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們班里的男孩子大多咋咋呼呼,大大咧咧,扯著嗓子說話的聲音在教室外都能聽見。木哥卻總是不溫不火、不緊不慢,永遠淡定從容。
一
高中時,我下晚自習后時常并不急著走,而是待到教室熄燈,再回宿舍。
倒也不是我有多么熱愛學習,只是不想在剛下課時被一大群人一路裹挾著回去。還不如多等幾分鐘,再慢慢悠悠晃回去。在這一小段時間里,我要么支著下巴看書,要么攤開本子抄自己喜歡的句子。與我的安靜形成對比的,是時不時從我前桌那里傳來的討論聲。有時是有人來請教問題,有時是學霸們對某一道題稍顯激烈的爭論。
坐在我前桌的男生叫木子,“江湖”上人人尊稱一聲“木哥”。木哥常年占據(jù)年級第一的寶座,對此沒有人表示絲毫不服。與那種傳說中不用怎么學習就可以輕松考第一的學神不一樣,木哥的努力有目共睹。你在教室里看到他的時候,他要么在看書,要么在做題,似乎永遠有學不完的知識。但他又絕非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孤僻學霸,相反,他待人溫和,人緣很好。平日里雖然話不多,但若是有人找他搭話,他總是面帶微笑,默默聽著。如果對方是來向他請教題目的,他就會將題目掰開揉碎,細細說與對方聽,末了還會好脾氣地問上一句:“我說得清楚嗎?”
有一次課間,我趴在課桌上休息,有同學來找他問題目。
我的頭埋在雙手間,他們說到一半的時候我換了個姿勢,木哥立馬壓低聲音:“我們小聲一點,她在睡覺?!彪S即兩人的聲音就低了下去。
真是奇怪,明明周圍熙熙攘攘,偏那句話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那個時候我們班里的男孩子大多咋咋呼呼,大大咧咧,扯著嗓子說話的聲音在教室外都能聽見。木哥卻總是不溫不火、不緊不慢,永遠淡定從容。
我從來沒見過他大聲說話或者和別人爭論得面紅耳赤的樣子。每個人和他相處時都覺得很舒服,像是春風拂面。班里五十個人,都覺得木哥很好,沒有討厭他的人。
二
因為人緣太好,班里有女生開玩笑叫木哥“男神”。一開始他讓大家別這樣叫,可看到他害羞的樣子,大家叫得更起勁了。慢慢地,好多人都叫他“男神”了。
我坐在他后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無論叫多少次,他都不會對這個稱呼免疫。每次只要有人一叫“男神”,他都會紅了耳朵。
有一天上自習課時,我有題目不會做,于是戳了戳他的后背。他轉過身問我怎么了。我也學著別人那樣開玩笑地說:“男神,我有個題不會做,你教教我唄?!蔽已郾牨牭乜粗哪樉拖袷潜坏谷爰t酒的酒杯似的,那紅色從耳后蔓延到臉頰上。他嘟囔著:“你怎么也這樣叫?”
我忍不住想笑,但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本來就是男神啊?!?/p>
但木哥不愧是木哥,他很快就收拾好心情,臉上的紅色退去,垂眸指著題:“那我們開始講題吧,才女?!?/p>
好了,這下輪到我爆紅了臉。就算我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偶爾會覺得自己空有一腔才華卻沒人欣賞,但突然被人這樣叫,我簡直想鉆到課桌下。
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瞎說什么呢!”
他促狹地一笑,壓低聲音:“不好意思啊,之前借你的摘抄本,不小心看到你寫的詩歌了。”
我宕機的大腦飛速運轉,成功想起來,前兩天木哥問我借好詞好句摘抄本,我隨手把我的摘抄本遞給了他,完全忘了里面還有我夾進去的寫在紙上的傷春悲秋的詩歌!
“寫得挺好的?!彼a充道。
“可以了,可以了,別說了?!蔽业念^都快垂到桌面上了。我看也沒看,隨手拿起旁邊的書打開,遮在我面前,生無可戀地說:“講題吧,講題吧——”
嘩啦——書頁里夾著的紙飄到地上。原來我隨手拿的書好巧不巧就是那本摘抄本!人不能至少不應該這么倒霉吧?我欲哭無淚地看著木哥撿起寫著詩歌的紙遞給我,他上揚的嘴角怎么也壓不住。
我憤憤地奪回他手里的紙。好在木哥沒再繼續(xù)和我開玩笑,他清了一下嗓子,扯回話題:“好了好了,來看題?!?/p>
以前我以為木哥是不會開玩笑的那種類型,沒想到他還會和人逗趣啊……
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看了我寫的詩歌,我覺得我和他的關系好像近了一些。
我寫的詩歌不是沒人看過。我之前也會給我的朋友看,他們都說:“哎呀,你寫的詩歌好悲傷哦,不能寫得積極向上一點嗎?”我和他們說,我讀到一些詩人的詩歌會很難過,他們不算有名,但好歹還能有詩歌穿越千年來到我們身邊,可千年以后我能有什么留給后人呢?一想到我的存在可能了無痕跡,我就很難過。
我的朋友大抵分為兩類。一類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出名被記住的只有這么幾個,其他人不也好好地活著,這樣有什么不好嗎?另一類則堅信自己一定會有一番作為,現(xiàn)在想這些都是白操心的事。他們說的也沒錯,可我就是……我很難過,但我不知道怎么說。
可是木子,他看完我的詩歌什么都沒說,他甚至還夸我寫得好。我一時都懷疑他說的不是真話。可我總不能去逼問人家:“你說我寫的詩歌好,到底哪里好?”
在我日復一日的苦想中,我沒有找到答案,日子卻如水一般流走了。
某一天下了晚自習,教室里的同學漸漸散去。我攤開摘抄本,認真抄寫著今天讀到的喜歡的句子。
等到木子問我“走嗎”的時候,我剛寫下“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這是五代的馮延巳所作,一位不算很出名的詩人,至少我們的課本必讀必背古詩詞里沒出現(xiàn)過他的詩作。我卻在偶然間讀到他的《鵲踏枝》,覺得心弦仿佛被輕輕撥動了?!罢l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蔽疫@么讀著,只覺得自己心里也浮上一抹淡淡的惆悵。明明是在冬天,我卻仿佛已經(jīng)感受到那種春天的惆悵了。
直到木子回頭來問我,我抬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故,今晚其他同學都走得挺早,教室里只剩下我倆了。我不想等會兒摸黑一個人鎖門,木子大抵也是不好意思將我一個人留在教室里才問的。我等筆墨晾干,將筆記本合上,站了起來,說:“走吧?!?/p>
教學樓里已沒有幾個同學了。我看著他熟門熟路地找到鎖,將教室門鎖上。他抿著唇,專注于手上的動作??凵湘i后他又伸手推了兩下,確定沒問題了才抬頭對我微微一笑:“好了?!?/p>
我倆順著樓梯往下走。我想,木子為什么總是這么認真地學習呢?他想過我們死后都會化作一抔黃土,連名字也會逐漸消失,被人遺忘嗎?這樣的話,我們的努力還有什么意義呢?
心里這么想著,可我只是說:“木哥你真厲害?!?/p>
“嗯?”可能是我的話題太突然,他好像沒聽清。
于是我又重復了一遍,我說:“你好厲害,學習那么用功?!?/p>
他看了我一眼,對我說:“你才厲害。看過你的摘抄本,你看過的書好多我都沒看過?!?/p>
我的腦海里還在思考著剛剛的問題,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走出教學樓。
冬季的夜無比寒冷,卻是觀星的最佳時機。我呼出一口氣,抬頭就看到了繁星閃爍的夜空。
電光石火間,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說:“你這么努力,以后一定可以成為天上的星星?!?/p>
木子肯定也是想成為星星的人吧?他那么努力,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成為星星,甚至是夜空里最亮的星星!
今夜星空明朗,無數(shù)閃爍的星星布滿天幕。這些星光跋涉了多久才能在此刻讓我們看見?我很喜歡星星,每次看到星星,我腦子里都會產生一些綺麗的幻想:我們夜晚看到星星時的心情,和星星發(fā)射光芒時的心情一樣嗎?它是喜悅的,還是悲傷的?它會不會擔心自己的光芒沒人看見呢?
看著星子明亮的夜空,我的心情也忍不住溫柔了幾分。我衷心祝愿木子成為他想成為的人。木子也抬頭看向夜空。夜色下,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晰:“我不想成為星星,我想成為一只仰望星星的小螞蟻?!?/p>
我的腳步微微一頓。我猜測我當時的表情應該是詫異的,因為木子笑著看了我一眼,補充道:“我覺得做一只小螞蟻也挺好?!闭Z氣溫和淡定,所以我知道他是真心實意這么說的。
我再次看向漫天沉默不語的星辰。它們一閃一閃的,仿佛在訴說什么。我無法描述那一刻的感受,但不知為何,那晚我的心臟像是被夜空中射來的星光擊中了一樣,跳動的頻率快要控制不住。還差一點,好像還差一點,我就明白那是什么了。
可是還差一點。
四
那晚木子說的話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不能忘懷的是什么呢?我思索許久,卻沒有答案。只是把那一刻被觸動的心情藏在心底。
很久很久,等我長大以后,才慢慢明白那天晚上擊中了我內心的是什么。
我是一個浪漫且悲觀的人。我覺得在時光的長河中,每一個人都是渺小的存在,有的人只是平淡地度過一生,連一絲浪花都不曾激起。唯有成為歷史長河里的星星,才能不被遺忘——哪怕只留下一首詩、一闋詞、一句話。哪怕那時候,關于這顆星所有的故事都已經(jīng)湮滅,留給后人的只剩下這么一點東西,但也足夠了。
可是大浪淘沙,想留下來,何其艱難。所以我原以為所有人都想擠入夜空,成為被世人仰望的存在。那些被淘汰的都化作了青煙,煙消云散。原來這世上,有的人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成為星星,能不能飛到天上,在涼涼的夜風中,他能窺見宇宙一隅已是心滿意足。如果一個人只想著成為星星,并且為可能不被人銘記而一直陷于自憐自哀的情緒中的話,就會失去那一方星光閃爍的天空啊。
我也是這樣啊,正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很美好,我想在這個世界留下點什么的愿望才會這樣強烈??晌覅s忘了,要先好好體會這個世界,愛這個世界啊。蘇軾在《赤壁賦》里說:“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北M是對生命短暫的感嘆??山又终f:“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鞭D念成對自然恩賜的享受。
假如因害怕失去而忘記仰望天上明月、感受山間清風,那該是多么遺憾的一件事?。∥蚁胛铱赡苡肋h也忘不了那個晚上,有一個少年對我說:“我想成為一只仰望星星的小螞蟻?!?/p>
如此,方不枉費這些星光,跋涉數(shù)萬光年,來到我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