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楠,四川開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蛇皮口袋趕路》《詩與思的自留地》等8部作品集。詩歌散見《詩刊》《星星》《作品》《四川文學(xué)》《草堂》等刊。
墨旱蓮
莖葉飽汲濃墨
給一塘青蓮寫下題跋
幾行草書一出
世界愈發(fā)狂野
字跡潦草而筆畫連綿
一筆一字都是鱧腸屬植物
向干旱塵寰吐納
良善、悲憫與自由
哪怕烈日抹殺草芥
它也忍受干枯展示渾身墨跡
延胡索
冬春之交的某個破曉時刻
它撐開沙土,向水平方向弓身
打聽山風(fēng)的來意
目睹大地從寒噤中驚醒
芽苗上逐漸平展的葉片
順著晨光翻閱半醒的紫紅色花冠
像為開進茅山的綠皮火車接風(fēng)
迎面摟抱一個轟響的青空
在枯焦的日子里
它帶著子嗣掰開條形葫果
共同研讀玄胡一脈的鎮(zhèn)痛秘訣
而在受傷的淺土里
那些踉蹌的細(xì)小圓球
深陷人間痛點
舒筋草
攀緣在巖壁上
像一個挑山工
用四米長的擔(dān)子
把幻夢
挑上三千米的山頂
又把山巔的沉吟
挑回灌叢或溪邊
那條牽系于往返道途的繩結(jié)
絞纏生存與修煉的雙重使命
歲月沖洗它的腳印
唯有狗尾巴草和無娘藤
記得它滿是勒痕的背影
用葉子拭去周身汗津
蹲下又站立
那柔韌的筋骨
是隱于深山的喘息
它也曾在半山腰
與一個赤腳醫(yī)生遇合
架起土灶熬一味微甜的藥草
為途經(jīng)此地的苦行者舒筋活血
但一棵藤石松的長莖
難以跟進痼疾的步伐
金毛狗脊
桫欏目植物一聲口令,它匍匐著
奔突,形如金毛犬的脊背
穿過山麓荒古追尋它的獵場
向上叩擊的爪子上,那些飛揚的
塵土,以及溪谷的喧響
都是它捕獲的獵物
它終日搜尋族群半完成的圖景
偶爾也在林下歇息,隨身攜帶的
孢子囊迎風(fēng)長嘯,像披針形葉片
縫制的錦囊,藏起蚌殼般的空寂
當(dāng)它向漫山的蒼莽跪拜時
頭腦中裝滿孤煙與風(fēng)暴
清理它脖頸上的金黃色茸毛
感覺蕨科植物的狂野在指尖炸裂
留下一些忠骨,和一雙
探視人性的棕褐色瞳仁
薄荷
生于水旁潮濕地,莖直立而脆
隨時可能被摧折和踩踏
但我分明發(fā)現(xiàn)它的紫莖紫脈里
涌動著傲氣與柔情
在祖輩留下那片日漸蕭索的
自留地,一茬接一茬地生長
它的顏值不因風(fēng)霜的叫賣而貶值
通往后山的坡路記得
它的個性抽象而語氣清爽
總會誘引路人對它愛得熱烈
就像口香糖融化夏日的某個閃念
只要有人彎腰凝視它
它就解開紫衣的一排紐扣
香襲迅疾在空氣中擴散
當(dāng)秋風(fēng)打起呼哨在身邊旋轉(zhuǎn)
它一片片卷起葉子的姿勢
猶如村姑用小指攏發(fā)的動作
在寒潮最后的扯拽中躺下來
它沉靜無語,在一副辛涼解熱藥里
慢慢分解自己。它的唇形與呼吸應(yīng)和著
土地的感召,期待與我們再次相聚
過江龍
背起龍的模型擠入密林
示意山石和喬木為它讓座
環(huán)行于山野的列車上
下一站是遺忘和未知
它已失去自己的領(lǐng)地
依傍在大樹上的長頸
因青苔的吮吸而發(fā)黃
眼眶變成空空的花冠
一遍遍扭轉(zhuǎn)身來
走入一些沒有到過的地界
粒粒豆莢裝載落日的筆記
它的行徑猶如巖石梳理卷須
抱著老寒腿朝逝去的江水
神秘地一笑,驚起一地隱痛
三兩烈性草藥
雷公藤
衛(wèi)茅科雷公藤屬植物是山地的變電站
它們在林間陰濕處拉起藤狀皮線
舉起荒野的反光鏡,為林淵受電
仿佛掌管放雷的皮鞭抽打陰晴不定的
天庭,電音中傾瀉的暴烈、峻猛
剎那混入我正在播放的閃耀幻想曲
從莖葉間伸展出來那一簇簇白色
或白綠色的花瓣,讓人誤以為
是站在枝頭上的五個俏佳人
而它們令人匪夷的脾性,卻如《聊齋》中
轉(zhuǎn)世的“水莽草”,那行路口渴的
祝姓書生,成為一碗濃茶的泡影
懂得“一物降一物”的人
才懂得雷公藤的火性與水性
長在山野中,它們的莖葉花果
根皮枝芽,仿佛巨大的輻射團
快速而廣泛地放射愛恨
供雷霆解悶;而在家父的方藥里
則像攻堅的猛士,以毒攻毒
哪怕終生都浸泡在寒、辛、苦的
逆水中,它們的氣量依然能諒解
游行在地表上的疑難雜癥
芭茅
攥緊一稈長矛,匍匐橫走于
潮濕撂荒地,它的生長、繁茂
都聽從四季的諫言
蓄意擴張禾本科植物的想象
野蜂賦予圓錐花序以嗅覺和觸覺
感知世界的無限性,它頭頂
絲狀柔毛的原始時光形態(tài)
舞蹈或靜謐,都跟隨風(fēng)的旋律
在山坡、谷底或草地,探出長莖
騁懷與春雨初逢,也不在意
秋風(fēng)的侵蝕,變黃、枯萎
直至成為殘山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