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日，有寄（組詩）

林珊

讀我詩歌的人

我不會再期待你們讀出些什么了

我的悲喜像春花像秋葉

落滿空蕩蕩的白紙

我的愛恨像冬雪像夏蟬

空茫得漫無邊際

如果你們一定要在某個黃昏

觸摸那些，曾經(jīng)滾燙的詩句

我希望窗外開始下雨

我希望你們記住的

永遠是——

我年輕時，走在樹下

滿心歡喜的樣子

露珠滾滾

草色太青了

徹夜坐擁群山的人

有很多。山坳深處那個

蔚藍色的湖泊

是隔天清晨，等待日出時

閃現(xiàn)的。橢圓形

盛滿群山的淚水

幾個早起的年輕人

站在觀景臺歡呼

群山并沒有應(yīng)答他們

天很快就亮了

露珠滾滾

打濕眾生的褲腿

愛會不會消失

還有真正值得被一問再問的人嗎

夜晚的繁星會不會消失

清晨的露珠會不會消失

愛會不會消失

是第一次，夜宿山頂

徹夜傾聽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

第一次，面對一枚朝陽奔涌而出

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如此寂靜的時刻，你該如何回答我

野百合

即使那么遠，我還是

看見了它。巖壁前

一株野百合，遙遙地綻放

只是隔著一條索道

隔著一截纜車

我看不見展翅的蜂蝶

聞不到撲鼻的芬芳

真希望它一直開下去

真希望它給上山的人

永恒的孤寂

不熄的燈塔

嗩吶記

我小時候聆聽過多次。這一次

是隔著幾條河流

和一場夏雨

流動的音符里，我無法看清

他們的表情

無法辨認(rèn)，他們的悲喜

時間會不會就此靜止

萬物會不會在輪回中徒留灰燼

即使過了那么久

1987年的那個雪天，仍然讓我

記憶猶新

嘹亮的嗩吶聲中

我的姑姑，身披一襲嫁衣

淚眼婆娑

朝白茫茫的村莊走去

雨中登郁孤臺懷遠

這是我第幾次來到這里？八百多年

過去，稼軒先生的賀蘭山

和西北的賀蘭山，又有什么不同

在雨中，當(dāng)我和一群人穿過石階

緩緩走向山頂

蒼茫的暮色翻滾而來

南宋的晚風(fēng)吹拂過章江，貢江，贛江

吹拂過建春門，古浮橋，城墻，銘磚

吹拂過一張張熟悉的陌生的臉

讓我們在不息的雨水中

停下來

站在石雕下

數(shù)一數(shù)他滿頭的白發(fā)

讀一讀那千古的詩篇吧

未名湖有致

我還是會因突然降臨的

美好，而心懷喜悅

恰如那天

遇見一片湖

那天的湖面恰好獻出一叢

茂密的蘆葦

恰好有幾朵綻放的荷

亭亭立于水中

那是一個盛夏的正午

四周空無一人

當(dāng)我撐著遮陽傘

汗水淋漓，來到這里

一片湖，猶如神賜

突然出現(xiàn)在小路盡頭

我因這突然降臨的美好

而心懷喜悅

而久久

站在波瀾起伏的湖邊

我想回到夢里去

媽媽。閣樓的谷倉滿了嗎

外婆的繡花針找到了嗎

媽媽，昨夜電閃雷鳴

我從夢中驚醒

我仿佛聽見你呼喚我的聲音

媽媽，潭坊村驟雨初停

外婆坐在檐下納鞋底

兩個表妹用泥巴砌房子

一條大黃狗坐在門前

微微閉上眼睛

媽媽，我想回到夢里去

我想再看一眼閣樓的谷倉

我想再為外婆找一次繡花針

媽媽，我想回到夢里去

我希望我們從來不曾經(jīng)歷分離

茶園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對草木，情有獨鐘的人

那天在山里

你站在一株茶樹下

問我

你有沒有吃過茶泡

我笑了，我當(dāng)然吃過

不過那是在我的童年

小學(xué)堂背后的山坡上

有一大片茶園

到了春天，放學(xué)后

我們就排著長隊，游魚般

涌出校門

一個挨著一個

向山坡走去

那些肥美的葉片

又新鮮又清甜

直到雀鳥歸巢，落日下沉

我們才擦干嘴角的汁液

揣著鼓鼓的衣兜

朝山下的萬家燈火

走去

武功山遇雨

——兼致武功山之行諸詩友

如果一定要寫下什么，一次山行

才不會在時間的長河里消失

那就讓我為你，描摹一場雨吧

敲擊過竹林的雨滴，也敲擊過

細齒稠李和紫葉小蘗

巖上青苔，更是在薄霧中

呈現(xiàn)出一片新綠

你聽見那拾級而上的，喘息聲了嗎

上山途中，竹林青翠，鳥鳴婉轉(zhuǎn)

滿山的雨聲，為我?guī)?/p>

久違的歡喜

空酒杯

如今我得以看見的，賜予它光芒

與璀璨的

是一朵奧維利亞月季

一只空酒杯，從遙遠的蜀地

輾轉(zhuǎn)來到我身邊

已經(jīng)很久了

偶爾的凝視中

它帶給我的，是一種空

漫無邊際的寂靜里

它替我凝視過無邪的露水

細數(shù)過清冽的晚星

點燃的燈盞，照亮過它

婉轉(zhuǎn)的鳥鳴，喚醒過它

明明滅滅的光影中

它也有過片刻的豐盈

與長久的枯竭

而我同樣，在那片刻的豐盈

與長久的枯竭中

不斷提醒自己

請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

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

重寫一列火車

寫過一列火車。穿過山崗

河流，湖泊，轟隆隆地

載著你，離我而去

那些一掠而過的

成群結(jié)隊的樹

孤零零的樹

一定笑著哭著，看著你

從滿地落葉里經(jīng)過

時光也踩著滿地落葉

匆匆而過

你不知道，你走后

很多個深夜

我都夢見一列火車

載著你，穿過山崗

河流，湖泊

轟隆隆地，離我而去

山中遇雨

如果不是因為幾只毛茸茸的

小狗。也許我們便不會

繼續(xù)逗留在山中

暮晚浮云涌動不息

天空忽然就下起了雨

雨水中，蒼山延綿，樹林安靜

我們卻逃不過越來越密集的雨滴

山茶花一朵一朵，凋敝了

松針滿地都是

那株曾在一場舊雨里

洶涌過的柿子樹

已經(jīng)不在了

樹樁已經(jīng)不在了

青苔已經(jīng)不在了

這一切，那么珍貴。是否有人

會像我們一樣如此追尋

江楓村

未見江楓與漁火。只剩一截

流水，緩緩淌過

天空早已被一場夜雨洗凈

云雀來去無蹤

幾株欒樹的枝頭

依然掛滿舊年的果實

想一想祖國遼闊的版圖

贛江之南

有多少，這樣的村莊

以樸素，以靜默

以群山和樹影

恰到好處的婆娑

而盤亙

我的內(nèi)心不斷翻涌的

仍是童年的黃昏

雨打芭蕉，舊燕歸巢

現(xiàn)世的祖母，滿臉慈悲

長長久久，蹲在灶前

不熄的炊煙

讓回憶的淚水

奪眶而出

大雪日，有寄

當(dāng)我想起你。我還沒有老去

野菊花敗了

山茶開。但沿途

已無柳枝可折，已無桃花可落

我如何能夠遺忘那樣的日子

深谷里，寒風(fēng)中

每一株山茶，都奮不顧身

捧出內(nèi)心的火焰

繁花

去年隆冬看過的山茶，今年

又開了嗎

我們有多久，沒有登上

同一座山頂了

每一個流水般的日子

就這樣匆匆而過了

相愛的人是否能夠愛到

天荒地老呢

一起去看看那片山茶吧

在落日即將隱沒的黃昏

在瑟瑟的寒風(fēng)中

讓我們穿過一片竹林

幾個村莊

穿過田野，河流

熟悉的小路，虛掩的木門

讓我站在滿樹繁花下

再也不松開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