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畫家老唐最近糟心事不斷,先是買賣名人字畫,想倒騰出去掙幾個錢,結(jié)果被騙。這事好不容易通過警方擺平,挽回損失。不想老婆小仙又從潼關(guān)市打來電話,提出和他離婚。這已是近半年來,老婆第四次和他提出此事了,他不能不重視,也不能不考慮了。說起來,老唐盡管比老婆大著七八歲,但他們還是有感情的,這有他們的兒子為證。三十多年前,老唐還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小伙子的時候,他所供職的潼關(guān)市群藝館辦過一期國畫培訓(xùn)班,老唐(那時還是小唐)作為授課老師,被派去授課,沒想到一段姻緣就暗藏在這里。老唐后來無數(shù)次地回憶,他是如何把小仙娶到手的。按小仙的說法是,她那時年輕,涉世未深,被老唐花言巧語地給哄騙了。但老唐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是自己的繪畫才華征服了小仙,小仙這才心甘情愿地嫁給他的。
老唐是地地道道的潼關(guān)人,父母親都是金礦工人。他自小喜歡繪畫,五六歲時,就愛拿著蠟筆,在美術(shù)本上畫些花花草草、雞呀貓呀狗呀什么的。父母親看著他畫得像那么回事,因為就守著這么一個寶貝兒子的緣故,也就著意培養(yǎng)他。那時還沒有改革開放,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有各種各樣的書法美術(shù)培訓(xùn)班,只要有錢,就能報名上。要想學(xué)繪畫,只有拜師這一條路。老唐父親也是鐵了心,就買了禮品,又托人作引見,讓老唐拜在潼關(guān)市一位有名的畫家門下。這位畫家是畫花鳥畫的,老唐也就跟著學(xué)畫起了花鳥畫。也是歪打正著,國家忽然恢復(fù)了高考,老唐高中畢業(yè)那一年,父母親做主,就讓他報考了西京美術(shù)學(xué)院。第一年沒有考上,補習(xí)了兩年后,就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老唐在美院讀了四年書,并順利地畢業(yè)了。那時的政策是,哪里來的考生畢業(yè)后就分配回到哪里去,這樣,老唐就又回到了潼關(guān)市,不過單位還不錯,是市群藝館。這雖說是一個清水衙門,卻很清閑,不用坐班。老唐是個愛玩的主兒,這正合了他的心意。
群藝館沒有多少事,說是繁榮群眾文化,實際上也就每年的正月前后,忙那么幾天。又是排演迎新春的節(jié)目呀,又是聯(lián)絡(luò)扭秧歌耍社火呀,鑼鼓家伙的,掛燈籠寫春聯(lián),等等,反正都是一些熱鬧事。從臘月廿三一直鬧攘到正月十五,忽然就煙消云散,人們又回到了平常的日子,該干嗎干嗎去了。群藝館也不例外,在接下來的一年里,除國慶節(jié)要忙亂一陣子外,剩余的日子里,也就是辦辦諸如寫作、書法、美術(shù)、音樂、舞蹈之類培訓(xùn)班。老唐就是在國畫培訓(xùn)班上邂逅小仙的。小仙那年二十歲,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xué),她就接了父親的班,到市新華書店上班,當(dāng)了一名售貨員。她那時真是年輕,也真是漂亮啊,身材高挑,面龐紅潤,一雙杏子眼若汪著兩潭水,讓人不敢看,擔(dān)心一眼就會溺死在這兩潭水里。老唐就是沉溺在這兩潭清水中的。這是老唐后來對人說的。
時過三十多年,老唐至今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小仙時的情景。
那是4月里一個周末的下午,老唐作為授課老師,正坐在群藝館培訓(xùn)班的教室里低頭發(fā)呆,忽然覺得好像有一片綠云從自己的眼前飄過,他愣了一下神,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向那片綠云瞟去。這一瞟不要緊,他就看見了剛剛從自己面前婀娜走過,現(xiàn)在已坐在座位上的小仙了。小仙那天上身穿了一件淡綠色的T恤,下身著一件白色的裙子,怪不得小仙從老唐面前走過時,老唐感覺是有一片綠云從眼前飄過呢。老唐的眼睛瞬間亮了。但也就亮了那么一會兒,畢竟他是市群藝館干部,是老師,盡管心里像是被電流擊中了一樣,顫動了一下,但他表面上還要矜持,一副很平靜的樣子。下午3點,準時開課。老唐本就口才好,又是個人來瘋,那天的課就講得激情四射,他是又講又示范,把前來聽課的業(yè)余國畫愛好者給震了。講課的間隙,他還偷著用余光瞥了一眼小仙,發(fā)現(xiàn)她也是聽得如癡如醉。老唐心中就別提有多樂了,簡直比吃了蜜蜂屎還高興。
一個半小時的課在不知不覺中就講完了,臨下課時,老唐給學(xué)員們布置了作業(yè),讓大家回家后每人畫一幅花鳥畫,題材不限,下周末上課時把作業(yè)帶過來,他要現(xiàn)場進行講評。這番話說過,也就讓大家散了。老唐卻沒有回家,而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到辦公桌前,急不可耐地把培訓(xùn)班學(xué)員花名冊打開,就知道了小仙是在新華書店工作。
又過了兩日的一個上午,老唐把自己精心收拾了一下,便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踱進了新華書店。他貼著柜臺,東瞅瞅,西瞄瞄,看書架上的書。書店里也就三位售貨員,其中的一位售貨員見他看得認真,就走過來,詢問他需要什么書,他說是國畫花鳥畫類的,售貨員就給他拿來了齊白石、潘天壽、吳昌碩等畫家的畫冊,他就一本本地翻著看。手上雖翻著書,心里卻在嘀咕,咋不見小仙呢。正在他狐疑的時候,小仙從旁邊的側(cè)門走進了柜臺內(nèi)。原來小仙上衛(wèi)生間去了。小仙還是穿著那天上課時的衣服,看見老唐,也是一愣,但還是大方地走過來,說:“原來是唐老師!”
“您是?”老唐雖心里高興,但表面上還在裝著。
“我是小仙呀!您培訓(xùn)班上的學(xué)員?!?/p>
老唐假裝著恍然,“噢!”了一聲。
小仙就問他要買什么書,老唐就告訴了她。小仙就又到書架上,尋找到了一些畫冊,供老唐挑選。老唐最終挑選了齊白石的畫冊和康師堯的畫冊,付過款后,向小仙道了聲謝,便告辭了。
在回群藝館的路上,老唐心里還一直激動著,要知道,他都二十六七歲啦,前面別人雖給他介紹過幾個女朋友,但一個也沒有談成,他至今還單著。自從幾天前見到小仙后,他心里就像長了草,有些亂亂的。
二
小仙又提出離婚,這讓老唐心中頗煩。十多年前,因為家庭經(jīng)濟窘迫和小仙鬧別扭的原因,也因為想在繪畫上進一步發(fā)展,他給單位打了停薪留職報告,只身到西京市來發(fā)展。西京市屬于省城,繪畫名家多,機會也多。到西京市后,經(jīng)朋友介紹,他拜在著名花鳥畫家馮老的門下。馮老大名馮遠秋,是西京國畫院的院長,以畫花鳥畫揚名天下,尤以畫荷聞名于世,他畫室的齋號就叫養(yǎng)荷齋。其在終南山下購有一庭院,院中掘一方塘,塘中廣植各種荷花,少說也有百十株之多。春天,小荷露出如鏡的水面,嫩綠嫩綠的,馮老就搬一把躺椅,搬一張方桌,沏一壺明前龍井茶,邊慢慢地飲著,邊欣賞著新出的荷葉??粗粗?,他就覺得那些新荷,像一張張嬰兒的臉在對著他笑,這時,有蜻蜓恰好飛來,像小飛機一樣,停在他的壺蓋上,他也不去趕,就讓那只蜻蜓棲著,直到自己飛去。馮老的心,就像灌滿了春風(fēng),愉悅到了極點。
馮老是在夏天的一個周日收老唐為徒的,地點就在養(yǎng)荷齋。老唐記得,那天的荷塘里是一塘的青碧,那團團的荷葉是葉覆葉、葉壓葉,層層疊疊,若堆翠砌碧。而荷花也是開得正好,一枝枝荷花或挺出于葉外,或藏于葉間,朵朵嬌艷若霞,照得人眼睛都似乎明亮了許多。拜師宴就設(shè)在荷塘邊上,沒有大搞,也就三桌飯,來人除了和馮老相善的幾位老畫家外,其余的就是馮老的學(xué)生。酒宴錢自然是老唐掏的,盡管他囊中羞澀,但幾桌飯錢,還是掏得起的,何況,今后還要和馮老及他的一眾師兄弟們混,自然也不能丟面兒。小仙那天也被老唐從潼關(guān)市喊來了,雖然她心中不大愿意來,但人面上的事,還得給老唐撐圓,好賴他們還是夫妻呢。這種大理,她還是懂的。更甭說,萬一老唐拜在馮老門下,說不定哪天發(fā)達了呢,做人還是要多留條后路的。
在開往秦嶺南麓的長途大巴上,老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一邊想著心事。4月的秦嶺山中,樹木雖已著上了綠裝,但樹葉還是嫩黃色的,有的樹木上僅僅是綠芽,葉子還沒有完全舒展開來。但山桃花和山茱萸花還是開得很盛,紅的黃的,這里一處那里一片,溝溝嶺嶺也就花花綠綠的,活泛起來,浪漫起來。老唐平日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但這一次,他卻出奇的果斷。小仙是上午打來電話的,老唐當(dāng)天中午就收拾了行囊,一個人趕到西京市南郊車站,買了長途客車票,只身前往櫻桃溝。這已經(jīng)是他近一兩年來,慣用的辦法了。每次他覺得日子不順,心中煩悶時,他都會獨自前往秦嶺山中,找一處幽靜所在,關(guān)掉手機,寫生幾天,讓大自然化解一下心中的煩悶。這一次,他之所以選擇西鄉(xiāng)縣櫻桃溝,是因為此前他已經(jīng)去過櫻桃溝很多次了。他不僅喜歡那里的山水,還喜歡那里的一對年輕夫婦。他叫他們喜鵲夫婦,他覺得他們簡直是一對仙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說起來第一次去櫻桃溝,他還得感謝他的恩師馮老。要不是三年前的初夏馮老帶學(xué)生到櫻桃溝里寫生,他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么好的去處,自然也不會結(jié)識喜鵲夫婦。
那次外出寫生,馮老也就帶了三四個學(xué)生,老唐就是其中之一。此前,他們一行在一個名叫駱家壩的小山村已盤桓了數(shù)日,因為在駱家壩待得有些膩了,聽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說櫻桃溝好,就臨時起意,去了櫻桃溝。
老唐記得,他們當(dāng)時開了兩輛車,車進櫻桃溝時,已是下午四點多了。
櫻桃溝其實距離西鄉(xiāng)縣城不遠,也就十多里的樣子,但因為深藏在一個山洼里,也就有了一些世外桃源的意味。到了櫻桃溝,自然先要找落腳點,馮老他們就開著車,在溝里亂轉(zhuǎn)。櫻桃溝果然名不虛傳,溝里環(huán)境清幽,且種滿了櫻桃樹,坡頭地垴,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片的櫻桃樹,墨綠墨綠的,逼人眼目,可惜此時櫻桃還沒有成熟,不然,他們就有口福了。溝里也就一個自然村,人家也不多,三三兩兩的,如星般散落在溝中。找尋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處比較滿意的住處,是一對年輕夫婦開的民宿。房屋也就是普通的民居,三間兩層,但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一樓主人住,二樓客人住。也不貴,管吃管住,每人一天一百元。讓老唐他們驚奇的是,從一樓到二樓,房間的墻壁上,竟然畫了許多花鳥畫。一問,原來都是女主人的杰作。畫得比初學(xué)者好一些,但卻很認真,有喜鵲登梅,有麻雀枇杷,有竹子圖、櫻桃圖,等等,不一而足。畫得最多的,好像還是喜鵲,好多畫面上,都有喜鵲的身影。晚上飯間瞎嘮嗑,原來男主人才26歲,女主人21歲,他們不同村,女的家距櫻桃溝也有七八里地。男的姓袁,名字沒記住。女的姓艾,名字叫喜鵲。雖叫了喜鵲的名字,看上去卻很文靜,一點不像自然界中的喜鵲,喳喳喳地叫個不休,鬧人。據(jù)小袁講,喜鵲打小很喜歡畫畫,找對象時的一個條件就是,丈夫必須支持她畫畫。他聽到這個條件,就托了媒人,去喜鵲家里提了親,果然事情就成了。小袁說,他是撿了一個寶。說完,就笑。喜鵲聽丈夫這樣說自己,也是羞紅了臉,借故去廚房端菜,跑掉了。老唐覺得,這對夫婦很有意思。
在此后的兩天里,喜鵲夫婦就帶著馮老一行在櫻桃溝里逛蕩,寫生。他們寫生時,小袁為他們端茶倒水,喜鵲呢,就站在他們身旁,一眼不眨地看他們畫畫。兩天下來,他們就熟識了。臨離開櫻桃溝時,馮老讓學(xué)生每人給這對夫婦畫了一張畫,當(dāng)然都是小品。馮老也給畫了一張,是一幅蜻蜓荷花圖,喜鵲夫婦喜歡得不得了,連聲道謝。而老唐呢,則是畫了一幅雙喜圖,兩只喜鵲,一高一低,棲于枝頭,在顧盼有情地對鳴。一看就是別有深意。喜鵲夫婦自然也是感覺到了老唐的良苦用心,對他報以微笑。
三
老唐后來又去過櫻桃溝多次,有時是和朋友去,有時是一個人去。去了,就住在喜鵲夫婦家里。他們后來還達成了一項協(xié)議,就是老唐每次去櫻桃溝,喜鵲夫婦管吃管住,老唐則需給他們畫一幅畫。至于畫幅的大小,喜鵲夫婦從不計較,老唐也不是吝嗇人,每次都是一幅四尺的,有一次一高興,竟然給畫了一幅六尺的。
在櫻桃溝的日子里,老唐寫生之余,偶爾也會愣神,想起他和小仙的一些事。和小仙在國畫培訓(xùn)班認識后,老唐便有意地和小仙交往開了,他不光在課堂上關(guān)照小仙,指導(dǎo)她畫畫,還時不時地去新華書店找小仙聊天,一來二去的,他們就迅速熟絡(luò)起來。他們關(guān)系進一步發(fā)展是在一個夏天周日的上午,那天無事,老唐就約小仙去野外寫生,小仙欣然同意。于是,他們就準備了吃的喝的,帶上畫夾,騎著自行車去了黃河邊。他們就騎了一輛自行車,老唐騎著,小仙坐在后座上。潼關(guān)縣城距黃河邊不遠,也就五六公里的樣子,老唐也不急,就慢悠悠地騎著,邊蹬著車子,還邊和小仙說著話。途經(jīng)一個小村時,遇到了一群衣服穿得七零八落的孩子,當(dāng)老唐騎車從他們身邊穿過時,老唐看見他們沖著自己和小仙詭異地笑,他也沒有在意,就從他們身邊騎過去了。但老唐車子剛一過去,身后就傳來了一陣放肆的笑聲,接著,就聽見這幫孩子此起彼伏地喊:“自行車自己騎,不許公驢帶母驢。如果公驢帶母驢,一起告到公安局。”老唐下車,假裝追上去要打這幫孩子,小仙的臉卻早已飛紅了,她低聲對老唐說:“算啦!一幫鼻嘴子娃,和他們計較什么!”老唐就又上車,載了小仙,往黃河邊進發(fā)。但此后,老唐的心里卻像灌了蜜一樣的甜。
6月的黃河灘上,生機勃勃,蘆葦綠匝匝的一片,高過人的頭頂。而灘涂上,野鴨子一群一群的在覓食,遇到人,不待人走近,就“轟”的一聲飛走了。野鴨子膽小,怕人。黃河就在不遠處靜靜地流,一副不急不慢、亙古不變的樣子。事實上,它們一年四季是不一樣的,尤其是到了秋天連陰雨的季節(jié),河水變大,河面變闊,一下子就顯示出了大河的模樣,雄渾、壯闊。
老唐和小仙選擇了一處蘆葦茂密、人跡罕至的所在,支起畫架,開始寫生。這個季節(jié),黃河岸邊可畫的東西很多,蘆葦、野花、野鴨子、樹木……皆可入畫。他們一開始是各畫各的,但畫著畫著,老唐就湊到了小仙這邊,指導(dǎo)起了小仙畫畫。終于,兩個人的身體粘合到了一起,粘進了蘆葦蕩。河灘上的風(fēng)吹著,河灘上一片靜寂,只有蟲鳴聲和野鴨子的叫聲,再就是從蘆葦蕩里傳出的輕微的喘息聲。事情一下子變得無比的美好,讓老唐心花怒放。
那天之后的一周里,老唐都像生活在夢幻里,或者像醉酒的人,整個人感覺都要飄起來了,顯得極度的興奮。其后就是熱戀,就是結(jié)婚,就是生孩子,一切順理成章,如一條河流按照自己的河道靜流,雖偶爾也有波瀾,但總體是寧靜的。
事情是從什么時候發(fā)生變化的?應(yīng)該是在十多年前吧。那一年春節(jié)期間,小仙像打了雞血似的,不斷地外出,一會兒和同學(xué)聚會,一會兒和朋友聚會,而且,每次外出,都回來得很晚,幾乎到了后半夜,似乎還喝了不少的酒。起初,老唐并沒有在意,他覺得小仙比自己年輕,貪玩一點也沒有什么。但隨著春節(jié)的結(jié)束,當(dāng)小仙變得魂不守舍,動不動一個人發(fā)呆的時候,老唐才察覺事情有點不對勁。他關(guān)心地問小仙是不是病了,或者遇到了什么麻煩事,小仙卻總是搖頭。問得緊了,小仙甚至有些不耐煩。老唐百思不得其解,便私下打聽,這一打聽不要緊,小仙的一位閨蜜告訴老唐,小仙今年春節(jié)期間遇到了她的初戀小邴。小邴是小仙的中學(xué)同學(xué),他們相愛了幾年,但因為小邴父母不同意這門親事,他們最終沒有走到一起。小邴的父母親都是政府機關(guān)干部,他們嫌棄小仙是工人家庭出身,覺得門不當(dāng)戶不對。受此打擊,小邴也是心灰意冷,后來父母親托人給他介紹了一位姑娘,他也就按照父母親的安排,草草結(jié)婚。再后來,深圳搞開發(fā),小邴負氣去了深圳。而小仙就是在那個最百無聊賴的時候遇到老唐的。老唐后來想,他那時也許是做了小仙情感的替代品。
舊情難忘。老唐想,也許隨著小邴的離開,小仙會慢慢淡忘此事的。可事情并沒有向著老唐希望的方向發(fā)展,先是小仙對老唐逐漸變得冷淡,接著是和老唐分居,不斷地和老唐吵架,指責(zé)他沒有本事,掙不來大錢,讓老婆孩子跟著受苦。為了兒子,老唐是一忍再忍,后來為了躲清靜,也為了多掙點錢,他干脆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只身來到了西京市討生活。老唐不想離婚,他不想讓兒子沒有媽。為了兒子,他選擇了忍讓,這一忍讓就是十多年。在這十多年間,他們夫妻間的關(guān)系,就像早春的天氣,時好時壞。每當(dāng)老唐賣畫掙了錢,手頭闊綽,把錢交給小仙的時候,小仙就像鴿子一樣,在他的周圍飛旋,他們的關(guān)系就好一些;而老唐手頭拮據(jù)的時候,他們的關(guān)系就冷淡一些,緊張一些。這幾乎成了一個規(guī)律。老唐覺得有時小仙離自己很近,有時離自己很遠。他們就這樣不死不活地往前過著。有段時間書畫市場慘淡,買畫的人越來越少,老唐的日子也越來越艱難,有一次,他甚至交不起房租,到了不得不向朋友借錢交房租的地步。盡管如此,老唐還是咬著牙關(guān),往前走著,他相信這些困難都是暫時的,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四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老唐在櫻桃溝里已住四五天了。這天吃過午飯,老唐心血來潮,突然想去室外溜達一下。他剛出門,就迎面碰到了喜鵲的丈夫小袁。小袁和他打招呼:“唐老師好!又要出門遛彎呀?”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透透氣。”
“我下午也沒事,陪你去吧!”
“好啊!”
這樣,他們就一起出門了。
天氣好得一塌糊涂。太陽朗照,天空湛藍一片,有幾朵白云綴在天邊,好像給天空繡上的花朵。4月中旬的風(fēng)吹在身上,已有了些許的燥熱。田野上,是一望無際的綠。油菜花已開敗,只有些許的殘黃,東一片西一片地點綴其間,田野就有些明艷。
老唐和小袁沒有走大路,而是沿著田間小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他們誰都不說話,都是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很奇怪,老唐這次來到櫻桃溝,一直沒有見到女主人喜鵲。他起初想問,但后來還是忍住了。作為客人,胡亂打聽別人的事情是不禮貌的。但老唐的心里,還是存著這么一個疑問。
走著走著,他們遇到了一條小溪。小溪的水清亮亮的,不深,也就半尺的樣子。小溪兩邊,水草茂盛,有不知名的小花散落其間,藍瑩瑩的,若星星,惹人憐愛。而水中呢,有水芹菜,有筆管菜,還有魚藻。水芹菜和筆管菜皆是嫩綠嫩綠的,魚藻則是墨綠色的,一綹一綹,隨了水流,在小溪里招搖、舞動??吹竭@些,老唐突然起了玩心,他脫了鞋襪,放到溪邊,赤腳下到溪里。水微涼,但還好,不是太冷。老唐沿著小溪,逆流而上,在溪水里慢慢走著,他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撥動了一下,有些酥軟,有些恍惚。他想起了自己童年少年時,也曾隨著父母親,在礦山邊的小溪里,這樣無憂無慮地走過。他在小溪里捉魚捉蝦捉螃蟹,是那樣的快樂。而這樣的快樂,是哪一天遠離他的呢?歲月真像一張砂紙,不覺間,已把自己揉搓得滿目滄桑。是什么東西在他的腳脖子處亂撞,癢酥酥的,他心里一驚,低頭望向水中,是小魚小蝦被他驚動了,正四處逃竄。
“這溪里有魚蝦?!?/p>
“有呀!”站在岸上的小袁說。
“我們捉一些?!?/p>
“好!唐老師稍等一下。”小袁應(yīng)著,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也就半個小時,小袁就回來了,他的手里拿著一張網(wǎng)和一個紅色的塑料桶。那網(wǎng)也奇特,像一個半月形的戽斗,三面封著,一面開著一個口,活像一張大大的嘴巴,在嘴巴的上方,有一個固定的把柄。小袁也脫掉鞋,下到溪里,他就拖著網(wǎng),緊貼著溪底逆流往前走。網(wǎng)的后面就有一股渾濁的水,像網(wǎng)的尾巴,漸遠漸淡,以至于無。走了三四十米的距離吧,小袁把網(wǎng)一提,網(wǎng)口向上,水淋淋地上了岸,就見網(wǎng)里有許多小魚小蝦在跳,網(wǎng)中竟然還有兩只螃蟹,在驚慌失措地爬動。小袁把這些活物扒拉進塑料桶里,桶里馬上就變得熱鬧起來。小袁又跳進溪里,撈了兩三網(wǎng)??吹叫≡绱耍咸埔惨粫r來了興致,接了小袁的網(wǎng),在小溪里網(wǎng)了幾次,果然也有不小的收獲。就這樣,老唐和小袁替換著,在溪里網(wǎng)了十多網(wǎng),眼見著塑料桶里已有了多半桶小魚小蝦,他們就收了網(wǎng),各自穿了鞋,拿了網(wǎng),提了收獲物,往家里走。
太陽暖烘烘的,已有些燥熱了,但老唐似乎一點也感覺不到,他只覺得今天這樣的日子恬靜而美好。
晚上,小袁就把網(wǎng)到的小魚小蝦收拾干凈,油炸了,又從家門口的菜地里拔了兩根萵苣,做了一盤涼拌筍絲,炒了一盤雞蛋,弄了一個花生米,整了四個菜,小袁開了一瓶西鳳酒,他們就對酌起來。你一杯,我一杯,不覺間,倆人就都有些醉意。借著酒勁,老唐問小袁喜鵲呢,咋不在家里,是不是回娘家去了。不問不要緊,這一問,小袁竟然哽咽起來,他說:“喜鵲飛……飛了,飛進城里去了。她嫌這里太安靜了……”老唐連忙勸住小袁,說喝酒喝酒。他就在心里嘀咕,原來櫻桃溝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就又想起了小仙,想起了自己的糟心事。他決定這次回去,就和小仙來個了斷,讓小仙去走自己的路。想到這里,他的內(nèi)心一下子輕松起來。
月亮不知道什么時候升起來了,盡管只有多半個,不那么圓,但室外還是一片銀輝。蟲聲四起,櫻桃溝的夜,靜謐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