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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鍵詞:新亞述;阿拉伯女性;宮殿浮雕;楔文文獻;游牧社會
新亞述(Neo-Assyria,約前934—前609年)宮殿浮雕通過圖像語言再現(xiàn)了亞述王征戰(zhàn)四方的歷史,被稱為一種“歷史敘述”(historical narrative)。征戰(zhàn)、狩獵、俘獲、納貢等題材決定了新亞述宮殿浮雕多以男性形象為主,其中除個別亞述貴族女性外,大部分女性形象是被遷放(deportation)他鄉(xiāng)的異邦俘虜。這些女性或以家庭為單位,或只身攜帶子女,或三兩相伴,在亞述士兵押解下前行。亞述軍隊雖以殘暴聞名,針對的也僅僅是男性士兵及首領(lǐng),對待異邦女俘并無越界行為,哪怕是輕微的肢體接觸也未見諸圖像材料,但對阿拉伯女性(Female Arabs)卻是特例,她們的境遇不僅迥異,有的甚至被擊殺在帳篷里。本文擬結(jié)合相關(guān)楔文文獻,嘗試解釋亞述軍隊區(qū)別對待阿拉伯女性以及她們在帳篷被殺的原因。
一、阿拉伯女王
阿拉伯有女性稱王的傳統(tǒng)。在提格拉特·帕拉沙爾三世(Tiglath Pileser III,前744—前727年在位)中央宮殿的一幅浮雕描繪了這樣一番場景:一位女性身著長裙,卷發(fā)齊肩,只身坐在一匹向前奔馳的單峰駱駝上,轉(zhuǎn)頭揚起雙手,后方追趕的亞述王正御馬拉弓;浮雕帶的末尾一位女性一手掩面,一手提著錐形容器,齊踝的長袍包裹著頭發(fā),她引領(lǐng)著幾匹高大的駱駝,走在一行俘虜?shù)哪┪灿P見亞述王,她身前還有幾位女性,舉起雙手以示投降(圖一)。標(biāo)志性的單峰駱駝(dromedary)與身著束腰短裙的士兵形象表明,這是一場亞述與阿拉伯之間的戰(zhàn)斗。有關(guān)提格拉特·帕拉沙爾三世的一則簡銘(Summary Inscription)曾提到公元前733年亞述與阿拉伯人的戰(zhàn)爭,而阿拉伯人的首領(lǐng)正是女王薩姆西(Samsi,活躍于前733—前715年)。
至于阿拉伯女王薩姆西,我在薩庫里山(ina KUR.sa-qu-ur-ri KUR-i)擊敗了她的9,400人大軍。我俘虜了1,000民眾,繳獲了3萬頭駱駝、萬頭公牛[……]5,000袋各種香料[……]她的女神王座、她的武器、她的女神權(quán)杖以及她的財物。為了逃命,她[……]像一頭母野驢一樣逃往令人感到干渴的沙漠。她剩下的財物、她的帳篷(kul-ta-ri-?á)、在她營地里的人的護衛(wèi)(?u-ra-da-at UN.ME?-?á i-na MURUB4 KARA?-?á),我全都付之一炬。薩姆西在我強大的武器前感到懼怕,她把公駱駝、母駱駝以及小駱駝帶到亞述,帶到我的面前。我安排了一個代表(qēpu)去(看管)她和[……]1萬名士兵。
從上文可以看出,經(jīng)薩庫里一役,戰(zhàn)敗的女王薩姆西并未被處死,而是為亞述王獻上了雌雄不同、大小不一的駱駝,她的部族也成為帝國管轄的一部分。結(jié)合中央宮殿的浮雕(從左到右),第一幅駱駝上和第三幅引領(lǐng)駝隊的女性極有可能就是女王薩姆西。倘若此,作為被俘虜?shù)氖最I(lǐng)來降時薩姆西也換上了和其他阿拉伯女性一樣的長袍,舉手掩面以示投降。在此之前,女王薩姆西曾以太陽神沙馬什(d?ama?)的名義起誓效忠亞述,但她很快加入了這一時期地中海(Mediterranean)東岸地區(qū)反亞述的軍事浪潮中。此時,大馬士革(Bīt-?azā-ili)、以色列(Bīt-?umria)、提爾(?urru)地區(qū)的國王紛紛與亞述開戰(zhàn)。然而女王敗績,包括泰馬(Tema)在內(nèi)的眾多西部邊疆地區(qū)主動受降、奉上供品。盡管如此,女王依然統(tǒng)領(lǐng)著自己的部族,在薩爾貢二世(Sargon II,前721—前705年在位)執(zhí)政時期,她的地位形同埃及的法老、阿拉伯半島南部的賽伯伊王國(Sabaean)統(tǒng)治者,他們一起向亞述王進獻象牙、烏木、香料、駱駝等奇珍異寶。
事實上,該時期的阿拉伯部族沿襲著女性為王的傳統(tǒng)。在提格拉特·帕拉沙爾三世大敗薩姆西女王的前幾年,阿拉伯女王扎比貝(Zabibe,活躍于前8世紀(jì)30年代)與其他生活在“日落之?!保╰amtum ?á SILIMd?am?i)岸邊(即地中海東岸)的國王于提格拉特·帕拉沙爾三世在位的第八年一起向亞述王納貢稱臣。5亞述人在描述阿拉伯人的首領(lǐng)時,常常將部族名與整體的“阿拉伯”混用。在伊朗發(fā)現(xiàn)的一塊石碑提到扎比貝時,將基達部族(KURQidri)與阿拉伯(KURAribi)并列,扎比貝可能就是基達部族的女性首領(lǐng)。雖然阿拉伯部族首領(lǐng)仍以男性居多,但頻繁出現(xiàn)在亞述王室銘文中的阿拉伯女王名字說明女性掌權(quán)在這一時期并不少見,她們常常和其他地區(qū)的男性國王和首領(lǐng)并列出現(xiàn)在文本中,她們的名字后常常被冠以“阿拉伯女王”(?arratKURaribi)的稱謂。作為?arru(王)的陰性形式,?arratu(女王)專指掌握實權(quán)的女性統(tǒng)治者,其英譯中的“Queen of the Arabs”帶有一定的誤導(dǎo)性,因為亞述王室女性或王后從未被稱為?arratu。這一稱謂再次說明,除了性別,在亞述人眼中阿拉伯女王完全等同于其他男性統(tǒng)治者。
在辛那赫里布(Sennacherib,前704—前681年在位)稱王后第一次對南方的征戰(zhàn)中,阿拉伯女王亞提埃(Iatie,活躍于前8世紀(jì)末)曾派其兄弟加入巴比倫(Babylon)和埃蘭(Elam)的聯(lián)軍一起對抗亞述,銘文稱此人為“阿拉伯女王亞提埃的兄弟巴斯卡努”(mba-as-qa-a-nu ?E?fia-ti-i-?-e ?ar-rat L?.a-ri-bi)。這種通過與女性的關(guān)系來定義王室男性身份實屬罕見,但從側(cè)面說明阿拉伯部族擁戴女性為王并非王室沒有男性繼承人。作為游牧部族,阿拉伯人軍事力量并不強大,但他們常常與反亞述的勢力為伍。從薩爾貢二世時期開始,阿拉伯人就已逐步深入兩河流域腹地。由于不堪其擾,辛那赫里布在位的第十四年直接出兵沙漠討伐阿拉伯人。
阿拉伯女王特埃爾胡努(Teel?unu,活躍于前7世紀(jì)90年代)在沙漠中[……]我?guī)ё咚腫……]千峰駱駝。她[……]和哈扎爾(Hazael,活躍于前690—前677年)。與我戰(zhàn)斗的恐懼讓他們崩潰。他們拋棄他們的帳篷,為了活命逃到[……]和阿杜穆圖城(URUAdummatu)。
上舉銘文表明,單獨行動的阿拉伯部族并非亞述軍隊的對手。從這次出兵開始,亞述對阿拉伯人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從順帶打擊變?yōu)榱酥鲃訅褐?。從辛那赫里布的兒子埃薩爾哈東(Esarhaddon,前680—前669年在位)對這一事件的后續(xù)記載來看,阿杜穆圖城是這些“阿拉伯人的堡壘”(URU dan-nu-tu L?.a-ri-bi),在他們逃亡阿杜穆圖城后,辛那赫里布并沒有放棄,而是乘勝追擊,除了將各種財產(chǎn)寶物掠奪一空外,也把女王特埃爾胡努虜回亞述。甚至有學(xué)者認(rèn)為,女王與辛那赫里布結(jié)了婚,他們的女兒塔布阿(Tabūa,活躍于前7世紀(jì)70年代)作為人質(zhì)在亞述宮廷長大。據(jù)有關(guān)埃薩爾哈東的銘文,“我把塔布阿任命為他們的女王,她是在我父親的宮殿里被撫養(yǎng)長大的,我將她和她的神一并歸還她的國家”,足見亞述王也得尊重這一時期阿拉伯女性為王的傳統(tǒng)。
此外,埃薩爾哈東時期的王室銘文還記載了亞帕(Iapa,活躍于前7世紀(jì)70年代)和巴斯魯(Baslu,活躍于前7世紀(jì)70年代)這兩位在阿拉伯半島巴祖(Bāzu)地區(qū)的女性統(tǒng)治者,8她們與該地區(qū)其他6位男性統(tǒng)治者組成聯(lián)盟抵抗亞述的征伐,銘文雖未稱其為“阿拉伯女王”,但被分別稱為“迪赫拉尼城的女王”(?ar-rat URU.di-i?-ra-a-ni)以及“伊赫魯姆城的女王”(?ar-rat URU.i-?i-lum),9她們作為部族首領(lǐng)的地位與其他“阿拉伯女王”是一致的。在一則簡銘中,亞述王直接宣稱“我打敗了來自那個地區(qū)的8個國王”(8 LUGAL.ME? ?á qé-reb na-ge-e ?u-a-tú a-duk)。
二、被擊殺在帳篷中的阿拉伯女性
在敘利亞提爾·巴爾西浦(Til-Barsip)古城遺址的新亞述時期的一幅宮殿壁畫中,亞述士兵拽著一名阿拉伯女性的衣角催促其疾走(圖二),雖然只是拉住衣角,與女俘直接的肢體接觸在新亞述圖像中絕非慣例。在亞述巴尼拔(Ashurbanipal,前668—前631年在位)尼尼微(Nineveh)北宮中,一幅將阿拉伯女性擊殺在帳篷中的浮雕則坐實了亞述對于阿拉伯女性的態(tài)度,這組浮雕也是新亞述圖像中唯一一例針對女性的暴力場景(圖三)
圖三浮雕圖像出現(xiàn)在尼尼微的北宮L室,房間中的浮雕描繪了亞述與阿拉伯人的戰(zhàn)斗場景,被稱為“阿拉伯房間”(Arab Room)。其中有兩組浮雕殘片存留下來,分別是西北壁的1—7號浮雕板與東南壁的8—13號浮雕板,每個浮雕板又分為上中下3個圖像帶。在第一組浮雕中,對戰(zhàn)爭的敘述是從左往右展開的,浮雕帶的左上角表現(xiàn)的是阿拉伯人整裝待發(fā),士兵一手持劍、一手持弓,駱駝佩戴鞍具,列隊跪伏于地。中間的畫幅表現(xiàn)的是同坐在駱駝上的阿拉伯士兵一人瞻前一人顧后,向前后的敵人同時拉弓射箭。在亞述士兵的追擊下阿拉伯人逐漸落敗,或摔下駱駝,或匍匐于地。在畫面的末尾,亞述士兵砍伐并推倒已經(jīng)結(jié)果的椰棗樹。有學(xué)者認(rèn)為,椰棗樹暗示亞述已將阿拉伯人追擊到了沙漠的綠洲當(dāng)中,而砍掉椰棗樹既有破壞其領(lǐng)地也有斬草除根之意。從整體的構(gòu)圖可以得知,這并非一場針鋒相對的遭遇戰(zhàn),而是亞述人對于阿拉伯部族的追擊戰(zhàn)。
兩組浮雕是從M房間延向中庭,因此第二組浮雕圖像中的戰(zhàn)斗場景始于右上方,向左展開。逃跑的阿拉伯人坐在駱駝上,一人駕馭駱駝向前,執(zhí)棍指示方向,一人向后,彎弓阻擊亞述士兵。這次戰(zhàn)斗的結(jié)局不再是椰棗樹被伐,而是阿拉伯人的帳篷營地被付之一炬:一名亞述士兵用火炬點燃帳篷,兩個阿拉伯男人躺在已燃起熊熊大火的帳篷之中。隨著畫面推進,出現(xiàn)更戲劇化的場面(圖三)畫面右上方,一名亞述士兵手持武器,刺向阿拉伯女人的腹部,旁邊一位阿拉伯女人似乎已經(jīng)投降,單手舉到額前正向帳篷外走去。在中層圖像帶,一名亞述士兵按著女人的頭部,控制住其身體,另一人則將雙手伸進女性的腹部將其撕裂,一只嬰兒的腳甚至已經(jīng)被拖拽出來。一名阿拉伯人趕進帳篷阻止這一暴行,而身后追擊的亞述士兵欲用矛將其刺殺(圖四)。圖像的結(jié)尾,阿拉伯女人和趕來的士兵全部倒在血泊中,帳篷在熊熊大火中搖搖欲墜。旁邊帳篷的女性也遭受了攻擊,她們臥倒在帳篷中。這種跨越不同橫向條帶的表現(xiàn)方法是亞述巴尼拔時期宮殿浮雕的一大創(chuàng)新,其“歷史敘述”的表現(xiàn)力以及復(fù)雜程度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那么,這兩組浮雕,特別是針對阿拉伯女性施暴的圖像,描述的是哪場戰(zhàn)斗呢?
亞述巴尼拔王室銘文中有多個文本記載了亞述人對阿拉伯部族的征戰(zhàn),其中前5份記錄基本一致,講述了亞述巴尼拔對阿拉伯部族的第一次征戰(zhàn)(表一)。該次軍事行動起源于哈扎爾的兒子亞烏塔(Iauta,前677—前650年在位)造反并教唆阿拉伯人洗劫亞述帝國西部邊境的阿穆魯?shù)貐^(qū)(Amurru,拼作KURMAR.TU.KI)。亞述軍隊很快鎮(zhèn)壓了阿拉伯人的猖狂行徑,并將其帳篷營地付之一炬?!八麄冇梦淦麈?zhèn)壓了曾經(jīng)向我造反的阿拉伯人,放火燒了沙漠之所(? EDIN)、帳篷(kultāru)、他們的棲身之處(mu?ubu-?únu),將他們交由火神吉比爾(Gibil)處理?!迸c此同時,另一位阿拉伯基達部族的首領(lǐng)阿穆拉?。ˋmmuladin,活躍于前7世紀(jì)50年代)也侵?jǐn)_了阿穆魯?shù)貐^(qū)。根據(jù)第五、第六份文書的記載,在他被捕的同時,亞烏塔的妻子、阿迪亞(Adiya,活躍于前7世紀(jì)50年代)女王一并被擒,她的帳篷營地也被付之一炬,這樣的描述與第二組浮雕中亞述人火燒帳篷的敘事大致相符。戰(zhàn)爭過后亞述軍隊把戰(zhàn)利品分發(fā)給亞述人民,而逃過追捕的阿拉伯部族后來發(fā)生了饑荒,甚至出現(xiàn)了啖嬰的場景。亞烏塔本人逃過了追捕,逃往納巴泰人(Nabataeans)的國王納特奴(Natnu,活躍于前7世紀(jì)50年代)處避難。納特奴擔(dān)心亞述王對自己的國家發(fā)動戰(zhàn)爭,于是主動稱臣,與亞述締結(jié)和平條約。
與前5份文書不同,第六篇銘文敘事混亂,前后多有矛盾之處,令人困惑。1按照敘述順序該銘文可以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第七欄第82行—第八欄第64行)大致對應(yīng)于上文所述第一次征戰(zhàn),但其中摻雜一些新的情節(jié),且主人公的名字變成了和“亞烏塔”讀音相近的“烏艾臺”(Uaite)。根據(jù)后文可知,兩人本為堂兄弟且最后都被虜回亞述看守城門,這可能使書吏混淆了2人的名字。2以前5份文書的故事線為藍本,可以將第一部分中亞烏塔的故事識別出來,新增添的細(xì)節(jié)是亞烏塔曾與另兩位親兄弟——阿拉伯首領(lǐng)特里(Teri,生卒年不詳)之子阿比·亞臺(Abī-Yate,活躍于前7世紀(jì)40年代)和阿亞·穆(Aya-ammu,活躍于前7世紀(jì)40年代)結(jié)盟,他派兄弟倆前往援助巴比倫的首領(lǐng)沙馬什—舒穆—烏金(?am?-?umu-ukin,前668—前648年在位)一起對抗亞述。亞述巴尼拔說道:
在我的第九次征戰(zhàn)中,我召集了我的軍隊出發(fā)討伐阿拉伯的國王亞烏塔……他將(他的)武裝力量支援給了特里之子阿比·亞臺和阿亞·穆,他將(他們)送去幫助和我敵對的兄弟沙馬什—舒穆—烏金,與他同流合污……我數(shù)次大勝他……在亞述神強大的武器面前他逃跑了,逃遁到遠(yuǎn)方。他們放火點燃了沙漠之所、帳篷、他們的棲身之處,用火焚燒。
亞述人對亞烏塔窮追不舍,將他的營地付之一炬,且亞烏塔求助納巴泰被拒絕后,主動向亞述王投誠,亞述王給他套上狗鏈讓其看守尼尼微堡壘的大門。在亞述巴尼拔大勝巴比倫王沙馬什—舒穆—烏金和阿比·亞臺兩兄弟后,阿比·亞臺前來求饒,亞述王網(wǎng)開一面并立其為王代替亞烏塔。前4個文本雖也提及立阿比·亞臺為王的情節(jié),但并未交代原委。
第六份銘文的第二部分(第八欄第65行—第十欄第5行)則接續(xù)講述了阿比·亞臺兩兄弟稱臣后再次伙同烏艾臺、納特奴侵?jǐn)_亞述,亞述王集結(jié)軍隊一路追擊的故事。阿比·亞臺兄弟2人最終被活捉,烏艾臺的軍隊?wèi)動趤喪龅耐壦?,烏艾臺則被虜回亞述,“我刺穿了他的下頜,我用繩索穿過他的下巴,套上狗鏈,命其守衛(wèi)尼尼微堡壘的東門”。綜上,亞述巴尼拔對阿拉伯的第一次軍事活動與巴比倫造反發(fā)生在相似的時間,參與戰(zhàn)斗的阿拉伯力量主要是亞烏塔和他的妻子阿迪亞女王,以及另一位阿拉伯部族首領(lǐng)阿穆拉??;第二次軍事活動則是亞述王在受到侵?jǐn)_后,主動追擊并俘虜阿比·亞臺兄弟2人和亞烏塔的堂兄烏艾臺。銘文明確提到,第一次戰(zhàn)斗中亞烏塔和阿迪亞女王的帳篷營地都被大火焚燒,因此在帳篷中擊殺阿拉伯女性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第一次戰(zhàn)斗中應(yīng)該是確定的。另一組浮雕展現(xiàn)的亞述軍隊一路追擊阿拉伯部族的場景,與第二次軍事行動的文字描述也頗為契合。在沙漠中征戰(zhàn)偶爾也能找到有水源的綠洲,浮雕中所描繪的椰棗樹生長于此也就不足為奇了。第六份銘文即提及,“他們成功地跨過了漲水時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fā)拉底河,循著偏僻的道路,翻越高山,穿過林冠寬茂的森林,不斷穿越在大樹和布滿各種荊棘的道路之間”
三、作為阿拉伯部族核心象征的帳篷與女性
如開篇所言,亞述浮雕從不表現(xiàn)對于女性的暴力行為,那為何阿拉伯女性會受此“特殊待遇”?因何又要在宮殿浮雕中描繪屠殺阿拉伯女性,甚至將孕婦開膛破肚的場景?
這一暴行可以從兩方面加以解釋。其一,女性稱王的傳統(tǒng)可能意味著女性在古代阿拉伯社會中享有較大的政治權(quán)力與較高的社會地位。從提格拉特·帕拉沙爾三世王室銘文記載的阿拉伯女王扎比貝開始,幾乎每一任亞述王的銘文中都有阿拉伯女王的身影(表二)。她們和其他阿拉伯部族以及國家的男性首領(lǐng)平起平坐,在文獻記錄上沒有任何差別。同男性首領(lǐng)一樣,她們也曾反抗亞述的統(tǒng)治,向亞述發(fā)起進攻。她們是否屬于同一阿拉伯部族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女性作為統(tǒng)治者在古代阿拉伯社會的傳統(tǒng)中并非個例。伊斯蘭化以前的阿拉伯女性稱王的傳統(tǒng)可以從不同古代語言的文獻來源中斷續(xù)瞥見一二。除了有著與男性首領(lǐng)抗衡的政治軍事力量,由于把持著阿拉伯半島南部地區(qū)與兩河流域長途貿(mào)易的要塞,阿拉伯女王的經(jīng)濟影響力也不容小覷,亞述人完全有理由像對待所有男性敵人和俘虜一樣對待阿拉伯女性。
亞述人對待其他異邦女性“文明紳士”的方式,并非出于現(xiàn)代社會意義上的人道主義觀念,其根本原因還是絕大多數(shù)異邦女性不可能對亞述王的統(tǒng)治構(gòu)成挑戰(zhàn),她們像戰(zhàn)利品一樣被清點造冊(?al-la-ti? am-nu)。假如其他族群的女性和男性一樣參與政治和軍事活動,挑戰(zhàn)亞述權(quán)威,她們將不會被區(qū)別對待,不論是在戰(zhàn)場上還是在戰(zhàn)后,任何施予男性的極刑(比如抓打、剝皮、刺刑等)可能會同樣地施于女性。但需要警惕的是用先入為主的現(xiàn)代性別學(xué)說、雄性焦慮等概念去解讀古代歷史,即使亞述士兵將孕婦開膛破肚的行為令人發(fā)指,但這仍非性暴力行為。亞述浮雕中還未發(fā)現(xiàn)任何對于女性的性暴力行為,雖然這在現(xiàn)代軍事行為中常常被提及。因此亞述人對待敵人或俘虜時,性別并非最主要的因素,或者說只是表面現(xiàn)象,敵人是否足夠強大到威脅帝國的統(tǒng)治才是首要考量的因素。當(dāng)然,學(xué)界對于該時期普通阿拉伯女性的實際生活情況知之甚少,阿拉伯女性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地位是否影響了亞述軍隊對待普通阿拉伯女性的態(tài)度,現(xiàn)有的材料尚不能給出確定的答案。
作為游牧部族,阿拉伯人的帳篷和帳篷中的女性是該族群身份的核心象征,殺害女性(尤其是孕
婦)意味著對該部族的徹底清除。從描述薩姆西倉皇而逃的銘文可以看到,阿拉伯人的神像對他們非常重要,作戰(zhàn)時也會帶在身邊,而亞述王總是在戰(zhàn)勝后把他們的神一并掠奪回亞述。例如,繼阿拉伯與亞述的阿杜穆圖城一役,國王哈扎爾帶著貢品卑躬屈膝地來到埃薩爾哈東面前,請求亞述王歸還神像。
他哀求我將他的神還給他,我可憐于他。我翻新了阿拉伯人的眾神阿塔爾—薩馬因(Atar-samayin)、達亞(Dāya)、努哈亞(Nu?āya)、如爾達烏(Ruldāwu)、阿比里魯(Abirillu)和阿塔爾—庫如馬(Atar-qurum?),我將我的主——亞述神的偉力和以我的名義寫的(銘文)刻在了祂們身上,還給了他。
這也就是說,由辛那赫里布擄回的神像,被他的兒子埃薩爾哈東還回了阿拉伯人。不久阿扎爾的兒子亞烏塔造反,埃薩爾哈東再次從他手中收繳了神像,亞述巴尼拔繼任后又將其還回。阿拉伯人總是在侵?jǐn)_亞述失敗后失去神像,假意臣服請回神像后又立馬伺機出伏。亞述軍隊對一個城市或定居點的慣常軍事策略對于游牧民族來說并不奏效,因為他們總是在駱駝上游擊作戰(zhàn),更不用提要亞述軍隊在沙漠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里作戰(zhàn)了。阿拉伯部族雖然總體戰(zhàn)斗力遠(yuǎn)不及亞述,但是由于其來回流動的習(xí)性以及作戰(zhàn)特點,又時常加入反亞述的團體,成為亞述統(tǒng)治者心頭難以解決的問題。在饑荒四起的時候,阿拉伯人甚至?xí)缘羲麄兊鸟橊?、同伴,甚至孩子?/p>
與城市國家作戰(zhàn)時,亞述人通常使用各種攻城之術(shù)來破壞城市,戰(zhàn)勝后將其付之一炬,這是亞述浮雕中描述對城市作戰(zhàn)的常見圖像母題。在古代,建造一座城市幾乎需要耗費整個社會的資源,燒掉一座城市就猶如鏟除掉一個族群的根基,它和亞述的遷放政策相輔相成,但這兩種政策對于阿拉伯人顯然毫無意義。阿拉伯人作為游牧民族,居無定所,他們的神也隨他們四處經(jīng)商,征戰(zhàn)沙場,亞述銘文用3個名詞——“沙漠之所(? EDIN)、帳篷(kultāru)、他們的棲身之處(mu?ubu-?únu)”界定了帳篷對于阿拉伯人的意義,它既是作戰(zhàn)部隊的后方保障,也是阿拉伯人的家。在圖像的表現(xiàn)上,阿拉伯人的帳篷與亞述軍營的帳篷本身并無明顯區(qū)別,但只有阿拉伯人的帳篷中才會刻畫女性形象,有女性存在的帳篷標(biāo)志著阿拉伯人的“家”。雖然亞述軍隊每一次勝利后像焚燒城市一樣燒毀帳篷,但是相比城市,帳篷是很容易搭建的。那要如何徹底地征服這樣一個族群使其不再造反呢?砍刀也許就落在了女性身上。
仔細(xì)觀察便知,在阿拉伯女性慘遭殺害之前的浮雕上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帳篷的圖像,而這時里面慘死的是兩個阿拉伯男人,也就是說阿拉伯人的帳篷營地(karā?u)有一定的組織方式,靠外的帳篷極有可能由守護營地的男人居住,而阿拉伯女性則居住在靠內(nèi)的帳篷里。這一猜測在前文所引的銘文中可以得到印證,亞述王提到他把薩姆西女王“營地里的人的護衛(wèi)”(?u-ra-da-at UN.ME?-?á i-na MURUB4 KARA?-?á)都燒死,這說明阿拉伯部族確有專人負(fù)責(zé)帳篷營地的安全,而浮雕中趕來營救阿拉伯女性的阿拉伯男性大概就是這一類士兵(?urādu)。因此,女性在實際的物理空間和抽象的象征意義上都居于該族群的核心。而女性的腹部(子宮)及其孕育的嬰兒,是該種象征的進一步具象化,殺害孕婦意味著斷掉阿拉伯人的血脈傳承。
《游牧者中的游牧者》(Nomads of the Nomads)描述了帳篷及女性對阿拉伯游牧部族身份的特殊含義。在貝都因人阿穆拉(?l Murrah)部落中,bayt一詞既指房子(house)、家庭(household)也指帳篷,與阿卡德語中的bītu同源,是貝都因人社會組織中最小的核心單位,每一個帳篷/家庭雖然以男性家長命名,但是帳篷本身卻是屬于年長女性的財產(chǎn),她負(fù)責(zé)組織家族里的女性在游牧過程中編織、購買、管理、運輸帳篷本身??茽枺―. P. Cole)如此描述女性對于貝都因人的獨特地位:
女性的存在(presence)本身就構(gòu)成了家庭的本質(zhì)。男人們來來往往,經(jīng)常在放牧、狩獵或進城貿(mào)易時在外過夜。即使她們的丈夫在城市長期工作,這些女性則幾乎總是待在沙漠中的帳篷里。事實上,一個妻子與丈夫定居城市就意味著他們與部落告別。只要妻子還和牛群一起留在帳篷里,丈夫就仍然是部落的成員,盡管他可能會離開很長一段時間。
雖然我們不能確定新亞述書吏筆下的阿拉伯游牧部族與阿穆拉部落在多大程度上類似,但是貝都因人作為被極端干旱的沙漠環(huán)境所塑造的阿拉伯游牧社會,從公元前3千紀(jì)到20世紀(jì)被城市化與工業(yè)化侵襲之前,他們生活方式可能會有一定的延續(xù)性,可為古代西亞游牧族群的研究帶來新的啟發(fā)。換言之,由于沒有城市,帳篷和女性不可分割地成為了這一族群身份的核心象征。對帳篷中女性身體(尤其是孕婦)本身的破壞,類似于對其他族群城市的破壞,清晰準(zhǔn)確地傳達了亞述對阿拉伯部族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