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孔子的“思無邪”思想

王荔

《詩經(jīng)》是中國詩文化的原點，孔子不僅對其推崇備至，而且用“思無邪”三字“一言以蔽之”?！八紵o邪”的真正含義，歷來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以孔子“思無邪”概念的內涵脈絡為起點，通過梳理“思無邪”發(fā)展歷程與在孔子思想體系中的應用，從而探索孔子的“思無邪”的多元內涵與深層價值。

《論語·為政》記載，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薄八紵o邪”雖然在《詩經(jīng)·魯頌·駉》出現(xiàn)，但孔子并不是完全按照這三個字在原詩中的意義，而是賦予其更深刻的詩教觀念，使其兼具內涵和功用兩個方面，寓意豐富。目前，對于“思無邪”一語因沒有普遍被認可的解釋，所以其蘊含著多種闡釋的可能性。

一、孔子“思無邪”思想的內涵

（一）孔子“思無邪”思想的詩教內容

1.思想純正而無邪念

一些研究對于“思無邪”持“內容豐富無窮說”，因為《詩經(jīng)》所涵蓋范圍廣，內容包羅萬象。單就內容范圍來說，這是很好的詮釋，但有所限定，忽視了孔子對“思無邪”所賦予的詩學和詩教觀念。

《詩經(jīng)》的領域包含勞動、愛情、戰(zhàn)爭、風俗、婚姻、祭祖、宴會，乃至天象、動植物等有關周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孔子的詩教思想中這些多元共存的內容體現(xiàn)著“思無邪”多樣統(tǒng)一的內容，它們描繪了現(xiàn)實生活，反映了創(chuàng)作者和勞動人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是最本真的表達，不需要太多的修飾和夸張的語言，卻寫出了極其純樸和純真的篇章，這也恰恰符合了孔子在文學理念中求真、求實的態(tài)度。

2.否認孔子“思無邪”的“淫詩”之說

朱熹在《詩經(jīng)集傳》中評價《鄭風》說：“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彼J為《衛(wèi)風》中“淫詩”占四分之一，而《鄭風》“淫詩”占七分之五，“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辭，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對于這一點，不得不說這種定位顯現(xiàn)出了一定的局限性，雖不會造成實質性影響，但也應正視此觀點。首先，孔子對《詩經(jīng)》“思無邪”的評價在當時是被眾多學者推崇且引用的，“詩三百”是對《詩經(jīng)》整體風貌所作的概括性評價，即“一言以蔽之”，既然是“概括性”的，而不是具體所指，那么由于數(shù)量太少，“淫詩”這個評價還不足以去撼動“純正”。其次，“鄭衛(wèi)之聲”并不是淫詩，而是刺淫之詩，如《邶風·新臺》中的“籧篨”“戚施”，《鄘風·墻有茨》中的“言之丑也”“言之辱也”。最后，“淫詩”在《詩經(jīng)》中所占的比例十分少，不足二十五首，如此之少的比重也不足以否定“思無邪”內容純正的理論，所以有些以偏概全。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保ㄋ抉R遷《屈原列傳》）“不淫”“不亂”是司馬遷對“淫詩”之說的否定?！吨芏Y·地官·媒氏》中的“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體現(xiàn)了當時的愛情婚姻概況，也說明先秦時期并未將“奔者”視作“淫蕩者”。而且，《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篇多為男女相悅，夫妻和睦，祈求多子多孫之意，皆出于作詩者的本真性情，包括對女性婀娜多姿、惟妙惟肖的描寫，用“思無邪”來形容恰到好處，為我們展示了積極健康、熱烈堅韌、淳樸誠厚等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

（二）孔子“思無邪”思想直達其意而無迂難的形式

1.復沓的章法及疊音的使用

重章復唱是《詩經(jīng)》中最為鮮明的形式，孔子對于音律十分講究，繼而肯定了復沓的章法，認為《詩經(jīng)》所要表達的情感是單純而深摯的，所以只有反復詠唱才能充分抒情達意。此外，《詩經(jīng)》擅長運用疊詞和雙聲疊韻，如疊詞有“夭夭”“遲遲”“習習”“依依”“皎皎”等，雙聲詞有“參差”“踟躕”等，疊韻有“輾轉”“窈窕”“逍遙”“沃若”等。這些形式是為了增強抒情描寫的效果，并使詩歌的節(jié)奏和音律整齊，具有很強的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所以，我們讀到《詩經(jīng)》任意一篇，在享受其內涵時，還能品味每篇詩歌的旋律。

2.賦、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

賦、比、興是《詩經(jīng)》中最為主要的表現(xiàn)手法?！百x”即鋪陳，“賦陳其事而直言之”，《大雅》《小雅》中，尤其是史詩，鋪陳的場面較多，平鋪直敘，語句簡潔、自然、無邪之情感充滿了字里行間?！氨取保褪潜扔?，以彼物比此物，如《魏風·碩鼠》中借又肥又大的老鼠來比喻那些貪得無厭的奴隸主和剝削者，揭示的是剝削者的本質，貪婪而且殘忍。“興”一般在詩歌的開頭，觸景生情，因物起興，如《鄭風·風雨》中發(fā)“風雨凄凄，雞鳴喈喈”“風雨瀟瀟，雞鳴膠膠”“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先是用環(huán)境渲染氣氛，傍晚下雨刮風，女主人公聽見了外面的雞鳴聲，烘托出女主人公對于自己丈夫的相思惆悵之情，這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主要使詩歌較為形象化，也是形式上“思無邪”的體現(xiàn)。

（三）孔子“思無邪”思想真摯而無虛假的情感

1.“思無邪”無虛徐

“無邪”，有兩種理解：一種是把“邪”理解為“不正”，就是回歸于正；另一種是“實”，就是歸于真情實感。孔子的“思無邪”觀巧妙地結合了兩種含義，不僅強調使用某種理念規(guī)范情感，而且也告誡人們要忠實于自己的情感。在古代“邪”的讀音與現(xiàn)在的讀音不同，而是讀作“徐”，漢代有“其虛其徐”之說，所以“邪”和“徐”在古代是通用的，表達了語言交際中說話時吞吞吐吐，有所顧忌要說不說，不敢直抒胸臆的意思。反過來孔子所提出的“思無邪”指的就是《詩經(jīng)》所有內容以及表達出來的情感都是真情流露，毫無矯揉造作之意。鄭浩《論語集注述要》認為《詩經(jīng)》“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是一種真實之情與無邪之情，這也正貼合了孔子的認同。

2.孔子詩教中的無邪之情

所謂“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公羊傳·宣公十五年》），孔子詩教中的無邪之情便體現(xiàn)于生活。詩歌是現(xiàn)實生活的寫照，所以我們在讀《詩經(jīng)》時，透過文本去看時代的縮影，會發(fā)現(xiàn)它像一面周代社會的鏡子，這是因為題材都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秶L》就是如此真實地再現(xiàn)了各地的民俗風情，體現(xiàn)著先民的純真之情，如《秦風·蒹葭》《邶風·靜女》《衛(wèi)風·氓》等詩歌表現(xiàn)出男女戀愛的美好狀態(tài)；《小雅·蓼莪》中表達主人公遺憾自己沒有在父母健在時報答養(yǎng)育之恩而遺憾終身；《王風·黍離》抒發(fā)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同時又表達了熱愛國家的感情。

無邪之情是古代勞動人民思想情感的自然流露，不論是反映無情的戰(zhàn)爭和繁重的徭役詩，還是勞動人民的農(nóng)事詩，它們都具有樸素自然的純真之美，也是最能體現(xiàn)出作者或文本中人物真摯的情感、鮮明的個性和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同時也是孔子所提倡的創(chuàng)作文本的原則。

二、 孔子“思無邪”思想的提出

（一）孔子的詩教思想：一言以蔽之

“一言以蔽之”中的“一言”，孔穎達認為“句則古者謂之為言”（《詩經(jīng)正義》）。劉寶楠補充說：“引此文謂之以‘思無邪一句為一言也?！保ā墩撜Z正義》）故孔子“思無邪”的引用出自《詩經(jīng)·魯頌·駉》?！氨巍保侮套⒔鉃椤蔼q當也”，漢鄭玄的認為“塞也”。劉寶楠《論語正義》補充說：“塞、當，義同?！币簿褪钦f，“蔽”的解釋應該接近“擋在前面并有所擔當”的意思，即“簡而概括”。

“思無邪”三個字最初并不是出于《論語》，原是引用《詩經(jīng)·魯頌·駉》中的“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原詩中“思”是虛詞，也就是說沒有實際的意義，而且“思”在《周南·漢廣》等其他篇中也多是虛詞，無法具體翻譯為某種意思。

孔子所說的“思無邪”這三個字是最有爭議的。一是“思”之辯，“思”既是實詞也是虛詞，如果看作實詞，把它當作“思想”解的話，那就單指《詩經(jīng)》所傳達出來的思想，這樣很難為包羅萬象的《詩經(jīng)》所接受，所以大都認可楊伯峻、黃懷信的看法：“思”是“發(fā)語詞，無實義”。蘇軾在《論語說》中也認為“作詩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會于吾心者耳?？鬃又凇对姟?，有斷章之取也。如必以是說施之于《詩》，則彼所謂‘無斁‘無疆者，當何以說之？此近時學者之蔽也”。

綜上，“思無邪”雖然出于《詩經(jīng)》，但其內涵與原詩中大不相同，而歷代人們對于“思無邪”的爭議便由此開始。

（二）歷朝歷代對孔子“思無邪”思想的詮釋

漢代到宋代是研究“思無邪”的高潮時期。自從漢武帝開始，由《詩》變?yōu)椤对娊?jīng)》，儒家就已經(jīng)將其奉為經(jīng)典，得天下人重視，所以研究頗多，從漢代到南宋之際，大體上都呈現(xiàn)出孔子用“思無邪”去概括《詩經(jīng)》，其最終是歸于誠正的美刺勸誡，從止僻防邪到歸于誠正，以至于感發(fā)人之善心。

關于“思無邪”，東漢包咸解釋為“歸于正也”（《論語章句》），宋人蔡節(jié)認為“雖有美刺之不同，然皆出乎情性之正也”（《論語集說》），朱熹在《朱子語類》中認為“思無邪，乃是要使人讀詩人思無邪也。若以為作詩者三百篇，詩，善為可法，惡為可戒。故使人思無邪也”，以作詩、編詩人的動機為出發(fā)點揭示《詩經(jīng)》內蘊的倫理導向。綜上，明正無所思邪，邪去則合于正也把“邪”解作“思想純正”，這是一種最為通行的觀點。明清時期，基本歸于誠正說，除此之外又將孔子所提的“思無邪”與《詩經(jīng)》的本質是“止僻防邪”相結合，以劉寶楠的“思無邪者，此詩之言。詩之本體，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歸于正”（《論語正義》）為代表，總體趨向勸善止惡歸于正的釋義。

當今學術界對于“思無邪”的含義分歧很大，楊伯峻譯注的《論語譯注》最具代表性和普遍理解性，他的解釋是“思想純正”；南懷瑾《論語別裁》把“思無邪”解釋為“人不能沒有思想，只要是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導走上正路就好”；黃懷信在《論語匯校集釋》中認為“思想沒有邪念”；李澤厚解釋為“不虛假”。

三、孔子思想體系中“思無邪”的價值意義

（一）“仁”的道德觀：“興觀群怨”的詩教美譽

《論語·陽貨》記載：“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笨鬃犹岢觥对娊?jīng)》的“興觀群怨”的詩教美育，在于勸善懲惡，從而使每個人都能得其情性之正，而這恰恰是孔子“仁”的主要道德思想，也是孔子“思無邪”思想中教化功能的體現(xiàn)。

《論語·泰伯》記載：“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薄芭d”包含了孔子對“思無邪”整體功能作用的概括，藝術的社會作用體現(xiàn)在直接的心理情感。詩歌的具體藝術形象可以感發(fā)情感，也可以對讀者的思想感情有啟發(fā)和陶冶的作用?！坝^”是通過詩歌可以看到世間百態(tài)，孔子強調的是讀者讀詩能夠幫助他們認識風俗的盛衰和社會中的得與失，了解社會的真實情況和本真狀態(tài)?！叭骸痹谟谌伺c人讀詩時相互交流情感，提高修養(yǎng)，共同進步，從而促進社會的和諧和團結。“怨”就是“怨刺上政”，《詩經(jīng)》中有很多詩表達了對社會不合理現(xiàn)象的不滿與批判，這是當時社會的弊端，因為客觀限制無法直接揭示，以用詩來批判政治，表達民情。

（二）“禮”的政治觀：“克己復禮”的禮樂功用

“思無邪”詩教思想出于《論語·為政》，講的是“為政以德”內容，而編者在匯集《為政》時在引用孔子論《詩》一語是“思無邪”的又一功用。所以，“思無邪”是說為政者要做到“為政以德”，就必須經(jīng)過《詩》的學習、熏陶。因此，“思無邪”還具有“克己復禮”“禮樂治國”的政治功用。

孔子作為周禮的維護者，“思無邪”思想也會要求平民同樣做到嚴格遵守禮法?？鬃铀幍臅r代一切都要按周禮進行，這是統(tǒng)治者的要求，也是時代的要求，為了更有利于秩序的穩(wěn)定，周代的統(tǒng)治思想從各個方面對情欲進行限制約束和改造，諸如事君、孝親、婚喪嫁娶、祭祀祖先等，都要有一套嚴格的禮儀來執(zhí)行。即使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明媒正娶仍然被視為男女婚嫁所必須遵循的婚姻法則，并在社會婚姻中處于主導地位。

（三）“中庸”的美學觀：“中和之美”的實用價值

“思無邪”獨特的美學觀，與孔子的“中庸”思想一脈相承。就詩學范圍而言，“思無邪”即是中庸之道在文學、美學領域的延伸?！盁o邪”就是中庸。正如“思無邪”的出處《詩經(jīng)·魯頌·駉》描繪了匹的顏色多達十六種，搭配在一起卻不顯復雜紛亂，而是有種和諧的感覺，這就是“中和”。這樣多樣統(tǒng)一、和諧適度的狀態(tài)，顯現(xiàn)出孔子追求“中和”的審美價值取向，在根本上是一種人生觀、社會觀，與孔子的政治、倫理道德理想相一致。

孔子將以“思無邪”為總體審美特征的《詩經(jīng)》作為政治教化和人格修養(yǎng)的重要工具，通過詩教潛移默化地熏染“中和之美”，“和”的題中之義是因“不同”而“和”，同時又“和而不同”的多樣統(tǒng)一的復調，使人在情感上“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于內在趨向“仁”；同時令人們在社會上各得其所、各安其分，于外在合乎“禮”。在孔子所處的時代，這一美學觀是難能可貴的?？梢哉f，孔子“思無邪”思想界定了文學上的“中和之美”，這種中和的思想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影響極為廣泛和深刻，構成了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態(tài)度和最高準則。

“思無邪”形成了中國古代文論認識文學作品理想精神的重要參照，不僅是一個時代的文學標志，也是中國詩學文化的重要坐標，盡管古今的解釋和評價甚多，但它就像一個巨大而無盡的寶庫，只有不斷地發(fā)掘與開采，才能彰顯不同時期“思無邪”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