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眼風景皆是心中惆悵

段秋旭

1903年，齊白石以家庭畫師的身份跟隨他的雇主兼好友夏午詒來到了北京。在初次與北京結(jié)緣的兩個半月時間里，他以一個游客的心態(tài)體會著古都的文化，欣賞著這里的美景。京城內(nèi)外，名勝眾多，游玩之間，惟陶然亭給齊白石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

陶然亭是中國四大名亭之一，其名取自唐代詩人白居易“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之句。亭上風景優(yōu)美，憑欄遠眺，可觀西山勝景。亭前蘆荻蕩蕩，一望無際，微風拂過，生韻無窮，是晚清文人墨客的宴游觴詠之地。此次來京正值春末夏初，夏午詒便與好友楊度共同發(fā)起了一場陶然亭餞春。一眾詩人、畫家于朱棹碧欄之間吟詩作畫、揮毫抒興。齊白石也受邀在此，樂在其中。

初來 愉悅觀景

民國時期陶然亭公園內(nèi)慈悲庵全景

齊白石《借山圖》冊之十 鏡心 紙本墨筆 30厘米×48厘米 1910年北京畫院藏畫中庭院經(jīng)考證與陶然亭景色幾乎一致，能看出齊白石對北京的印象之深。

齊白石《己未日記》第二頁 15厘米×22厘米 1919年 北京畫院藏這座兩層古樓正是清代前門門樓，團團黑煙以濃墨斜向繪出，是京師華商電燈公司電廠奮力生產(chǎn)的余煙。一面是前朝古代的遺跡，一面是近代工業(yè)生產(chǎn)的新貌，北京正是這樣一個交會之所。

據(jù)載，齊白石當日曾繪成一幅《陶然亭餞春圖》，如今這幅作品已難得見。但當天的畫面卻似乎一直存在于齊白石的記憶之中。他曾不止一次在詩中回憶此次餞春，如“萬頃蘆花燕地異”（《往日》）、“陶然亭上餞春早，晚鐘初動夕陽收。揮毫無計留春住，落霞橫抹胭脂愁”（《題閉門聽雨圖》）。春日里的萬頃蘆花，如胭脂般橫抹于天際的晚霞，初次來京的墨客雅宴，或許就是此畫的內(nèi)容。

此后的六七年間，齊白石自家鄉(xiāng)六出六歸，一路遠游，飽覽了各地名山大川，也用畫筆記錄下不同的壯美秀麗之景。歸鄉(xiāng)之后，他將這些山水畫稿重新編繪成《借山圖》冊，山水畫風自此產(chǎn)生新變。

其中，《借山圖》冊頁中第十七開描繪了一處水岸樹木掩映間的庭院。此畫風景簡括，以細筆淡墨簡單勾勒出屋體，并以小寫意繪出草木，天空與水岸幾乎留白，營造出一處溫柔靜謐之境。經(jīng)實地考證，其兩層小樓的屋檐窗戶樣式、院廊各部分的結(jié)構(gòu)組合以及院前繁茂的葦草，都與自高處遠眺陶然亭的景色幾乎一致。重繪此畫之時，齊白石或許仍能清楚地記得七年前在陶然亭所觀美景時的愉悅。而這份愉悅，或許也為齊白石三次來京進而定居于京起到了小小的推動作用。

北漂 百感交集

1919年，齊白石為避家鄉(xiāng)匪亂，決定正式來京定居。與此前在北京游玩的心情全然不同，面對眼前的風景，他不再只是好奇地欣賞，而是生發(fā)出一種面對未知未來的復(fù)雜心緒。在這一年的手稿《己未日記》中，他用文字和圖畫記錄了一些此時游覽北京城的情形。

齊白石《己未日記》第三頁15厘米×22厘米 1919年北京畫院藏前景細草叢叢，中間一片留白化作平靜水域，一群飛鳥正向遠處的叢山飛去，動靜相生。作為“北漂”的齊白石，站在異于家鄉(xiāng)的暮色之中，心中充滿百感交集的復(fù)雜情緒。

齊白石《己未日記》第六頁15厘米×22厘米 1919年北京畫院藏公園本是游覽熱鬧之地，但齊白石卻特意在此畫之中將游人略去，在空淡的景色之中寄寓自己初到北京、尋覓漂泊的寂寥心情。

齊白石《雙肇樓圖》托片 紙本設(shè)色 33厘米×89.5厘米 1932年北京畫院藏隨著衰年變法的成功，齊白石結(jié)束了在北平的輾轉(zhuǎn)漂泊。他常到張園（今龍?zhí)逗珗@）游玩避暑，常常一住就是幾個月，在此游息垂釣、寫詩作畫，記錄下很多美景。

1919年七月初八日，齊白石來到城南游藝園。作為一個集戲劇演出、娛樂游戲、戶外風景等吃喝玩樂于一體的綜合游樂場，城南游藝園是當時最為流行的休閑好去處。在此喧囂娛樂之處，他并沒有記錄自己如何游玩，而僅在日記中記下了自己在此遠觀京城暮色的情形。他用墨筆簡單繪出兩幅當日所見景色的草稿，即《己未日記》中的第二頁和第三頁。第二頁中間畫一座兩層古樓，正是遠處佇立的清代前門門樓。團團黑煙以濃墨斜向繪出，是京師華商電燈公司電廠奮力生產(chǎn)的余煙，煙后晚霞淡淡，暈染了整片天幕。第三頁所繪風景更為簡淡清幽，前景細草叢叢，微風拂過，中間一片留白化作平靜水域，隱入天際，一群飛鳥正向遠處的連綿叢山飛去，動靜相生，給人以無限恬淡的意境。一面是前朝古代的遺跡，一面是近代工業(yè)生產(chǎn)的新貌，一面是亙古不變的自然，北京正是這樣一個交會之所。兩幅畫面雖逸筆草草，無甚色彩，但我們卻仍可以想象出，作為“北漂”的齊白石站在這樣異于家鄉(xiāng)的暮色之中，心中那些百感交集的復(fù)雜情緒。

《己未日記》中的第六頁是一幅“公園圖”，記錄了齊白石與友人胡南湖、門人姚石倩到社稷壇（今北京中山公園）游玩時的所見之景?！皶r值黃昏，余霞未滅，樹影朦朧?！饼R白石以濃墨在前景繪出一片柏樹叢，遠處用簡淡線條繪出相連的亭屋與院墻，墻外則以淡墨繪出朦朧晚霞。

公園本是游覽熱鬧之地，但齊白石卻特意在此畫之中將游人略去，在空淡的景色之中寄寓自己初到北京、尋覓漂泊的寂寥心情。

定居 找到方向

隨著衰年變法的成功，齊白石結(jié)束了初來北平的輾轉(zhuǎn)漂泊，逐漸在這里安置下來。他在北京畫壇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也建立起了自己的京城朋友圈。

在此期間，齊白石與其同門好友張篁溪、張次溪父子的交往尤為密切。張篁溪在北京的居所被喚作“張園”，這里曾是明代袁崇煥將軍的故居，也是如今的龍?zhí)逗珗@。齊白石常常到此游玩避暑，常常一住就是幾個月。張篁溪不僅將后跨院西屋三間留給齊白石住，還劃了幾丈空地給他種花、種菜。在張次溪、張次篁兄弟二人的陪同下，齊白石在此游息垂釣、寫詩作畫，記錄下很多美景，創(chuàng)作了很多作品。

1932年夏天，在張次溪與其妻徐肇瓊即將成婚之時，齊白石把這對新人在張園的新居——雙肇樓之景畫了下來。雙肇樓東與萬柳堂、夕照寺相鄰，還可遠望天壇、西山，風景極佳。在這幅《雙肇樓圖》中，齊白石將所有景物集中于畫面下部。左側(cè)以赭色與青色兩層淡淡的色彩繪出朦朧遠山，右側(cè)則以層次豐富的重墨與細筆繪出畫面的視覺重心：柏樹掩映之間，一對戀人正在樓上賞景消暑、交心談情。短發(fā)女郎身著紅衣，扶欄遠眺，一旁男子則不顧周邊美景，含情脈脈地凝望著女子。整幅畫面以蒼翠欲滴的青色和大面積的留白為主，營造出淡然悠遠的意境。畫中人物雖小，但二人之間細膩的情思卻牽動著整個畫面，仿佛一切自然美景盡是為此二人所造，一切天地浮生都為這份美好的愛情駐足。

齊白石對于此畫的構(gòu)圖十分得意，也十分在意。他唯恐張次溪請人在畫上題字，把畫面的空間關(guān)系破壞了，專門寫信叮囑：“承索畫《雙肇樓圖》，以布置少，能見廣大，覺勝人萬壑千丘也。貴樓題詞甚多，不必寫于圖上，使拙圖地廣天空。若嫌空白太多，加書題句，其圖有妨礙也。先生高明，想不責老懶吝于筆墨耳。請使人攜尊筆書數(shù)字取去可矣。”

從到陶然亭到社稷壇，從游藝園到雙肇樓，齊白石筆下的風景記錄著北京過往的面貌與情韻，也記錄著自己在北京的興奮愉悅與苦楚惆悵。那個正值不惑之年的齊白石也未曾想到，眼前的京城風景將成為今后自己朝夕相伴的日常，而這些風景也將見證他從一個普通的家庭教師走向人民藝術(shù)家的漫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