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外一篇）

篝火

跑長途貨運的司機(jī)，最怕途中拋錨。南疆北疆就一條國道。沿途有干溝，有戈壁，開半天，也見不到一個人，一個客棧。陳靜飛把車開翻了。

陳靜飛是我高中無話不談的同學(xué)，他的眼力好，腦子靈，動作快。那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司機(jī)很吃香，尤其是開長途運輸卡車的司機(jī)。他就是個開車的料兒，他說：撐著方向盤，就來感覺。

我們農(nóng)場運輸連，有三個駕駛員姓陳，以示區(qū)別，陳靜飛叫小陳，還有一個老陳。陳靜飛的師父年紀(jì)最大，資格最老，叫大老陳，1949年王震率部進(jìn)疆時，他就開車，開的是“道奇”。

大老陳冷，似乎舍不得說話，是個悶葫蘆，小陳熱，嘴甜，很討人喜歡，是個話匣子。小陳忘乎所以了，大老陳偶爾說：看路。

陳靜飛找到了路子，被師部運輸公司調(diào)去，還帶走了高中時的一朵?；?，結(jié)婚生子。他很少回我們運輸連，漸漸地，他從我的記憶里淡出了。我是運輸連的修理工。

陳靜飛說：那天開車，駕駛室像蒸籠，穿著背心，還熱，熱得擦根火柴也能著，開了好久，兩邊還是千篇一律的戈壁荒漠，熱糊涂了，昏了頭，方向盤就不聽使喚了。

貨車翻在了路邊，幸虧有一個沙包擋著，沙包上長著一叢紅柳。半車尿素飛出去。前不著店，后不著村。攔車，一輛輛車呼嘯而過，留下一溜沙塵。

陳靜飛說：頭頂?shù)奶枺苍谂?，跑到西邊，眼看要落下，我看見一輛油罐車，已不抱希望，但仍然招了招手。

那輛油罐車剎住了。司機(jī)下來，說：把車開成這么難看？

三年不見，陳靜飛喊：師父。

大老陳繞著側(cè)翻的車走了一圈，說：要不是開油罐車，就可以拖回去了，看樣子，你沒吃飯吧？

陳靜飛說：本來打算開到天黑，前邊找一個客棧住下。

大老陳說：你稍等，我先弄點吃的。

不出一個鐘頭，油罐車返回。大老陳在一個牧羊點買了馕和熱羊肉，還有一壺奶茶。那是客棧定點的羊群。大老陳跟沿途的客棧混熟了。陳靜飛說：我只顧開車，吃了，住了，繼續(xù)開車。

大老陳說：我已給你的公司打了救急電話，明天會來拖車。

陳靜飛好奇：牧羊點還安裝了電話？

那是客棧的老板圖個方便，需要羊了，打個電話，牧羊人就趕上羊送過去，或者，老板派車?yán)颉＿@樣可以現(xiàn)宰現(xiàn)燒，很新鮮，大老陳說。

大老陳還帶了鋪蓋。那是戈壁灘難忘的一夜。拾了紅柳枝，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映照著兩張臉。柴燒成灰燼，大老陳清理出來，說：這是天然的熱炕。

戈壁灘烤火，一面熱，他記得大老陳做過示范，轉(zhuǎn)過身，烤著背。陳靜飛第一次看到師父的另一面：熱情。戈壁荒漠，日夜溫差大。大老陳本該趕路，竟陪了他一夜。那堆篝火一直亮到現(xiàn)在。

大老陳說：常年開車，誰沒個出故障的時候。

壺里煮餃子，心里有數(shù)，卻倒不出，陳靜飛對我說，他第一次嘴巴不好使了。

早晨醒來，陳靜飛發(fā)現(xiàn)，師父已不在了。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他第一次關(guān)注地平線盡頭的旭日初升，好像心里升騰起一團(tuán)火焰。

算起來，途中出事故過了三天，陳靜飛借了師部的一輛吉普車來運輸連拜訪大老陳，帶著鋪蓋和禮物。

我們以為一個大首長來視察呢。童連長是大老陳的戰(zhàn)友。他對陳靜飛說：我們以為你忘掉了老連隊有你的師父呢，大老陳一年前已到十三連去了。

眼看要撞路上的小孩，剎車失靈，打方向盤，車翻進(jìn)路邊的排堿渠——一年前，大老陳就那么犧牲了。

陳靜飛不相信，因為，戈壁之夜歷歷在目。

十三連是團(tuán)里不在編制內(nèi)的一個連隊，其實是一片墳場，農(nóng)場葬死去的職工的地方，俗稱十三連，在綠州和沙漠的接合部。

我陪陳靜飛去祭大老陳，早晨，沙漠的太陽在掙脫地平線的一剎那，仿佛還沾連著稠稠的鐵水。陳靜飛跪下，喊：師父。他哭得像個小孩。

小木椅

1951年夏，晚飯后，團(tuán)部的張干事叫我出來一下。站在地窩子上邊，張干事直接說：給你介紹個對象，是個連長，二十八歲，連里推薦上來，條件不錯，我首先想到了你，你考慮一下，要是合適，我給約時間見面。

1950年秋，我從湖南新寧縣報名參軍。在家鄉(xiāng)，二十歲的女孩也是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不過，剛到新疆，還沒站穩(wěn)，對象這件事就顯得突然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想說啥，抬頭，空了。已經(jīng)不見張干事的蹤影。

老家，牽線的是媒婆。張干事是團(tuán)部的宣傳干事。他說：我就是上情下達(dá)，下情上達(dá)，傳個話。我們說他男人干女人的事。他說：這不是人手不夠嗎？

張干事來喊誰，“出來一下”，誰就有“好事”了。沒料到“好事”這么快就落到我頭上。父母不在，沒人替我做主。我笑過姐妹，現(xiàn)在她們該笑我了。我的心亂了。

隔了一天。吃過晚飯，張干事一喊，我慌了。他領(lǐng)著我來到一間土坯屋，推開門，里邊一盞羊油燈，一個小戰(zhàn)士。

張干事說：小鬼，你出去一下，這房子我們要用二十分鐘。然后，他說：你待一下。

顯然是值班室兼宿舍。一張小方桌，一張單人床，還有一把小木椅。我坐進(jìn)小木椅，還算有余地——身體和扶手之間有空隙。那個連長來了，床上坐算什么？我像懷揣了一個兔子，心中撲騰撲騰跳，起身坐在床沿上，把小木椅搬到小方桌旁。

門外傳來腳步聲，兩個人的腳步，其中一個像打夯。張干事的腳可走不出那種力量。我趕緊把小木椅放在門內(nèi)一側(cè)，坐到床沿上，中間隔著桌子。

門張開。張干事說：人我給你帶來了，他開荒有力氣，可嘴巴不太會說，別著急，慢慢聊。

我想，急的又不是我。

張干事朝門外喊：老趙，進(jìn)來呀。

一個人影從夜色里鉆出來，立在門口，披著月光。我害羞地低下頭，不敢正眼瞧他。張干事笑了，推了他一下，說：黑暗和光明，隔著門咋說話，我不打擾你們了。

趙連長邁正步，其實門檻很低，他的腿卻抬得高，進(jìn)來。門被張干事拉上。

我的臉像烤火一樣，發(fā)熱。我挪了挪身子。他干咳一聲，似乎表明他已在屋里。他還站在門背后，標(biāo)準(zhǔn)的軍人姿勢，雙腿繃直，兩手下垂，一副聽候命令的樣子。我覺得自己仿佛已不在屋里了。風(fēng)吹著窗戶，像要闖進(jìn)來。

終于，他說：你叫趙芳？

我應(yīng)了一聲，抬起頭，他卻低下了頭。燈光到達(dá)他那里，弱了，好像掩護(hù)他。又恢復(fù)寧靜。我的臉發(fā)燙。幾分鐘，似乎比墾荒半天的時間還要長。

我問：你多大了？

他像背誦課文，跟張干事說的內(nèi)容一樣：1944年參軍，現(xiàn)在二十八歲，當(dāng)連長。

問一點，說了一串，“一下”把話說完了。我說：門邊有椅子，坐下吧。

他的屁股似乎憑感覺找到了椅子。我聽見椅子發(fā)出響聲。他立刻站起，竟然帶起了椅子。他像擺脫什么那樣，褪下椅子，慢慢地重新坐下——硬把自己往椅子上塞。他嘀咕：這椅子，經(jīng)不住考驗。

大概我一笑，他放松了精神，他說：我還沒結(jié)婚。

我笑了。結(jié)了婚，還用得著張干事忙東忙西地張羅嗎？我掩著嘴，不讓笑聲發(fā)出?？吹贸?，他虛坐著，雙腿支撐著身體，像練功。

張干事叩了叩門。我舒了一口氣，第一次見面，二十分鐘就這么過去了。相互之間交流的簡單經(jīng)歷，其實已由張干事傳達(dá)過了。

趙連長起身，又帶起椅子，他的雙手握著扶手，往下按，掙脫出臀部，站起，又恢復(fù)了軍人的姿勢。

我差一點要笑出來。

借著朦朧的月光，我望著百米遠(yuǎn)的夜色里，兩個男人——張干事和趙連長悄悄說著話。我聽不見。但是，我看見趙連長方正的背影、高大的個頭，像一棵胡楊。

第二天，我們扛著軟土曼出門，張干事遠(yuǎn)遠(yuǎn)地招手，叫我“過去一下”。我以為他要問“進(jìn)度”。他說：趙芳，咋回事？那個小鬼來告狀了。

團(tuán)部稱那個小戰(zhàn)士小鬼。我說：我離開那屋子，小戰(zhàn)士還沒回來呢。

張干事說：小鬼說，他那把小木椅被你們弄壞了。

我笑出聲。

張干事嚴(yán)肅地說：小鬼非要我賠小木椅，要不，你去找一找老趙，他人高馬大，小木椅咋受得了？

我說：你打個電話，傳達(dá)一下嘛。

張干事說：你們自己的事，用不著我出面了，你只要發(fā)個話，老趙一定把椅子修好，他可是半吊子木匠。

三天后，一把椅子放在地窩子門口。姐妹們疑惑：誰送來了椅子？我走出去，地窩子上邊站著趙連長，還是軍人的姿勢。姐妹們趁機(jī)退離。

他說：我把椅子修好了。

我一看，完完全全是新做的椅子。我說：不是那天晚上的小木椅。

他說：修好的椅子已經(jīng)還給小鬼了，這把……送給你。

我仰頭瞧了瞧天窗，擠了一堆姐妹們的臉。我轉(zhuǎn)過臉，想說什么，地窩子已空了。趙連長動作那么快。

姐妹們輪流坐——檢驗椅子。我說：使勁坐。

椅子又穩(wěn)當(dāng)又牢固，一聲不響，毫不動搖。姐妹們說：你已牢牢掌握了主動權(quán)。

開墾的荒原，長出了莊稼，一片青紗帳。我與他結(jié)為夫妻——集體婚禮，張干事張羅，團(tuán)長主婚。我們的婚房，兩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個箱子，散發(fā)出白楊木的香氣。團(tuán)長說：趙連長，還會這般手藝？隱瞞了那么久，現(xiàn)在發(fā)揮作用了。

他說：我爺爺、父親都是木匠——祖?zhèn)魇炙嚕毡救藖頀呤?，家都沒了，東躲西藏，誰還訂家具？我就參加了八路軍。從小看他們做家具，現(xiàn)在一動手，也做得像那么一回事呢。

（謝志強(qiáng)，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副秘書長，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特約研究員。出版有小說集《塔克拉瑪干少年》《大名鼎鼎的越獄犯哈雷》《會唱歌的果實》《老兵》，文學(xué)評論集《小小說講稿》《向經(jīng)典致敬》等。多部作品被譯介至國外，曾獲多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項。）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