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家鄉(xiāng),媽和娘是有區(qū)別的。
媽,是母親。干媽,是吃過她的奶水,或命里缺乏五行中的某種元素,需要找一個年齡和身份相當,替父母搭救自己的那個女人。姨媽,是母親的親姐妹。
娘,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繼母叫娘。父親的弟媳,叫嬸娘。妻子的母親,叫丈母娘。
我的生母,只能叫娘。緣于1966年那場大旱。
連續(xù)3個月,滴雨未下,大地像個蒸籠。蒸得山瘦了,水萎了,草枯了,樹蔫了,塘干了。一望無際的稻田,劃根火柴就能點著。
眼看夏糧就要絕收,父親動員村鄰,把放置已久的水車架起來,把河氹里的水抽上來,從下往上,一級一級往稻田里,舀。
河水有限,需要灌溉的田地多。沿河兩岸的人,都在架水車:搶水!
年輕力壯的父親,不甘落人后,別人一個時辰歇一晌,他兩個時辰吸一袋煙。別人白天干活,晚上休息,他白天晚上連軸轉(zhuǎn)。母親勸他休息一會兒,他黑起臉回懟:只有大病害死人,哪有干活累死人?
混濁的河水,流經(jīng)龜裂的田塊,讓焦枯的禾苗,漸漸透出綠色。
稻谷得救了。父親累倒了。他疼得躺在床上打滾,莫名其妙地吐血。母親用冷毛巾為他擦身,奶奶用筷子淋水為他驅(qū)鬼喊魂,都不能緩解。
農(nóng)歷七月初四,父親被鄉(xiāng)親們抬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途經(jīng)郭畈,以一聲長長的硬氣,與這個世界匆匆告別,年僅26歲。
我的太陽,泛著如血的光芒,緩緩西沉。
2
父親去世后,母親還清債務(wù),改嫁了。我去看望她,變成了“走人家”。一見面,親熱地叫一聲:“媽,我來了!”被她一聲炸雷打蒙:“以后叫娘,不許喊媽!”因為她肚子里,懷有管她叫媽的孩子。
那一聲斷喝,宛如一把鍘刀,頃刻間齊刷刷切斷了母子間的親情。從此,我變成了一個沒有媽的孩子。
弟弟妹妹出生后,為了平等,母親讓他們和我一樣,都叫“娘”。
從此以后,沒有兒女喊娘一聲“媽”。
我和患有嚴重氣管炎的奶奶相依為命。奶奶牽著我的小手走了3年,便永遠停止了哮喘和咳嗽。
我成了一條攀爬在樹枝上的絲瓜,藤突然被連根斬斷,只能在風(fēng)中搖擺。
安葬完奶奶,父親的親二哥、娘的親弟弟,我的姑奶奶、干媽,以及當大隊會計的叔叔,還有其他親戚,在姑爺?shù)闹鞒窒?,商討我去跟誰過日子。旱煙味在屋子里彌漫,咳嗽聲、嗑瓜子聲、吐濃痰聲不時從屋子里傳出,沒有人說話。姑爺說,把孩子叫進來,由他自己選!并規(guī)定:孩子無論愿意到哪家,哪家都必須接收,還要像對待自己的兒女一樣看待,直到18歲。
進入會場之前,娘把我拉到墻角問,你想去誰家?我說想去二爹家。心里盤算著:二爹是我父親的親哥,雖然不愛說話,整天黑著臉,但二媽脾氣好,還有6個兄弟姐妹,有人玩。娘用食指點著我的腦門:你傻呀?你二爹家8口人吃飯,你再去,吃啥?穿啥?再說,世上哪有兒不跟娘的?到我身邊來,你是老大,我保證吃的、穿的都隨你,讓你餓不死,凍不著,有學(xué)上!我一聽有學(xué)上,便勉強答應(yīng)了下來。
娘根本不能讓我吃飽穿暖。爹是立嗣過繼的,娘是改嫁的,兩人當不了一分錢的家。到了吃飯時間,我到廚房去端碗,新奶奶給外孫女盛滿滿一大碗米飯,等我時沒有碗了。我知趣地躲到屋外的墻根,偷偷地抹眼淚,任娘怎么喊,就是不出聲。
沒有人記得我的生日。我希望娘記得。盼望生日那天,娘能給我煮個雞蛋,用紅紙染上顏色,讓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我家公雞生了個紅蛋!可娘仿佛忘記了我的存在,早上起床抱著小妹,去水庫工地上干活。下午放學(xué),我一次次地跑向山頭,向遠處瞭望,天黑了,也沒有見到她的影子,心被冷風(fēng)吹灌,冰一樣涼,回家蒙著被子哭。娘回家,摸著我的頭,問我哪里不舒服,我一句話也不說。娘用滿是腥味的手掌安慰我:今天是你生日,我給你燉魚頭湯喝!我睜開眼睛,看到娘圍著紅頭巾,真漂亮!自從記事起,娘沒有用“兒呀”“毛呀”這樣親昵的稱呼叫過我們兄妹,更別指望她對我們有任何親昵的舉動。娘竟然撫摸我,讓我感到有一股暖流穿過全身。我真想用一種神奇的辦法,把她的溫暖珍藏起來!
每年春節(jié),家人都要換一身新衣服。爺爺有錢,可以給他女兒、干女兒、外甥、外甥女、徒兒徒孫們花,給這個家庭成員每花一分錢,都讓我記上賬。娘沒辦法,只好把舊衣服拆洗干凈,給我縫補一件“新”衣服。我嫌用米湯漿過的衣服硬,穿在身上硌人,當面抗議:你做好了我也不穿!娘被這句話激怒了:你不穿,我還不做呢!拿起剪刀,把做了一半的衣服從中間剪爛,扔在草堆里。爺爺在一旁看著,眼睛瞪得能裝下一頭牛。
按政策,青黃不接時,我可以去民政部門申請救濟。為了得到每年的3元或者5元錢,娘逼著我寫申請,觍著臉去大隊找支書簽字蓋章,到公社找鄉(xiāng)民政干事審批。我天生膽小,見人說話就臉紅,一張嘴就冒虛汗,死活不想去。娘就罵我:你要是你老子的真種,你就去走一趟!求不到官有秀才,讓公家知道你的難處,是害你呀?
我的父親,孔武有力,樂于助人,給村鄰留下很好的印象。我的親娘,竟然這樣罵我,我心里很難過。臨走前,娘用布袋裝滿花生,非讓我送給民政干事。
民政干事那間狹小的辦公室,根本裝不下大家的憂愁:手拿優(yōu)撫證書的退伍軍人,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無兒無女的老人,大家擁擠在兩張條凳上,一個個輪流訴說自己需要救濟的理由,這個叫“余干事,可憐可憐我,你給點錢吧”,那個說“余干事,求你了,我家真揭不開鍋了”。煙味、汗味、屁味、餿味相互交織,咳嗽聲、啜泣聲、呼喊聲此起彼伏,民政干事嘴里叼著煙卷,把收到的申請書摞在一起,微笑著答復(fù):不是“現(xiàn)在沒錢”,就是“救濟款還沒到”,或者“你再等等”。我踡縮著身子,蹲在墻角,把頭埋在臂彎里,兩眼盯著屋子里的動靜。等所有人都走了,民政干事準備下班鎖門,我把花生往他辦公桌上一放,一句話都不說,跑出去,轉(zhuǎn)身把所有的壓力,釋放進便池里。
民政干事,連我的模樣都沒有看清,更別說了解我的基本情況了。
3
命運自1978年改變。我考取了高中,1981年考取中專,成為全村第一個吃上商品糧的人。
我對高考結(jié)果,十二分不滿意,一心想再考一次,將來出國留學(xué),遠走高飛。娘說,有一碗飯吃就行了,你不能只管自己,要把弟弟妹妹,一個個都帶出去。
我畢業(yè)后留校工作,沒有一官半職,沒有金錢地位,憑什么帶弟弟妹妹出去?只能用菲薄的工資,幫助他們購買復(fù)習(xí)資料;通過老師,幫助他們更換條件較好的學(xué)校。弟弟過了大專錄取分數(shù)線,我?guī)谏磉呑咦x,工資勉強夠我倆的生活費。大妹想讀定向本科,指標在班主任手里。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有達到目的,只能讀大專:因為沒有錢,班主任根本不理睬我!小妹還小,只能鼓勵她加倍努力。
青春是一段蓬勃向上的美好日子,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都要垂直拔節(jié)。弟弟妹妹壓茬上學(xué),我的年齡一年年增長。同齡人紛紛進入婚戀,或者準備結(jié)婚生子,我的女朋友還不知藏在哪里。熱心朋友幫忙,同陌生女子見面,幾乎是一道編輯好的程序:家庭出身、教育經(jīng)歷、工資收入、未來打算。我不停地輸入,對方很快計算出結(jié)果,一般情況下,不會再見第二面。也有對長相、人品等基本條件滿意的,可設(shè)想到未來的生活,她喟嘆一聲:你成長在這樣的家庭里,還要承受這么重的負擔,將來的日子,你娘干涉起來,咋過?
我有時恨自己:為什么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要是有一個知書達理的媽媽教育我,或者經(jīng)濟條件好的家庭幫助我,或者能力比我強的哥哥姐姐照顧我,我的處境,至于這么狼狽嗎?
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沒有娘,沒有這個家庭,我又去何處立足呢?直想扇自己耳光。
娘曾經(jīng)希望我回老家,找一個有工作的女孩結(jié)婚,每天小兩口廝跟著,一路有說有笑地上下班。我參加工作后對她說,有個大眼睛戴眼鏡白皮膚的女孩,我們互有好感。娘沒聽我說完,馬上制止:年紀輕輕就戴上了眼鏡,老了不成了瞎子?一下掐斷了我腦海中剛萌生的幼苗。
終于熬到弟弟妹妹們都參加工作,我才長舒一口氣。很快著手組建家庭,娶妻生子,過安穩(wěn)的小日子。春去秋來,日月代序,夫妻倆齊心協(xié)力,燕子銜泥般,壘起自己的小窩。
1993年,單位蓋集資房,給我分了兩室一廳,需要交2.8萬余元。我知道爹娘幫不上忙,根本沒有向他們張口。尋老鄉(xiāng),求朋友,找同學(xué),終于按時把錢湊齊了。
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同學(xué)前來看我,買一盒果凍給孩子當見面禮,我才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果凍這種零食。妻子帶著孩子住娘家,我一人用上海青下面條,頓頓如此,天天如此,吃得人沒有一點力氣,更不用說拿錢給孩子買玩具、給妻子買衣服了。
有人說婆媳是天敵,這話在我家是絕對真理。一旦當了婆婆,娘便處處施展自己的威風(fēng)。兒媳婦說話,開口必須叫娘,否則就是對她不尊重。兒媳婦穿得時尚一點,她就說男不露臍、女不露皮。兒媳婦想看電視劇,她霸著遙控器看戲曲。
矛盾終于在春節(jié)期間爆發(fā):我邀朋友聚餐,娘埋怨我不帶她一起去,訓(xùn)斥我沒有把她當人看;哭訴自己在家的苦累,沒有像別的父母那樣,投兒靠女,長年累月生活在一起。兒媳婦說,你有4個兒女,不是只有一個長子。我說家里就巴掌這么大一片地方,你來了我們歡迎,盡量滿足你的一切要求,但要和我爹一起來長期住下去,需要等我改善住房條件后再說。她一聽火冒三丈:你的家庭,你的房子,任何東西我都有份,我想要什么是什么!從來不敢在娘面前大聲講話的我,對她把我視為附屬的態(tài)度極為不滿,便把所有的怒氣積攢起來集中釋放,像頭暴怒的雄獅,怒不可遏地反擊:當年考學(xué)出來,我沒有要你一片草葉。這些年,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成個家,哪個地方花了你一分錢?
娘木坐沙發(fā),一聲不吭。
4
日子滑過歲月的肌膚,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弟弟的單位破產(chǎn)了,只能自謀出路。大妹兩口子下崗,日子過得緊巴巴。最令人傷心的是,娘的掌上明珠、在全家最受寵的小妹,意外工亡。這塊巨石,壓在我心底,留在娘心頭,讓所有的親人極度悲傷。
爹娘含辛茹苦,想方設(shè)法把兒女們送進城市,想讓他們擺脫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找到自己的幸福。結(jié)果,誰都過得不順心。娘覺得,一定是護佑我們的神靈出了問題。讓爹開著三輪車,倆人冒著濃濃的雨霧,去賽山找算命先生。娘把全家人的生辰八字,報給那個雙目失明的老太太,看她的手指不停地挪動,嘴里念念有詞,請她指明哪個人在哪個方向哪些時段有危險,讓我們避開。我接到娘的電話,堅決反對她去燒香拜佛算命,結(jié)果如石沉水底,泛不起一點漣漪。娘的理由很充足:小妹托夢給她,請父母大人放心,二十年后我仍是一條好漢!
像得到神靈的幫助,年過六十的爹娘,仿佛變成了三四十歲的年輕人,拼命地在田地里勞作。水田種稻,插秧、收割、揚場、顆粒歸倉。不忍土地荒蕪,地邊種茶葉,中間種板栗、桃、蔬菜。逢熱集,爹開著電動三輪車,到街上賣菜。
娘還一反常態(tài),要買手機。我感到吃驚:自己在市領(lǐng)導(dǎo)身邊工作,只是腰里別著傳呼機,家里裝了部固定電話。娘申述理由:我在田地里干活,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咋辦?她還為自己買了耳環(huán),給爹買了戒指,說人家外出打工的都能享受,我黃土埋到脖頸了,再不穿戴就沒有機會了。當?shù)镆詬湫碌拇┐鞒霈F(xiàn)在我家時,我計算不出結(jié)婚時沒有得到金銀首飾的妻子,此時的心理陰影面積。
每年冬閑,爹娘分頭到我和弟弟妹妹家走動走動,最多住十天半月,怎么都挽留不住。不是擔心家里的雞豬沒人喂,就是害怕蔬菜被人偷。
和弟弟妹妹相比,我的生活相對穩(wěn)定。逢年過節(jié),或者爹娘的生日,只要時間允許,我盡量回去看望他們。每次回家,都要帶一些他倆需要的營養(yǎng)保健品。我前腳出門,娘后腳就把奶粉、茶葉、水果送給左鄰右舍,還說是我的心意。我知道后在電話里抗議:專門為你倆買的東西,希望你們身體好一些,你都送給了別人,將來身體出問題了,誰掏錢給你治?娘在電話那頭喃喃自語:自己吃,有啥意思?
每次回家,同學(xué)、朋友知曉后,吃住有人安排。娘不滿意:家不是旅社,你不在家吃,不在家住,轉(zhuǎn)一圈就走,回來干啥?說實話,外出幾十年,我已經(jīng)不習(xí)慣家庭的臟亂,覺得娘做的菜不是辣就是咸,色香味一條不占,不便明說她浪費資源,只好應(yīng)付。
去年暑假,我回家給爹過生日,娘偷偷塞給我一張存款單,說我從小到大受的委屈多,現(xiàn)在供養(yǎng)兩個孩子,一直沒有買新房,負擔重,這是專門積攢給我的。我掃了一眼上面的數(shù)字,說我掙的夠吃夠喝,堅決不能要你的錢。娘說我也是沒辦法,你是老大,這輩子虧欠多。
我說你是想跟我算賬嗎?
娘半天不說話??次覒B(tài)度堅決,半天才把存款單收起來。反復(fù)叮囑,這事只有你知道,誰都不能說,說出來,我沒法做人!
那一刻,80歲的娘,像做錯事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