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在牛背上搖晃

張晶翼

2024年5月7日，印度艾哈邁達巴德，印度總理莫迪在投票后展示手指上的標記。圖/視覺中國

2024年6月9日，納倫德拉·莫迪宣誓就職印度總理，開啟了他的第三個任期。在此之前，能在印度做到第三任總理的，只有他們的國父尼赫魯。

然而，莫迪的這第三個任期注定不會平靜。

6月5日發(fā)布的印度大選計票結果顯示，印度人民黨僅獲得了人民院中的240席，其領導的全國民主聯(lián)盟（National Democratic Alliance）獲得293席。這與選前印人黨“全國民主聯(lián)盟超過400席，印人黨拿下370席”的口號相去甚遠。

由于印人黨未能依靠自身獲得超過半數(shù)（272個席位），便需通過與盟友人民黨（統(tǒng)一派）（Janata Dal United，來自比哈爾邦）和泰盧固之鄉(xiāng)黨（TDP，來自安得拉邦）組建聯(lián)盟政府（coalition government）的方式進行執(zhí)政。另一方面，反對黨印度國大黨帶領的印度國家發(fā)展包容性聯(lián)盟（INDIA）則一共獲得了232個席位。

這一結果出乎所有媒體和外部觀察者的預料，也意味著印度政局將發(fā)生結構性改變。

莫迪在從政生涯中從未經歷過聯(lián)盟政府的形式，因此如何與其盟友協(xié)調并讓步將會是一個全新的挑戰(zhàn)。

而且，2024年10月馬哈拉施特拉邦和哈里亞納邦還將舉行邦議會選舉，如果在這兩個邦印人黨遭遇進一步的失利，就會極大地影響聯(lián)盟政府的穩(wěn)定性。

由此看來，印人黨未來五年能否持續(xù)執(zhí)政，還是未知數(shù)。

北方邦的失利：印度教民族主義氣數(shù)已盡？

與上一屆大選相比，印人黨丟失了63個席位，在北方邦丟掉29席，在馬哈拉施特拉邦丟掉14席，此外卡納塔克邦、西孟加拉邦、拉賈斯坦邦也是印人黨主要失票的地方。

這其中最受關注的自然是被視為印度教腹地的北方邦。作為印度人口最多的邦（達到了驚人的2.4億），該邦一共會產生80個議員席位，因此北方邦的票型將很大程度影響新政府的結構。

并且，新羅摩神廟的所在地就位于該邦的阿約提亞（Ayodhya）小城。

根據(jù)印度教的傳說，該地建于16世紀的巴布里清真寺正好是印度教神祇羅摩的出生地。而部分印度教徒認為，正是為了建巴布里清真寺，老的羅摩神廟才會被推倒。恢復羅摩神廟，正是印度教色彩濃烈的印人黨最重要的主張之一。1992年清真寺被搗毀，此后又經歷土地糾紛，直到2024年1月新羅摩神廟才終于完成了揭幕。

該神廟的大規(guī)模落成儀式被認為是莫迪的競選宣言，標志著印人黨實現(xiàn)了自己跨越30年的政治承諾，也標志著印度教民族主義達到了頂峰。

但是在這次大選中，印人黨卻丟掉了阿約提亞所屬的法伊扎巴德（Faizabad）選區(qū)。這一頗具諷刺意味的場景，似乎暗示著印度教民族主義頹勢已現(xiàn)。

不過，如果深入分析印人黨在北方邦的失利，就會發(fā)現(xiàn)情況要更為復雜。

倫敦大學皇家霍洛威學院助理教授阿爾文·庫馬爾（Arvind Kumar）和尤拉吉·杜特學院（Yuveraj Dutta P.G. College）副教授桑杰·庫馬爾（Sanjay Kumar）在印度The？Print新聞網上刊文稱，北方邦選民所不買賬的并非莫迪，而是該邦的印人黨首席部長約吉·阿迪蒂亞納特（Yogi Adityanath）。

兩名作者對印人黨在北方邦的失利給出了以下幾個理由：首先，該邦失業(yè)率仍然較高，而政府在解決這一問題上做得還不夠。一個典型體現(xiàn)是，在過去幾年里，該邦政府作廢了十幾場政府崗位考試的結果，其主要原因是試卷的提前泄露。這讓參加考試的群體相當沮喪，并把矛頭對準了邦政府。

其次，旨在照顧低種姓、女性、少數(shù)民族等印度弱勢群體的席位保留政策未能得到很好的執(zhí)行，致使北方邦弱勢群體較為不滿。

第三，由于北方邦實行了最為嚴格的限制屠牛政策，導致大量牛群失去經濟價值，被遺棄在街頭游蕩，有時進入農田破壞作物，對農民生活造成了打擊。

第四，該邦地方官員的普遍腐敗導致了選民的疏離。

這里提到的北方邦首席部長約吉·阿迪蒂亞納特是一名印度教僧侶，有著資深的團家族（印度多個印度教民族主義組織的聯(lián)盟）經歷，也享有很高的支持度。2022年約吉在北方邦邦議會選舉中達成了歷史性的連任，成為過去35年來第一位在北方邦連任的首席部長。

約吉·阿迪蒂亞納特一度被視為印人黨的明日之星，甚至被傳為莫迪未來的接班人。兩人的執(zhí)政風格也算一脈相承。莫迪擔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時，以重商、抓基建和簡政放權的“古吉拉特模式”著稱。而約吉治下的“北方邦模式”（UP Model），基本就是“古吉拉特模式”的加強版。

然而約吉并沒有重現(xiàn)莫迪在古吉拉特邦實現(xiàn)的奇跡。此次北方邦的選舉失利意味著，印人黨內的權力格局可能會發(fā)生相當?shù)淖儎?，約吉的黨內地位可能也將下降。

然而，盡管遭遇了“雖勝猶敗”的局面，印人黨仍獲得了全部選民中36.56%的選票，與上一屆大選的差額僅為0.8%；對比之下，2014年印人黨僅獲得了31%的選票。不過當時印人黨一舉奪得多數(shù)，而如今則不得不仰賴盟友支持，多少有些造化弄人的意味。

與全國大選同步進行的邦議會選舉中，印人黨在奧里薩邦獲得多數(shù)，使得該邦在位24年之久的首席部長納文·帕特納基斯（Naveen Patnaik）黯然退場。在安得拉邦，印人黨的盟友泰盧固之鄉(xiāng)黨（Telugu Desam Party）也獲得了執(zhí)政地位。這樣一來，在28個邦和3個中央直轄區(qū)中，全國民主聯(lián)盟控制的地區(qū)已經上升到了20個，其中印人黨控制的地區(qū)也有13個之多；相形之下，國大黨控制的地區(qū)僅為3個。

此外，在被認為與印人黨格格不入的印度南方地區(qū)，該黨的影響力實現(xiàn)了穩(wěn)步上升。在泰米爾納德邦，印人黨獲得了大約11%的選票，為歷史最好成績；在喀拉拉邦還第一次選出了印人黨的議員。

“關鍵是經濟”，但“經濟”是什么？

本次大選的結果出乎意料，印度股市出現(xiàn)了四年來的最大跌幅。

這其中的部分原因是，聯(lián)盟政府意味著土地收購和其他經濟改革事項未來將會遭遇許多阻礙，但主要還是因為計票前股市對印人黨有著過高的期待。

CNN就發(fā)表了題目為《“仍然是一個強有力的故事”：為什么印度的選舉沖擊不會破壞其經濟繁榮》的分析文章，強調在莫迪十年里印度的人均GDP增長了55%。十年前，印度是全球第九大經濟體，今天已經成為第五大經濟體。而在這個十年的末尾，印度預計將成為美國和中國之后的全球第三大經濟體。其制造業(yè)也在全球舞臺上扮演了更加重要的角色。2021年，印度負責生產全球3%的蘋果手機，到了2023年，由于富士康在印度落戶，這一數(shù)字已經躍升到11%。據(jù)預測，2025年這一數(shù)字將達到23%。

與此同時，印度的貧富差距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1世紀資本論》作者、知名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Thomas Piketty）此前與另外幾位學者聯(lián)合發(fā)文稱，印度當前的貧富差距已經超過殖民時代。從20世紀30年代到印度獨立的1947年，全國最富有的1%人口的收入占到全國的20%-21%；但在今天，最富有的1%擁有全國22.6%的收入。從資產總額來說，最富有的1%更是占據(jù)了全國40.1%的財富。

這樣不平衡的經濟增長自然會在選票上有所反映?！队《瓤靾蟆罚═he India Express）的一篇分析文章顯示，在人均GDP增長低于2%的幾個邦里印人黨的得票率更有可能下降。印度記者格萊什瑪·庫塔爾（Greeshma Kuthar）就在《印度教徒報》（The Hindu）上刊文，其標題使用了克林頓的老口號：“笨蛋！問題是經濟”。

盡管如此，也有一些數(shù)據(jù)傳達了與上述結論相矛盾的信息。例如，2023年馬哈拉施特拉邦和北方邦的失業(yè)率為3%和2.4%，都要低于全國平均水平的3.17%。

所以要了解當前印度社會的整體趨勢，就需要做出更深層的分析。

在人們的一般印象里，印度的經濟增長依賴于服務業(yè)，制造業(yè)占比很低。并且，印度經濟的高增長往往沒有轉化成高質量的就業(yè)增長，這一點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更為明顯。

需要指出的是，這一問題自然包含了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選擇，但更重要的恐怕是全球經濟自1970年代以來的新自由主義轉型。在這種新的經濟模式下，全球制造業(yè)增長放緩乃至走向去工業(yè)化，一些發(fā)展中國家甚至出現(xiàn)了還未工業(yè)化就已經去工業(yè)化的現(xiàn)象。盡管全球利潤率并沒有下降的趨勢，但是投資率，尤其是固定資本投資則下降了不少。這對于整個經濟結構，尤其是就業(yè)，會產生極大的影響。

美國學者亞倫·貝納納夫（Aaron Benanav）在其著作《后稀缺：自動化與未來工作》中指出，致使全球經濟尤其是制造業(yè)放緩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自動化技術產生的“機器換人”效應，而是工業(yè)產能過剩。他認為，“整個經濟體系之所以出現(xiàn)勞動力需求下降，并不是因為自動化提升了服務業(yè)部門的生產率增長率；事實恰恰相反，非制造業(yè)的生產率增速甚至低于制造業(yè)水平。以德國和日本為例，2001年至2017年，兩國制造業(yè)生產率年均增速分別為2.2％和2.7%， 而同期兩國整體經濟生產率增速均僅為0.7%?！?/p>

這一全球經濟的變化在印度得到了最為鮮明的體現(xiàn)。印度經濟最突出的特點便在于其“無就業(yè)的增長”（jobless growth）和龐大的非正式部門（informal sector）。

自2011年人口普查以來，印度政府還未發(fā)布新的相關數(shù)據(jù)，因此對印度的就業(yè)格局還不能有一個完全把握，但學界有一個基本的共識：印度是全世界非正式部門就業(yè)人口比重最多的國家，這一比例可以達到驚人的90%。

即便放低標準，將繳納商品和服務稅的群體也算為正式部門，2018年非農業(yè)就業(yè)中也有47%的勞動力是在非正式部門。由于缺乏勞動密集型的制造業(yè)，得不到吸收的勞動力只好通過參與農村的非農業(yè)勞動來謀生，這主要是小商小販和小手工業(yè)者一類的工作。

2024年6月6日，印度新德里，印度國大黨領袖拉胡爾·甘地展示股市走勢圖，批評莫迪及其內閣，要求調查他們在投票結果出來之前就股市走勢發(fā)表的言論。圖/視覺中國

這種相當不穩(wěn)定的就業(yè)模式及其產生的影響，是經濟增長率和人均收入這樣的指標所不能捕捉的。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駐印度代表喬什·費爾曼（Josh Felman）和印度前首席經濟顧問阿文德·蘇布拉瑪尼安（Arvind Subramanian）就在《印度快報》刊文指出，雖然這種經濟結構和就業(yè)格局并不是莫迪時代開創(chuàng)的，但是莫迪的一系列魯莽政策，包括2016年的廢鈔令和新冠疫情期間采取的措施，對這一不穩(wěn)定就業(yè)群體造成的打擊和傷害最為嚴重。

另一個尤為突出的群體是獲得一定教育的年輕一代印度青年。這一群體很難被正式經濟部門完全吸收，但另一方面又不愿意回到農業(yè)部門——畢竟為教育付出的投入，也要求他們獲得穩(wěn)定的貨幣收入。在15-29歲青年群體中，獲得大學學歷的群體失業(yè)率超過了29%，是不會讀寫的群體的9倍。在此大背景下，考公成了眾人爭奪的香餑餑。

這也正是為什么上文提到的邦政府公共部門考卷泄露事件中，人們會對北方邦政府如此沮喪和憤怒。

對于這樣的情況，印度政府采取過一定的措施。2005年，國大黨政府通過《國家農村就業(yè)保障法》（National Rural Employment Guarantee Act），無條件給每一位失業(yè)農民提供100天的就業(yè)并給予最低工資，便是為了應對這種就業(yè)危機。

莫迪上臺初期執(zhí)政黨一度叫囂要撤銷這一法案，但是在2015財年卻實際上為該項目提供了有史以來最多的撥款，由此也可見問題的嚴重性。

但是這樣的做法畢竟不能逆轉就業(yè)問題的基本情況。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這個問題上，印度教民族主義將自己嵌入其中（盡管并不舒適）。或許在外界看來，印度教民族主義非理性且狂熱，但是它并非完全脫離經濟而運作，甚至起到了某種補償作用。

2024年6月1日，人們在印度加爾各答一處投票站等候投票。圖/新華社

奧斯陸大學的兩位學者喬斯坦·雅各布森（Jostein Jakobsen）和肯尼思·博·尼爾森（Kenneth Bo Nielsen）于2024年出版的小冊子《威權民粹主義和莫迪的圣牛政治經濟學》（Authoritarian Populism and Bovine Political Economy in Modi India）中就討論了這樣一個悖論：莫迪執(zhí)政期間，印人黨執(zhí)政的各邦采取了嚴格程度不一的屠牛禁令，這其中北方邦的法令最為嚴格；但與此同時，印度又是全球主要牛肉出口國之一，其中做出了突出貢獻的正是北方邦。

兩位學者進一步指出，屠牛禁令不只是一個文化政治議題，因為被遺棄的牛群往往會在鄉(xiāng)間游蕩，有時還破壞農作物。為了制止屠牛并且解決被遺棄牛群的問題，護牛的印度教組織也就需要籌集資金并調動人力參與這一事業(yè)——這其中許多的護牛團體參與者都是較為貧窮的工人階級成員，他們參與其中的一個重要動力便是團體發(fā)放的津貼，這可能是他們第一次獲得較為穩(wěn)定的經濟來源。

另一方面，屠牛禁令關閉了原先由市政開辦的屠宰場，而許可證制度使得個體屠宰戶幾乎不可能繼續(xù)從事這一行業(yè)。截止到2022年，北方邦的屠宰戶和肉商在數(shù)量上僅有以前的5%。這就加劇了大規(guī)模肉類加工企業(yè)的壟斷和集中。新冠疫情后，人們對冷凍食品的廣泛接受和印度政府推行的獨立自主政策對于這些企業(yè)來說更是利好。

可以說，屠牛悖論最鮮明地表現(xiàn)了印度教民族主義是如何與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相結合的。盡管這種共處并非沒有裂痕，但其生命力絕對還沒枯竭。

必須要認識到的是，印度的問題并非一個孤立的發(fā)展問題。相反，印度的政治經濟發(fā)展必須放在全球的動態(tài)去理解。印度經濟的一些看起來很“奇異”的特征，例如不穩(wěn)定勞動問題，更應該視為世界經濟邏輯在其巨大體量下催生的產物，獨特但合情理。

自2024年4月19日開始，周期長達一個半月的印度大選終于落幕，但是印度政治經濟發(fā)展的一個新階段才剛剛開始。其印度教民族主義也是全球民粹主義浪潮的一部分，甚至還做出了自己獨到的“貢獻”。印度未來的發(fā)展，還值得我們進一步觀察。

（作者系倫敦國王學院國際發(fā)展專業(yè)在讀博士生，關注當代印度政治經濟相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