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兩個小于九十度的彎,我進入幽深的林子。高高的樟樹上爬著苔蘚和青藤,比臉盆口兒粗的柿子樹把光禿禿的枝條伸得老長,亮出一串串燈籠般的柿子。不時能聽到鳥叫,山鼠和四腳蛇爬過枯葉時索索地響,沁涼的風把枝丫搖得瑟瑟抖動。
朋友的房子就在幾棵柿子樹后面。矮矮的一層,紅磚砌的,刷了層石灰,過去雪白的墻壁經過風風雨雨,已經長了霉點??葜∪~落在瓦屋頂上一年年累積,一年年腐爛成塵,有一種曲終人散的闃寂和冷落。
月亮還沒出來,我站在臺階上,把氣喘勻,就著窗口的燈光,抬頭望了眼樹上通紅的柿子,準備往屋里走。門開著,朋友從里面迎出來,平頭,清癯的臉,藍色的褲子,灰色的夾克。他不會熱情地伸出手來,也不會再三說歡迎的話。他用不大的聲音喊一聲我的名字,接著加上兩個字“來了”,然后不管我是否答應,都轉身往里走。我“嗯”一聲,跟在他后面,邁著愉快的腳步。我習慣了這樣的見面,我能猜到下次見面也是這樣的情形。
書房收拾得干凈,水泥地面在白熾燈下泛著光,書架上擺著嶄齊的書,多是外國文學作品,都是他熟讀過的。他是外地人,長我十來歲,是山下那所進修學校教外國文學的老師,在業(yè)界有相當大的名氣。木茶幾上放著熱茶,擺了杯子和酒壺,一碟花生米,一碟炒南瓜子,這些是他接到我的電話之后準備的。他坐在茶幾邊的藤椅上,我在對面的藤椅上坐下來。
開場白過后,氣氛慢慢活躍,我們聊讀書、寫作,也聊生活中的七七八八,直到沒有話題可聊了,彼此陷入沉默。夜風搖動窗外樹木的枝丫,呼呼地響,草綠色的窗紗被吹得沙啦沙啦地顫動,有時候還能聽到熟透的柿子啪啦一聲掉落下來。
興致好時,他給我講普魯斯特,像在教室里上課那樣。這個過程有點兒長,中間沒有停歇。打住話尾時,他忍不住嘆息一聲:“唉——貢布雷,斯萬家那邊。”我一時沒搞清他嘆息什么,只看到他臉上那稍縱即逝的惆悵。那些東西,我居然聽過后就忘了。等到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時,我才恍惚想起只言片語來,記得的反倒大多是他描述窗外的鳥如何啄食柿子——他講得尤其生動,把它稱為大自然的盛宴。這情形我見到過一次。
那些柿子樹高得嚇人,一串串的柿子年年壓彎了枝條,沒人敢去摘,這對鳥來說,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柿子熟時,繡眼鳥、喜鵲、紅嘴藍鵲、黃臀鵯結伴飛來,樹上到處是鳥聲和鳥影。最打眼的是紅嘴藍鵲,灰藍色的羽毛,長長的尾巴,尾尖那一小截潔白如雪,這種搭配高貴而美麗。它們啄食柿子,從底部開始一點點往里啄,從不浪費,到最后把整只柿子吃完。其間懸在空中,翅膀不停地拍打,人看得心也跟著懸在半空。等到柿子吃完了,它們就飛走了,第二年柿子熟時,又飛了回來。他講得繪聲繪色,綜合了每一年的細節(jié),比我看到的還要生動。
夜深了,我?guī)е鴰追肿硪怆x開。他關了書房里的燈,走出屋來。月光鋪滿了臺階,瑟瑟的秋風從手臂上爬過。我們在臺階上的月光里默默站立片刻,他抬頭望著天空,用感嘆的語氣說一聲今晚只怕又會打霜了。
后來,朋友去了深圳女兒那里,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從那座房子里搬出來的。過后不久,他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不想驚動任何人,提前處理了屋里的東西,只帶走了那些書。臨走那天,在空房子里放了掛長長的爆竹,踩著滿地的爆竹屑來回走了幾趟,蹲在上面抽了根煙。他語速偏慢,聲音有些干澀。掛斷電話,我發(fā)了會兒呆。我搬過多次家,面對過多次去留兩難的選擇,理解這種沉默而孤獨的告別。朋友和我不同,是因為房子拆遷,迫于無奈從這里搬出去的。他在這不起眼兒的屋子里完成了人生中的大事——結婚、生子、退休,這里是他生命漫長的章節(jié)。
那時我年輕,過于信任永恒,以為一切都會這樣延續(xù),沒想過滄海桑田不僅是停留在書上的詞語。直到朋友去了南方,屋子被推掉,山坡被鏟平,一山的樹不知所終。沒有了燦爛的柿子,朋友和那些鳥一樣離開之后再也沒有回來。我這才想起沒拍幾張照片,用畫面和色彩,用光和影,留住一段溫暖的時光。
我已多年沒見到這位朋友,和他也很少通電話,他已融入南方的生活。我們照樣沒有逃過時間的劫數,逐漸淪為對方的“茫茫人?!薄?/p>
房子建好后,我到這里買了房,那片土地變成了我家對面的高樓。秋天的夜晚,風來來回回,窗口晃動著陌生的燈火,像啄柿子的鳥拍打著翅膀。
(節(jié)選自《文匯報》2023年12月18日,有刪改)
[導讀]
請你說說文中對鳥啄柿子的描寫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