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降7鍵

世界仿佛忽然變得安靜，安靜得像要消失一樣。

那天，她呆站在這空曠而又喧鬧的人間，任憑沸騰著的哀樂從她的一只耳朵傳到另一只耳朵，再順著早已哭不出聲響的喉嚨一路灌進心房。那里有一個很大很深的傷口正淌血，沸騰的哀樂像一只燒得通紅的烙鐵，正試圖將這一切燙焦、銷毀……烙鐵落下的那一刻，整個世界忽然就安靜了，她倒在了相守二十一年的愛人的葬禮上。

一個月后的下午，她終是把自己從床上揭下來，像揭下一貼還未愈合的痂。然后，攢了攢力氣，將身體挪到窗前，窗簾厚重得像一扇與人間隔絕的門，她用盡平生力氣推開它。午后的光不算強烈，但灼人，投射在她蒼白的臉上，眼睛涌出淚花。

二十一年前，她也曾在同樣位置的窗后落淚。那天，她出嫁。遙望窗外，想象著遠處那個從今后將被稱為娘家的地方。此時，父母可能也站在窗前記掛她。一時百感交集，不覺淚下。她將窗簾再拉開一些，借著朦朧視線，看到玻璃上有一幅灰白色的窗花。那是前年春節(jié)前她和愛人一起貼上去的。當(dāng)時窗花是只鮮紅的鏤空蘋果形狀，四周有兩尾鯉魚首尾相對，中間一個“?！弊?。愛人病重住院，兩年來她沒機會回家換窗花，家里的一切仿佛還定格在兩年前春節(jié)時的樣子，只有那幅早已丟失了顏色的蘋果窗花提醒著她。時間的碎步，曾在這個家里移過。她踮起腳尖，把已褪成灰白的窗花揭下，玻璃上留下一個斑駁的蘋果的影子。影影綽綽，一如當(dāng)初穿著紅色嫁衣的自己。她穿著半舊的淺杏色睡袍，與那個斑駁的影子對視。忽然想起，她很少或從未做過人生總結(jié)，原來人生的繁華、熱烈終將退去，就像一條小河逶迤著歸海。想來，人生的形態(tài)，其實就是無形。沒有完全打開的窗簾明暗參半，她隱在窗簾后面，怔忡著，仿佛窺見了天機。

這些天，她總覺得有什么東西丟失了。究竟是什么，她一時又想不起來。房間靜謐，她揉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裸著腳在房間里尋找，有些神經(jīng)質(zhì)。消瘦的身體挑著寬大的睡袍，在房間晃來晃去，像個幽靈。先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幾樣萎了的菜蔬像是打著招呼。這是半個月前閨蜜米豆挽著愛人來看她時帶來的，具體說了些什么，想了想已全不記得。只記得米豆一直不停地說，而她一直安靜地聽。米豆像一尾擱淺的魚，嘴巴在她眼前不停地一張一翕，她的愛人好脾氣地在旁邊點頭應(yīng)和，她每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忘了那張嘴巴一張一翕了多久，她愛人點了多少次頭。好在米豆終于累了，轉(zhuǎn)頭四顧，掃遍房間各個角落，目光所及沒發(fā)現(xiàn)水杯。

臨走前，米豆留下了那些蔬菜和一袋子水果。

現(xiàn)在，它們從塑料袋里各自探出頭來，學(xué)著前主人的腔調(diào)，清脆高亢地打著招呼。與此同時，冰箱門外半圓形竹編小簍里也傳來絮絮叨叨，那是樓下行動不便的老奶奶一瘸一拐爬樓梯送上來的一只深紫色圓茄子和一捧豆角。它們絮叨的聲音和老奶奶的聲音近似，低啞又微弱，忽高忽低，像是從時光軸線的夾縫里傳過來，被風(fēng)刮遠又刮近。

假如用鋼琴來形容這聲音，米豆的聲音可能是高音1到6的區(qū)間，而老奶奶的聲音要比低音區(qū)的2還要低上半個音。相隔近兩個八度的聲音融合在一起，竟也不顯得突兀。廚房里到處都是食材，它們從菜市場、超市經(jīng)過不同的人手送到她的手上，表達著七嘴八舌的關(guān)心和惦念。現(xiàn)在它們聚集在這里，用不同的音色在廚房里喋喋不休。像是高高低低的音符，彈奏著一首不知名的交響樂。而這交響樂，隨著她的離開，隨著關(guān)閉的廚房門，又戛然而止，房間再次安靜如初。

她還是覺得有什么東西丟失了，可到底丟的是什么，她想不起來。光著腳鉆進臥室，有一只米色拖鞋正孤零零泊在床邊。那是和愛人買的情侶拖鞋，她記得愛人的那雙是深藍色。那么自己的另一只呢？她將整個身子貼在地板上，往床底下看，看不到。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照進去，還是沒有。她用拖把柄小心翼翼地往外劃拉，意外找到了幾年前丟失的一副黑框眼鏡。這曾是她最喜歡的一副眼鏡，有一天夜晚這副眼鏡忽然找不到了，她像盲人一樣到處摸索。而此刻，它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在床底，裹在塵埃里灰頭土臉地看著她。她拎起眼鏡吹掉塵土，又在清水里擦洗干凈，把它架在耳朵上。鏡子前，她又看到了從前戴黑框眼鏡的自己，有點消瘦，有點害羞，還有點傻。戴了一會兒，感覺到眼鏡的近視度數(shù)已經(jīng)不適合現(xiàn)在的自己，才發(fā)現(xiàn)以前那個傻里傻氣的自己已隨眼鏡丟失了。她把眼鏡摘下來，放在了一邊。

她光著腳找來找去，走進另一間臥室。書桌一旁的角柜，是她和愛人的“藏寶庫”。有一陣子，她忽然對打火機感興趣，不只源于愛人有一只zippo打火機。還因為他每次點煙，總是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打火機，然后猛地翻轉(zhuǎn)機身，接著打火機就在手指間來回翻轉(zhuǎn)，最后小拇指向下彈開打火機蓋子，拇指滑動齒輪點火，一時間火花四濺，火苗舞動。愛人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又帥又颯，她看得眼睛亮晶晶，央著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也因此，從小怕火的她從那刻起，喜歡上了打火機。在“藏寶庫”里，有滿滿的三箱打火機。那是愛人用足足五年時間給她集齊的當(dāng)時能力所及的所有類型的打火機。打火機的材質(zhì)從陶瓷到青銅、從樹脂到原木各不相同，造型從棋子、汽車到酒瓶、手槍等，創(chuàng)意滿滿，打火方式也從“輪胎”里冒火到“鴛鴦”嘴里噴火，各種各樣、出其不意。當(dāng)時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靜下來，盤腿坐在地毯上一個個把玩，研究并猜測下一個打火機會從哪里冒出火來。打火機分為兩種，火石鋼輪打火機和液態(tài)氣體打火機。她最愛的是前者。她經(jīng)常關(guān)掉家里所有的燈，只點一根小小的蠟燭，燭火下一遍又一遍地滾動齒輪，看濺出的火花在手里綻放，像是一小朵一小朵的煙花。

她弓著腰，把三箱打火機連拖帶拽搬到了客廳，像當(dāng)初一樣盤腿坐在地上。揭開箱蓋，她一眼就看到曾在愛人手指尖翻轉(zhuǎn)而過的那只zippo，藏銀外殼上刻著一只老鷹翅膀。她學(xué)著愛人的樣子，拇指輕輕滑動齒輪，竟冒出一簇小火星，小火星發(fā)出鋼琴鍵里“do”的聲響，她不停地滑動齒輪，火星就不停地唱出“do，do……”，最后聲音越來越微弱，直到完全熄滅，像是耗盡了所有氣力向她告別。她不停地滑動齒輪，齒輪嘶吼，思念如高速路上無法停止的車輪，在她的手指下發(fā)出絕望轟鳴。

從地毯上爬起來，可能坐得有點久，她僵著雙腿在房間里跌跌撞撞。她還在找，翻箱倒柜，一枚徽章、一只襪子都不放過。那些物件，帶著從前的氣味、從前的溫度和語境，曾把他們的生活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她要把每一個都拿出來，聞一聞、觸一觸，再逐樣放回。像是試圖把曾經(jīng)的自己和愛人從歲月里都掏出來看看，把往事和回憶再摩挲一遍，同樣又放回去。可是她很快發(fā)現(xiàn)，時光走得太快，快到只有她拿出來、放進去的工夫，歲月里剩下的只有她自己，僅僅她自己。她光著腳找來找去，寂靜的房間里，孤獨的聲響，震耳欲聾。

最后，她跪坐在餐廳一角。這里有一隊螞蟻正在一小灘水漬旁，似在規(guī)劃一項收復(fù)工程。那是前幾夜她打翻在地的半杯紅酒，杯子未碎，歪著身子倒在一邊，暗紅色液體從杯口流出來淌成一灘，紅酒略甜的味道是對螞蟻的巨大誘惑，工頭一聲號令，蟻工正隊列整齊地匆匆趕來。忽然想到，是不是所有丟失的東西，都在另一個她看不到的地方，同時也演繹著更精彩的人生。就比如，眼前她曾丟失的這半杯紅酒。把頭湊近，眼睛一眨不?？粗鼈?，偶爾，手指還伸出去，在它們跋涉的路上設(shè)計出一條山脈。她右手的手指一下一下在地板上敲出聲響，敲到無名指的時候，心臟忽然抽痛，她想起來，她丟失的是什么了。

等她來到鋼琴邊，坐下后正了正身子，手指從F鍵開始，依次彈下去。do、re、mi……無名指彈到fa音時，黑色降7鍵的鍵桿上光禿禿一片。是了，那個降7鍵丟了。降7鍵是一次偶然脫落的，她原本打算找專業(yè)修琴師幫忙修好，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脫落下來的那個鍵竟不知所蹤。她的無名指敲在脫掉黑鍵的鍵桿上，像是行走的人忽然一腳踩空。不知所措的無名指，無意間觸動了心弦，那一刻，疼痛再次席卷而來。

有人說過，再模糊的記憶都是有跡可循的。比如在街上忽然聽到一首歌、一段旋律，或者一抹香水味從身邊掠過，就會想起一個人，或者一截過往。這歌、這旋律、這味道，就像是記憶的開關(guān)，無論你把那段故事藏得多深，一旦觸碰到啟動鍵，都會血淋淋地被掀開，任回憶排山倒海般涌出。而現(xiàn)在，她碰到的那個開關(guān)，就在降7鍵空空如也的鍵桿上。她不停地彈，無名指不停地踩空，降7鍵獨特的音色一下下撞擊在還未愈合的傷口上，發(fā)出“si，si，si，si……”。她終于痛哭出聲，伏倒在鋼琴上，“鐺……”被壓到的一大片琴鍵發(fā)出刺耳的重音，仿佛命運在敲門。

“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白了，睡意昏沉；當(dāng)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那夜小區(qū)停電，燭火飄搖，她邊彈邊哼唱起《當(dāng)你老了》那首歌，愛人笨拙地按照她教的方式在低音區(qū)一個鍵一個鍵地伴奏。稍晚，她將視頻發(fā)到朋友圈，米豆秒評：“別人彈琴費手，姐夫彈琴嘴都在使勁……”為讓曲調(diào)更加明快、愉悅，她把這首歌從C大調(diào)改成了F大調(diào)，音高升高了四度。F大調(diào)區(qū)別于C大調(diào)，就是變7鍵為降7鍵。她喜歡降7鍵的聲音。那聲音介于中音7和高音1之間，像是距離高高的山頂百米處出其不意長出了一棵小松樹，以黃金分割點的位置給音樂賦予特別的基調(diào)。她偏執(zhí)地認為，只要有它在，再悲傷的曲調(diào)，也能轉(zhuǎn)換成明亮的F大調(diào)。

而現(xiàn)在，降7鍵丟失了。她撫摸著空空如也的降7鍵的鍵桿，像是一個丟失了武器的士兵惶恐不安。她站起身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她拿起琴譜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暴躁焦慮，她想砸東西，想砸碎能看得到的一切，她想哭，又哭不出來。隨即想起幾年前愛人在某個深夜突發(fā)癲癇，她驚慌失措，又怕愛人咬到舌頭，情急之下，把手指塞進了愛人的嘴里，一根手指被愛人生生咬下一塊肉來。也想起十歲那年冬天，耳朵上的先天性耳瘺腫痛、化膿，父親帶她去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為手術(shù)順利，醫(yī)生在切除瘺管時候順帶切除了相連的耳廓軟骨。寒冬臘月，她像梵高一樣耳朵上纏著繃帶，身上裹著厚實的棉服。她對著鏡子，把雙手抄進衣袖，無數(shù)次想象著丟失的那塊軟骨的樣子，它有多大？什么顏色？是不是嚼起來也咯吱咯吱的脆爽？現(xiàn)在，她手指上留下深深的疤痕，耳邊留下深深的疤痕。現(xiàn)在，除了丟失的那塊血肉和軟骨，她還丟失了一只拖鞋，丟失了紅色窗花，丟失了穿紅色嫁衣的自己，丟失了戴黑框眼鏡傻里傻氣的自己，丟失了愛人，丟失了愛好收集火種的自己，和一朵朵綻放在手掌上燦爛的火花……仿佛從小到大，她的生活總是不斷地遭遇丟失，遭受一次次破壞。她在不算太長的人生路上，不停地走，不停地丟失，然后拼盡全力尋找。有些找回來了，有些再也找不到。

不斷丟失的她從十歲那年學(xué)會用齊耳短發(fā)蓋住丟失軟骨后留下的傷疤，從手指丟掉血肉的那夜開始嘗試彈響降7鍵。她像將C大調(diào)改成F大調(diào)一樣，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將糟糕的生活改變成快樂的模樣，再用這個辦法，將每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都開出一朵朵絢爛的花。而這次，她再也無法復(fù)原糟糕的一切，因為她丟失了珍貴的降7鍵。

（韓志紅，唐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唐山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等。）

編輯：張志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