰退而焦灼的中午轟然來臨,想必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之后的幾天,我開始了自己的“十萬秒咖啡”式的學習計劃,每天早晨起床,先看一遍自己曾經(jīng)喜歡但現(xiàn)在遺忘的詩句或名句,從《定風波》開始,念叨著它,燒水泡茶晨練。眼睛花了,就聽,聽一遍記不住,就聽兩遍,兩遍不行,按重放鍵再來一次。我知道,這一切努力,相比于衰老的破壞力,還太過于微弱,但想想健健和他的十萬秒咖啡,我就忍不住在心中輕笑一聲:
我無力反抗遺忘,但至少有反抗的愿望。
歲月啊,放馬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