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魯
電視劇《繁花》創(chuàng)造了2023年底的新一輪文藝熱潮,它關于故事,關于時代,關于愛情,關于機遇,關于懷舊,關于想象,關于王家衛(wèi)美學,關于原著改編,關于一切我們此刻的焦慮與憧憬,也關于當下所有的努力與不甘。無論如何,一部劇作能夠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引起社交媒體上的熱切討論,充分說明了作品本身的巨大成功。而在我的眼里,30集的電視連續(xù)劇讓我從感性上始終揮之不去的,一定是改編者王家衛(wèi)那鮮明得無法掩飾的個人性極為突出的影像美學。影像對于電視劇《繁花》而言超越了人物與情節(jié)的價值,也改寫了電視劇傳統(tǒng)的敘事方式,使電視劇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看戲”比“聽戲”更重要。
而對電視劇《繁花》的影像“凝視”,再次凸顯出其乃是個人化色彩濃重的一次對文學原著《繁花》的改編。電視劇《繁花》的要義依然沒有脫離王家衛(wèi)幾乎所有的作品里唯一的持久的“第一主題”,即關于等待的哲學與關于孤獨的美學。
從整體上看電視劇《繁花》,作為五歲時隨父母離滬赴港,成長于香港的“上海街區(qū)”,其后又時常穿梭于滬港兩地,書寫“雙城故事”的導演,王家衛(wèi)首先投注于電視劇創(chuàng)作里的依舊是無法不直視的復古懷舊情懷。電視劇《繁花》里不斷出現(xiàn)的“舊日南京路和平飯店老樓里的升降電梯”“外灘27號代表的上海經(jīng)濟符號”“爺叔特立獨行的品位與腔調(diào)”“寶總舉手投足的收放自如”“黃河路上喧騰的美食與生意經(jīng)”“進賢路上的小家碧玉與市井氣”,實際上與當年我們看到的王家衛(wèi)電影《花樣年華》中的“收音機里的點唱節(jié)目”“粵劇”“周璇的歌聲”“美麗的旗袍”等符號一樣,都深深寄寓著創(chuàng)作者對于一個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時代之緬懷。
影片《花樣年華》在故事結(jié)尾處不斷述說著那個時代過去了,屬于那個時代的故事也就結(jié)束了。影片末尾展現(xiàn)了“吳哥文化”的古址,緩緩移動的鏡頭似乎告訴我們:時間的遠去,必使一切繁華落幕,一切煙云散盡,花一樣的年華終會消逝,人生的底色也許總是孤獨的灰暗色調(diào),生命的流逝與這個冷漠世界的頑強存在之間有著深刻的存在主義哲學的悲劇意味。其實電視劇《繁花》的結(jié)局又何嘗不是如此?在看似一場生死攸關的“股海商戰(zhàn)”的背后,映射出的卻是“寶總”終于做回了“阿寶”,“李李”也完成了與其真實身份“陳珍”的內(nèi)心和解。無論是“阿寶”與“汪小姐”隔著黃浦江信守著他們當初的許諾,還是“阿寶”在香港回歸之際對自己的初戀進行最后緬懷,又或是“李李”毅然決然地低調(diào)轉(zhuǎn)身與從容離去,王家衛(wèi)在電視劇《繁花》即將落幕之時,在影像上不厭其煩地以人物獨立窗前的靜默、對“鏡中之我”的獨自凝視以及那些孤寂的長長的背影來最后提醒我們:從曾經(jīng)的“花樣年華”到如今的“繁花朵朵”,他依舊執(zhí)拗地在書寫一個“在落幕中等待,在等待中落幕”的故事主題。
透過電視劇《繁花》的喧囂與悸動、華麗與浪漫、瑣碎與精致,我看到的依舊是王家衛(wèi)風格的關于存在與等待的哲學,依舊是一個個細膩而文縐縐的關于情欲與孤獨的故事。
就等待的哲學而言,電視劇《繁花》講述的常常是各種等待:一個男人從“阿寶”的時光里等待著“寶總”的出現(xiàn),又從“寶總”的時光里等待著回到“阿寶”;一個叫“李李”的女人從“陳珍”的不堪往事里等待著一場自我的救贖;而一個令人艷羨的“汪小姐”要從她的失落與失敗里等待著告別自己曾經(jīng)的單純與安穩(wěn);動輒在“寶總”面前斗嘴與發(fā)嗲的“玲子”則要從“分手”的那一刻等待著自己無言無悔的情深不渝;“爺叔”也在等待著,他等待著曾經(jīng)的自己(寶總)的歸來,等待著精于算計之后的放下,也等待著“寶總”能夠真正后退一步做回“阿寶”。
就孤獨的美學而言,電視劇《繁花》里幾乎每一個角色都在各自的生命底色上烙下孤獨的印痕。孤獨并不是孤單,作為一種美學調(diào)性,孤獨恰恰與喧鬧和繁華鑲嵌在一起。所謂越喧鬧越孤獨,越繁華越孤獨?!鞍殹弊兂闪恕皩毧偂?,他收獲了商業(yè)機會與財富成功,卻也成了和平飯店包房里的“囚徒”;他收獲了眾人眼中的艷羨與追慕,卻也成了羨慕嫉妒恨的對象,背負著不可改變的偏狹人性的包袱無舊可念?!盃斒濉被蛟S是聰慧而老成的,但也無可逃避自身命運的戲弄與淬煉。走出提籃橋監(jiān)獄的“爺叔”見過天地,見過自己,見過眾生,他的聰慧多半是從孤獨之事的磨煉中得來。而“玲子”“汪小姐”“李李”“雪芝”“梅萍”等一眾群芳,也在時代的喧囂與人性的消磨中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幽閉的心靈世界。她們的絮叨、她們的沉默、她們的愛恨交織里充滿了孤獨的時間焦慮。
“時間”似乎一直以來都是王家衛(wèi)故事里一個揮之不去的標記?!栋w正傳》里的“旭仔”用已經(jīng)過去的“一分鐘”占有了一個女人的心,從此“一分鐘”成為那個女人最刻骨銘心的情感傷痕?!稏|邪西毒》里,時間已成灰燼。當時間感消逝得了無蹤跡之后,在時間的荒漠里,流浪的游俠只是虛無世界中偶然浮現(xiàn)的生命。他們的情感糾葛隨著時間的消逝,獲得了宿命的哲學意味。時間沒有了,歷史感消失了,空間感也消失了。在時間的斷裂處,一群人唯有用醉生夢死的姿態(tài)來守望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吨貞c森林》里,無所不在的時間感滲透于影片的始終。警察223與金發(fā)女郎擦肩而過,然而57個小時后,他愛上了她。223的女友離他而去,他每天要買一罐5月1日(他的生日)到期的鳳梨罐頭,并打算如果到那天,女友還不回到自己身邊,他就宣布這段感情過期。《春光乍泄》的故事從黎耀輝與何寶榮出發(fā)去看瀑布開始,“出發(fā)—尋找—分離—相遇—再別離—再尋找—回歸”,這是一個很明晰的時間流程。而《2046》干脆直接用抽象又具象的時間來命名電影。
其實電視劇《繁花》的故事又何嘗不是一個關于時間魅惑的敘事?從“阿寶”到“寶總”是一個關于“阿寶雪芝十年約定”的故事,“寶總”與“汪小姐”的分分合合與最終分手則是一個關于“四年約定”的故事,“寶總”與“玲子”的有緣無分則是另一個有關“歲月更迭”的故事,而“爺叔”與“金科長”之間更是一個有關“人生罪與罰”的故事。諸如此類的人物“前史”與人物“當下”,都在時間的逼迫下,呈現(xiàn)出劇中人物情感世界里的飄零感、逃離意識、孤獨感以及面對失去的絕望感與虛無感。他們都拒絕承認自己感情的失敗,在尋找和等待中或熱烈或歸于孤寂。那些尋找和等待的對象似乎永遠被延宕。在時間的碎片里,尋找與等待皆成了飄移不定的能指符號。繁花者,花開花落也。于是,焦慮、彷徨、狂歡、逃避、拒絕、遺忘……皆成為劇中人物無可回避的生存境遇和情感投射方式。
時間感是電視劇《繁花》敘事中始終無法擺脫的焦灼和煩悶。時間之矢指向未來,產(chǎn)生巨大的話語能量,它壓迫著創(chuàng)作者不得不沉浸于與時間的反復糾纏和對話中。電視劇《繁花》在我看來更像是一次王家衛(wèi)故事的再次整合,在整合中試圖最大限度地完成對時間的補救。在無數(shù)次補救的過程中,人生便有了被延續(xù)、被豐富的可能。于是,電視劇《繁花》最好的留白總是處處彌漫氤氳著來自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精神感傷氣息。它既有《阿飛正傳》的放浪和無所謂,又有《重慶森林》的困惑和無奈;既有《墮落天使》的疏離和冷漠,又有《東邪西毒》的緊張、癲狂與茫然。
電視劇《繁花》之所以讓我們?yōu)橹宰恚瑸橹杂种?,是因為它讓你傾聽創(chuàng)作者的訴說,也讓你產(chǎn)生向創(chuàng)作者訴說的欲望。欲望,是城市的符號,是人物的愛與痛。在電視劇《繁花》流動的光影世界里,我們共同品味著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愛情、我們的孤獨、我們的等待、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現(xiàn)在,而這一切都游蕩在時間的巨大虛無里。時間的破碎注定我們只能不斷漂泊。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繁花不過是一群不安分、孤寂而飄零的破碎生命,在“時間/時光/時代” 這個符號化的生存時空和情感時空的邊緣處,繼續(xù)演繹著他們的奮斗和無奈,只是為了曾經(jīng)放不下的愛,也為了曾經(jīng)為愛而歡欣疲憊的生命。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