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是舉世難遇的好劍。
鑄劍的工匠為鑄這把劍,熬得須發(fā)皆白。他以為這把劍能讓他擺脫平生的窘迫,但這把劍卻讓他瞎了一只眼。他常和人比著指頭說,他那時鑄出來的劍有如此長,如此寬,鐵水從半空中澆下來,仿佛一輪融化的太陽。凡人不該見到如此神異的景象,老天爺因此帶走了他的眼睛。具體是怎么回事呢?工匠說鐵水濺起來一枚琥珀色的珠子,散發(fā)著五色光輝,他湊近了看,于是被燒穿了整個眼眶。
他每說到這里,人家就問他:“那劍現(xiàn)在在哪里?”
“我沒那個命吶,”工匠蒼涼地嘆著氣,“你們沒見過那么好的劍,我不怪你們。才子配佳人,寶劍配英豪。劍呢?它不該留在我這個糟老頭子手里。老天把它收走了,讓它去找它的主人。”
他信誓旦旦,仿佛確有其事。
但事實是在劍被鑄出來的那個晚上,明月高懸,燭照空中。夜晚和白天那樣明亮,庭院中的每一件物品都纖毫畢現(xiàn),只有瞎眼的工匠什么也看不清。
劍不是被老天收走了。
劍被一個清風寨的小賊帶走了。
小賊不曉得劍好,但工匠家也沒什么別的可偷。他找遍了工匠的米缸,翻遍了所有的瓦礫,最終斷定這是個毫無油水的老頭。但他總得帶點什么走,就像水面上的鷺鳥饑腸轆轆地逡巡,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哪怕只撈到一條細魚。
這時候他看到了劍。
劍也看到了他。劍果然是天生的靈物,千年難遇的寶貝。它只需一眼就看穿了小賊的本質,正如它看透了老工匠的命。在世人眼中它是鐵鑄的,在它眼中世人卻都是石塊,有些石塊冥頑不靈,如小賊,有些石塊渾濁不堪,如工匠。這樣的人都不配做它的主人。它要找的是天生的美玉。
千里馬懂得在伯樂面前低頭,劍一被造出來就懂得這個道理。
小賊卻不懂。小賊帶走這劍,并不是存心要做它的主人,他考慮將這柄尚未世出的寶劍熔掉,給他的手上添一把大刀,又或者送進當鋪,換來白花花的銀子。無論如何,他提起劍,踩著屋頂走了。
他走的那一條路,在這個夜晚也被月光照得雪亮。
清風山間鳥雀鳴聲不止,吵得人心煩。毛賊拖著劍,劍上只用一塊破布纏了纏。劍忍耐著在泥土里滾過一圈,寒光依舊鋒利,它的身體倒映著月亮,微微地露出一點幽藍的光。劍的性子含蓄,它不在乎一時的得失。小賊不是它命里的主人,至多算是一塊頑石,這段旅途也至多算史書上一場不必注明的開端。它靜靜地等待天命,正如嗅到土腥味后,工匠站在青灰色的屋檐下等待一場大雨。
小賊突然停下腳步,脊背繃成一張弓。
他咒罵了一聲,迅速提著劍藏到了樹后。樹林中火光重重,刀光陣陣,腳步聲嘈雜不堪地敲起來,像接連不斷的鼓點。從藏身處看,有黑漆漆的人影在地上搖曳,猶如數(shù)條狂舞的黑蛇。
“人呢?”令人膽寒的一聲大喝。
“這……大人,剛剛的確看到了人影,”副官囁嚅地說,“恐怕已經(jīng)躲起來了?!?/p>
小賊瞪大眼睛。他渾身的血液都要為這一句話凍結。說實話,他沒資格認出這位“大人”的身份,但他聽得出這是個大官。大官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有種你不能輕視的慢吞吞的神氣。當年他上這清風山前,曾抱著皮膚腫脹的妹子,攔在一頂青色的官轎前。那時候。捋著胡須的太守有一張令人消化不良的馬臉,說話像嚼豆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咬碎了唾出來,頤指氣使地澆滅了他的希望。面前這個大官的腔調讓太守的那張馬臉再次顯在了他的面前。
“罷了,今夜大捷,不過是零星小賊,怎能逃過朝廷的法眼?”
小賊忽然覺得皮膚發(fā)緊,所有的血液都沖著天靈蓋涌去,自己忽然變成了一個渾身腫脹的病人。他的指節(jié)摳進了劍身上裹的破布,發(fā)出無聲的鈍響,幾乎要摳出血來。劍低回地顫動著,提醒著他。
滿山的兵馬,舉著滿山的火把。今夜本不需要如此滾燙的火焰,月光掉在地上一層霜,已經(jīng)讓目之所及的萬物纖毫畢現(xiàn)。
諂媚的聲音又響起。
“多虧大人英明,想出這夜襲清風寨的奇策,這山頭八十八個反賊,已在今晚徹底剿滅。有大人這等好官,是我朝的一件大幸事??!”
劍看透了那兩個說話人的秉性,一個金玉其外,內(nèi)里填著腐水和稻草;一個黏黏糊糊,硬抓不住。他們不是劍在找的主人。劍寧可落在一枚頑石手上,也不肯與他們?yōu)槲?,那會玷污它的名字。劍嗡嗡地鳴叫著,提醒著它暫時的同路人——一個渺小到足以被人忽視的小賊。
你該走了,劍委婉地提示。
直到他們走遠,小賊幾乎站也站不住。
小賊頹唐地坐在地上。他是山寨里最沒本事的小賊,遠遠不能和那些好漢并稱,唯獨輕功還能看得過眼。他只在妹子得救后遠遠地對八十八個好漢拜上過一拜,也并不敢就此以兄弟相稱。他留在清風寨打雜,只因為這是一個棲身之地。但和那些替天行道的英雄不同,他不過每天做些蠅營狗茍的勾當,算不得什么。
“劍啊,”小賊喃喃地說,“這都是命,我真的得走了?!?/p>
“劍啊,”小賊立刻又說,“沒錯,我現(xiàn)在就走,走得遠遠的了?!?/p>
可是一陣嗚咽的哭聲像一枚釘子穿透了他的脊梁,把他的腳踝釘在地上。那是他的妹子,走在隊伍的中央,還有幾位當家的夫人。她們的影子隨著火光飄搖,就像是燈芯上的幾只飛蛾。要是真能飛就好了。
女眷們惶恐不安,然而她們越是惶恐,士兵們粗野惡劣的調笑聲就越是刺耳。
劍震得他虎口發(fā)麻。在他的血管內(nèi),血凍成了硬邦邦的冰碴,冰冷又腫脹,把他的全身都往下拉。他走不動了。
“劍啊,”小賊緩緩地說,“我去也是送死。我為什么偏偏要下這個山,偏偏偷來個你。難不成是你心生怨言,惹來了刀兵?我被你害得可苦,我恨不得和其他人早早地被幾刀砍死。”
劍忽然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而小賊只是半闔著眼睛,如一個入定老僧般撫摸著它,“劍啊,我本想把你當了,吃一碟鹵水,二兩黃牛肉,三杯黃酒,再換一碗桂花羹給我妹子。可如今,陪著我的只有你了?!?/p>
他的動作很慢,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蒼涼的暮色。
但壞就壞在這里,劍終究是器具,它無法左右所持之人的決定。小賊挑下劍身上的破布,劍身如湖水一般發(fā)青。人在有將死的覺悟時,往往會得到一種奇妙的“物感”,在這一刻,他無限的凄涼和悵惋沸沸揚揚地溢出來,他一生統(tǒng)并加起來都夠不上有如此溫情。他的手輕輕擦過劍身上的紋理,猶如撫摸情人的柔荑。
他知道劍的非凡了。他也聽到劍說,他不是劍的主人。
他配不上劍,就連清風寨上的八十八個好漢,也沒有一個足以和劍相匹。劍要追隨那個命中注定的主人,去沙場,到某片被冰凍裂的沙漠中去。沙漠猶如一條活魚,渾身的鱗片閃著異彩,散發(fā)出極腥臊的魚味,和劍身上淌著的惡徒渾濁的黑血交織在一起,成為一番濃墨重彩的輝煌功業(yè)的祭品。
“劍啊,”小賊說,“再送我最后一程吧。”
劍想阻止他,但武器如何阻止一個人?
他把嘴唇咬得發(fā)青,從茂盛的草叢背后跳了出來。他牙齒顫顫地舉起劍,和他的妹子對視著,對方圓圓的瞳孔漆黑,就像是一頭小鹿。她看到她的兄長,仿佛乳燕投到了林中,居然一瞬間覺得事情已經(jīng)無礙。
士兵們的盔甲揩拭得寒光閃閃,他們看到小賊,卻連有限的忌憚都沒有留給他。
果然,第一刀過來,小賊躲避得張皇,他低著頭去撈他妹子的手臂,腦袋差點就滾落腳尖;第二刀接踵而至,實打實地落在了劍身上。劍聞到了生鐵幽暗發(fā)冷的氣息,這是士兵剛剛飽飲過鮮血的兵器。那大刀也看到了劍,不由得戰(zhàn)栗著,暫時退避了鋒芒。刀劍相接,發(fā)出錚然一聲鳴響,驚飛了幾只棲鳥。
“妹子,你聽哥說,”小賊僥幸躲過了第二刀,把那一身釵裙擋在身后,眼睛瞪得馬上要裂開,“是哥沒用,對不住你——”
劍也聽到刀冷森森的聲音:“君為神兵,我心悅誠服,然君實不應為此人之下?!?/p>
第三刀很快又揮砍過來,裹挾著陣陣松風。今夜火光疊著月光,雪亮疊著锃亮,小賊越過士兵的肩頭,看到蜿蜒的血跡,如青紫色的蚯蚓般扭捏地行至腳下,一面杏黃色的旌旗早已栽倒。他這回躲得倉促,肩膀的皮肉被豁出一條大口子,鮮血淋漓。
他身后的女子發(fā)出一聲驚悸的喊叫。
小賊咬著牙大喊:“你快下去,從我平日里偷東西的那條小道下去!”
刀又說:“君不必以全力,我自分毫不傷君身。”
劍沒有說話。
與此同時,劍身重重地擋上第四刀,聲響幾乎能扯碎耳膜。小賊的妹子眼淚盈滿眼眶,滾燙地墜在地上。她扭過頭,在夜晚的樹林中狂奔。她踩斷枯枝,踩上葉子,幾乎要變成一只母鹿,一陣松風。她祈求自己真能變成一陣風,裙擺在奔跑的過程中被樹枝扯得粉碎??煨灰倏煲恍?。
小賊的力氣仿佛剎那間枯萎了。
肩膀上的傷痕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力有不逮,身上又添了刀傷。而他卻像傳奇里的英雄那樣,睥睨著敵人的尖刀大笑三聲。他重重地唾出一口血來,血洇進了夜晚的泥土地。
快走吧。劍祈求道。
劍曉得自己的生命中要面臨數(shù)不清的慘劇,老天爺降下刀兵,就是要他在林立的手臂中周轉,讓它在一任任經(jīng)手者的鮮血中痛飲。這樣,才能塑造出一把見血封喉的好劍,去找他的主人。然而,小賊實在是太卑微,也太渺小,像是一顆芥子。他不必死。
劍通靈性,并不希望他死。
“劍啊,”小賊說,“我真想活著,活著是一件再美不過的事。但我只要多扛上一會兒,我的妹子就能多跑出五里路。劍啊,我現(xiàn)在被架在火上,怎么能逃開呢?你知不知道有句老話說,知遇之恩,不得不報?!?/p>
劍身閃爍著寒芒,像一面鏡子,照出小賊黑漆漆的眼睛。
眾士兵圍繞著小賊,沒有留意除了他放跑的少女,亦有女眷甩脫了繩索。這些女人在山寨里生活,皮膚粗糙,眼睛被淚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卻顯得炯炯。她們果決地撕掉釵裙,拆走了彼此身上的束縛,赤著腳緊隨著彼此的步伐。薊草在她們的足踝處留下血痕,她們奔走在月光下,長發(fā)盈盈地發(fā)亮,如一群掙脫韁繩的母馬閃閃的鬃毛。
那是八十八個好漢的姊妹或遺孀。小賊曾遠遠地眺望過她們的臉。但他知道他的妹子總是棲息在她們身邊,如一只稚拙的幼崽。
劍把自己張成一根深青色的弦,它苦苦地支撐著。
劍是神兵利器,但也有極限。從古至今,神兵利器的一生都有其氣數(shù),在那最神異、最傳奇的一場戰(zhàn)役中,它們將爆發(fā)最非凡、最令人驚駭?shù)谋憩F(xiàn)。隨后,就像撐到盡頭的繩會被磨斷,劍從此就老了,不再熠熠生輝,但那時它也依舊享有應有的尊榮。
“君若不退,”刀殘忍地預言,“必毀于此戰(zhàn)?!?/p>
小賊的左胸和右肋又添上了幾道血淋淋的傷。劍身繃緊到極限,猶如青灰色的月巖,幾把大刀同時擂打到劍面上,發(fā)出金石迸裂的尖嘯。小賊擋在掩著小道的灌木叢前,四周都是黑黝黝的影,遠處近處全是叢生的腳步。
他的力氣已經(jīng)用盡,是劍在抵擋著尖刀,而非他的力量。他聽到劍身因為過度承載而發(fā)出哀求一般的清鳴,就好像手中棲息了一只鳳凰。
他亦知自己無路可退。
“劍啊,”小賊絮絮地低語,“我不配做你的主人。你最后幫我擋一遭,就去找你命中的那個英豪吧。我這一輩子都成不了一個英雄,我要倒下了,我還能聽到她們踩在青草上的簌簌聲。你說,我算是救了她們嗎?”
他橫劍在胸前,臉漲到青紫,黑漆漆的瞳孔里除了恐懼,一無所有。他站在他最恐懼的位置,卻仍舊一動不動,腳底生根,扎進了泥土。
“君退否?”刀問。
“不退。”劍說。
它不愧是神兵利器,已經(jīng)做了決定。
它的決定是凡俗之人所難以理解,亦不會贊揚的。但它的決定卻能換來刀的尊重。沉甸甸的大塊頭緘默了,隨后以最大的敬意與它交鋒。那是粗拙的力之間的角逐。
小賊的關節(jié)一寸一寸地發(fā)白。
劍身上也有了一道細小的裂痕,裂痕同樣發(fā)白,就像是籠罩著琉璃瓦的蜘蛛網(wǎng)。劍聽到小賊拙重的呼吸聲,也聽到身后逐漸微弱的腳步聲,仿佛那些女眷真的變成了某種鳥類,頭頂上忽然響起了夜梟的啼鳴。就在這時,又來了更多的刀。
也來了更多的追兵。
來吧。劍對小賊說,就你和我。這和我理想的場景不一樣,但這就是我的命數(shù)。你握緊我,握緊這柄世上絕無僅有的神兵利器。你就像是項羽握著那柄自刎的劍那樣握緊我,你就像是諸葛亮握緊他的羽扇,關公握緊他的大刀一樣握緊我,你就像是清風寨坐第一把交椅的好漢握住那杏黃色的旌旗那樣握緊我。緊接著你會像他一樣倒下,倒在清風寨的泥土中,任由蟋蟀和蚯蚓在你的眼眶中搭建巢穴,腐草和蛆蟲在你的皮肉上大快朵頤。但在這最后一刻,我和你一起打個痛快。
小賊不由得戰(zhàn)栗了一下。他手中的劍灼燒般從他指尖的血管一直點燃到胸膛。太多的火,太多的血。力量源源不斷地從他的腳底板涌上,使他的心發(fā)癢。
“劍??!”他說了半句,沒有下文。
他像凝望一個老朋友一樣望著這柄劍,這柄神兵利器。神異之物所做的決定沒有商討的必要,它們脾氣都犟,難以被馴服。劍仍舊不認為他是自己的主人,即使他要死了,劍也要因他而死。他抿住青紫的嘴唇,盡量用舌尖抵著上顎。
小賊高喝一聲,幾乎讓火光也跟著顫抖。
他氣沉丹田,月亮落在他青色的劍上,他再一次揮劍迎敵。
這是一場傳奇的戰(zhàn)役。
這場戰(zhàn)役無法用語言來描述,而參與者在此后也緘口不談。他們不談那柄劍是如何神武,掠過樹枝便使樹枝落下,掠過人頭就令人頭滾落,橫在胸前就使猙獰的寒刀無法寸進。他們也不談大官的暴跳如雷,不談無論如何排查都無法找到的那些失去蹤跡的女眷,不談她們?nèi)谌氪笊?,就像水融進水,沙子落進沙子,鳥兒投進天空。許多年后,才有人在余杭的水幫打探到她們的消息。他們還從來不談戰(zhàn)役的結局,盡管他們才是勝者。
十余把大刀從不同方向砍來的最后一刻,劍碎成了幾段。
人也碎成了幾段。
黑色的血在地面上流淌。但笑聲卻還留在空中,仿佛一個古代的英雄,他的靈魂在戰(zhàn)場上俯視著自己的尸骨,沖著遺留的人發(fā)出尖銳的譏嘲。
這件事過去了幾年。這件事,老工匠從未把它和自己那柄失落的寶劍關聯(lián)起來,在他的臆想中,那柄劍正被某個英雄磨礪得熠熠生輝。
這時間也足夠洗刷掉地上的血跡,讓被踩碎的草木、被斬斷的樹枝重新生長,讓所有死去的人成為地方志一行油墨印著的小字:某年月日,郡守剿匪于城郊,大捷。八十八個好漢的故事早就被淡忘。
那時候人們不得不關心起另外的事。時局不穩(wěn),天下失序,正逢大兇之年。該逃難的逃難,該參軍的參軍,該起義的起義,該死去的死去。
而鑄劍的工匠,雖然衰老到只剩下一把花白胡子,搖晃時能聽到他體內(nèi)的骨骼已經(jīng)碎成細沙,隨時有可能潰散,卻也被當?shù)毓俑o急征用。朝廷急需更多的兵馬,更多的武器,哪怕是更多的馬蹄鐵,更多的尖刺。官府把這個宣傳自己鑄過一把寶劍的老人帶來,命令即將落幕的他為一個即將落幕的朝代貢獻出自己的才華。
但老工匠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渾濁不堪,手指一握住鑄劍的器材就禁不住打戰(zhàn)。他想念他鑄的那柄劍,沒日沒夜地熬著。他怕是鑄不出另外的任何一柄劍。
當?shù)氐目な刈詈蟛坏貌话阉舆M庫房,和一堆陳舊的廢鐵為伴。當老工匠慢慢地走進庫房時,天色已將近黃昏。他白天嘗試著馭使鐵水,卻被那沸騰的滾燙所傷。他不得不承認他已經(jīng)失去了那種天賦,而人們也厭倦了他煉出那把劍的故事。
他的影子被霞光拽得很長,又消瘦。
當他走進庫房時,庫房里幾乎空空如也。一切可利用的材料都被亂世貪戀地嚼碎了,只吐出幾把戰(zhàn)場上堪用的兵器來。面前的一切都灰蒙蒙的,連同他黯淡的暮年。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地上用破布包著的幾截渾濁的金屬。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撥開布料。渾濁的斷劍倒映出他渾濁的眼睛,老人的瞳孔止不住地顫動,猶如將滅的燭火。他摸了摸那柄劍的劍身,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他想說劍啊,你怎么淪落到這種境地?又想說劍啊,你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完成了一番豐功偉績?既然如此,你的主人難道沒有好好對你,難道不曾為你供上酒和香,把你的名字寫進史書里?劍啊,你知不知道我因為你落得好苦,我每日每夜都在后悔,我那天夜里應該睜著那只沒瞎的眼睛,這樣我就不會把你丟掉。劍啊,你離開時是把神兵利器,此時卻成了一堆廢鐵。最后他嘆息,淚水嗆進喉嚨,劍啊,我不該責怪你,這一切都是我的命數(shù),你回來就好。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聽到了老工匠終夜的號啕。
也就是在那一天,劍回到了鑄造他的那間小屋,看到了小賊曾在上面行走的瓦。人的靈魂在它眼中仍舊是渾濁的石頭,好在它此時也不過是積滿塵埃的廢鐵。劍想這再合適不過,它守著哭泣的老工匠,直到青灰色的黎明慢慢地籠罩在大地上。
劍找到了它的主人。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綠殊,本名朱小宇,2003年生,福建福州人,南開大學2021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