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1956年青島遺傳學座談會,是中國遺傳學史上的一個轉折點,標志著米丘林學派和摩爾根學派關系破冰。然而,受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遺傳學兩派的關系仍不明朗。1966年,在青島遺傳學座談會召開十周年之際,中共中央宣傳部發(fā)起召開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預備會。會議延續(xù)了“百家爭鳴”的精神,旨在破除兩個學派的門戶之見,集中有限力量,自力更生地發(fā)展我國遺傳學,趕超世界先進水平。本次會議是凝聚學術共同體和推進學科建設的有益探索。此后,學派關系逐漸由本位主義轉向協(xié)同主義,遺傳學研究由整體水平日漸轉向細胞和分子水平。
關鍵詞 遺傳學 座談會 學派
中圖分類號 N092∶Q3
文獻標識碼 A
收稿日期:2024 -03 -15
作者簡介:康麗婷,河北張家口人,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科技史。Email: kangkangliting@126 .com。
基金項目: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項目編號:E0E80901A2)。
① 李森科(T . D . Lysenko,1898—1976),出生于烏克蘭,偶然間發(fā)現了“春化”現象,以蘇聯(lián)果樹栽培育種家米丘林的理論包裝自己的觀點,創(chuàng)造了米丘林學說,該學說在蘇聯(lián)盛行,摩爾根遺傳學受到批判。
② 蘇聯(lián)米丘林學說在1949年以前就傳入我國,產生了一定影響。在蘇聯(lián)學習的熱潮中,遺傳學領域推行米丘林學說,形成以樂天宇、梁正蘭、祖德明、葉曉、胡含等為代表的米丘林學派。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在學習蘇聯(lián)的熱潮之下,我國遺傳學領域推行李森科所倡導的米丘林學說①,這種“拿來主義”使得米丘林學派②一度占據學術高地,而摩爾根學派陳楨、陳子英、李汝祺、談家楨等人都曾受教于摩爾根實驗室,他們學成歸國后,創(chuàng)建了中國的現代遺傳學,使摩爾根遺傳學在我國得以傳承和發(fā)展。陷入困境,嚴重阻礙了我國遺傳學的發(fā)展。1956年,為了貫徹“雙百”方針,中共中央宣傳部提出以遺傳學為突破口,讓兩派展開學術討論[1],以結束米丘林學派“一家獨大”的局面,于是有了著名的青島遺傳學座談會,實現了兩派關系的破冰。1966年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預備會上,兩派再度聚首。迄今,學界多聚焦于青島遺傳學座談會[2—6],較少關注1966年的會議。1966年會議規(guī)模雖不及青島遺傳學座談會,卻對學派關系和遺傳學研究的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頗具研究價值。本文調研了館藏檔案和相關文獻資料,對1966年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預備會進行了梳理和分析,探究了該會議在改善派系關系和推動學科建設方面發(fā)揮的積極作用,以期補充和豐富前人研究。
一 會議召開的歷史背景
1 . 遺傳學曲折行進
在“雙百”方針的指導下,1956年8月在青島召開了歷時15天的遺傳學座談會,我國遺傳學界兩派主要學者均出席了本次會議[7]。會議安排了14天的專題討論,與會專家各抒己見,就遺傳學的重點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盡管在每個專題的討論中都有不同意見,但大家都毫無顧慮,無拘無束地發(fā)言。青島遺傳學座談會是我國摩爾根學派和米丘林學派的首次公開對話,兩派雖難免各自為營,也不乏本位主義,但會議基本達到了預期,扭轉了米丘林學派“一派獨鳴”的形勢,形成“兩派爭鳴”的局面。會后遺傳學界有了新的氣象,摩爾根學說的研究工作逐漸活躍起來,在教學方面,部分高校也開始恢復講授摩爾根學說。青島遺傳學座談會的成功召開,標志著兩個學派關系開始解凍。
為進一步貫徹“百家爭鳴”的方針,對北京及全國遺傳學研究單位的設置、教育及刊物等遺傳學研究工作的重點問題作進一步安排,1957年5月3日中國科學院聯(lián)合高等教育部和中國農業(yè)科學院在華北農科所內召開了座談會,對相關問題進行討論研究[8]。該會議是一次相對開放的會議,會上廣泛征求了專家們對學科建制化的意見,但未下結論。兩學派未在各自學術觀點的問題上繼續(xù)爭執(zhí),而是共同商討如何進一步推進遺傳學發(fā)展的相關事宜。這次會議進一步聯(lián)絡了兩派感情,緩和了兩派關系。同年12月10—12日在北京舉行了遺傳學研究工作委員會成立會議,會議通過了“遺傳學研究工作委員會簡則”,并對《1956—1967年科學技術發(fā)展遠景規(guī)劃綱要》中有關遺傳學的任務按照不同單位的學科布局進行了安排部署[9]。研究工作委員會的成立,是推進我國遺傳學建制化的一步重要舉措。
在各方力量的推動下,1959年中國科學院成立了遺傳研究所[10],完善了遺傳學的機構設置。盡管學科建制化更進一步,但在遺傳學領域貫徹“百家爭鳴”的方針并非易事,遺傳學界很快回歸于米丘林學派“一派壟斷”的局面,難以劃清政治、世界觀和學術的界限。1958—1961年間,在生物、農學、醫(yī)學界掀起過兩次批判摩爾根學派的高潮,摩爾根學派再次受到不公正的對待。1961年黨中央出臺了穩(wěn)定科研和教學秩序的工作條例1961年7月,中共中央發(fā)布由科學技術委員會和中國科學院共同制定的《關于自然科學機構當前工作的十四條意見(草案)》(簡稱“科研十四條”),同年9月批準試行中央宣傳部和教育部黨組起草的《教育部直屬高等學校暫行工作條例(草案)》(簡稱“高教六十條”)。,1962年,國家科委在廣州組織召開了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廣州會議),重申了“雙百”方針的重要性([5],頁106),遺傳學界也活躍起來。1961年,復旦大學遺傳研究所成立,由談家楨擔任所長。1960—1962年間,在談家楨的主持下,出版了三冊遺傳學問題討論集,收羅了兩派的文章,對在遺傳學領域貫徹“百家爭鳴”的方針起到積極推動作用[11]。
2 . 分子生物學興起,趕超目標提出,遺傳學亟待調整
20世紀60年代初,中蘇關系惡化,蘇聯(lián)單方面撕毀合同,撤銷對我國的援助[12]。在如此嚴峻的形勢之下,我國迫切需要重新制定科學技術發(fā)展規(guī)劃。1962年廣州會議上部署了科學規(guī)劃的制定工作。經過一年多的編制,《1963—1972年科學技術規(guī)劃綱要》于1963年完成[13]?!?963—1972年科學技術規(guī)劃綱要》確立了“自力更生,迎頭趕上”的發(fā)展方針,并規(guī)劃了各學科的發(fā)展任務和方向。在生物學這一學科的規(guī)劃上,提出“生物學是農學的基礎,在促進農業(yè)生產方面能起重要的作用……研究農業(yè)生產中重大的生物學問題……是生物學各個分支學科的共同的重要任務”,“實驗生物學是生物學發(fā)展的主流,必須加速發(fā)展,特別是加強分子生物學的研究……加強生物工作者的數學、物理學、化學和電子學基礎……吸收一定數量的數學、物理學、化學和電子學工作者參加生物學的研究……”1963—1972年科學技術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 . 見道客巴巴, https://www .doc88 .com/p -80829223721 .html。具體到遺傳學學科規(guī)劃的制定,因學派思想差異,未能形成統(tǒng)一規(guī)劃,最終以遺傳學甲和遺傳學乙的形式制定了兩個學派的規(guī)劃[14]。
由于分子生物學領域備受關注,1964年“建立分子生物學的研究基礎”被列為國家重點項目之一,國家科委責成中國科學院負責會同高等教育部編制計劃任務書草案[15]。1964年5月,中國科學院報送了“建立分子生物學的研究基礎計劃任務書”,其中復旦大學遺傳所負責主持了國重30-06“遺傳和變異的精細結構和分子基礎”和國重30-7“分子及細胞水平上的物質分化(包括人類分子?。眱蓚€項目,中國科學院遺傳所參與了30 -06 -01“突變的分子基礎”這一項目[16]。此外,1965年分子生物學再次被列入中國科學院新技術局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項目[17],可見國家對分子生物學這一領域的高度重視。而對“核酸的結構”和“遺傳變異的分子基礎”等分子生物學中關鍵問題的研究均需要遺傳學家們廣泛參與,這就要求國家科委統(tǒng)一部署,協(xié)調中國科學院、高教部、農科院各單位力量協(xié)同工作,以取得重大研究突破。與此同時,1964年蘇聯(lián)科學院投票否決了李森科主義[18],宣告了蘇聯(lián)遺傳學界“李森科時代”的結束。根據新形勢發(fā)展的需要,我國遺傳學亟待進一步調整。
二 組織召開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預備會
為進一步解決學派關系,凝聚學術共同體,推進兩派協(xié)同工作,改變我國遺傳學界的落后狀況,使遺傳學工作夠適應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適應國際生物學的發(fā)展趨勢,較快地趕超世界先進水平。1966年,即青島遺傳學座談會十周年之際,時任中宣部科技處處長的于光遠倡議聯(lián)合召開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并提議先召開預備會。
1 . 三方聯(lián)合,兼顧兩派
根據上述倡議,1966年4月6—8日,由中國科學院,高等教育部,中國農業(yè)科學院三個單位聯(lián)合在北京科學會堂召開了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預備會,就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怎么召開,如何準備問題等,廣泛地征求學者們的意見。參加預備會的有13個高等學校和研究單位,中央和北京市有關部門也出席了會議,參會代表共55人[19]。從參會名單(表1)來看,此次會議兼顧兩派,其中于光遠、童第周、竺可楨、李汝祺、戴松恩、梁正蘭等人還曾出席了青島遺傳學座談會。作為當時中共中央宣傳部科學處的處長,于光遠是遺傳學界貫徹實施“雙百”方針的過程中的重要角色。1956年,他曾在青島遺傳學座談會上作兩次講話,就如何在學術上開展“百家爭鳴”發(fā)表意見。1959到1960年間他多次派人到中國科學院遺傳所了解情況,還曾親自分別召集兩個學派的部分專家進行座談[20]。十年后他又提議召開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并在在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預備會開始和結束時分別作了重要講話,在凝聚學術共同體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在會議的開幕式上,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竺可楨和于光遠分別作了重要講話。竺可楨追溯了自1956年青島召開遺傳學座談會十年來,我國遺傳學工作取得的成就,分析了我國遺傳學的學派問題。他認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方針非常英明,非常及時,一個學說的正確與否,不能只肯定一家。為了發(fā)展遺傳學,他號召大家要打破框框,從框框中跳出來,自力更生,不能跟在別人后邊一步步爬行。應當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為盡快實現趕超世界先進水平和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努力。接著,于光遠說明了這次預備會的目的,是商量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怎么開法,怎么樣的準備法。關于會議的開法,他發(fā)表了初步意見,即以“一年開會,開會一年”即:暑假時先開半個會,寒假時再開后半個會,無論會上還是會后大家充分交流、討論。的形式,逐步解決問題。同時表明,希望放下顧慮“開門”討論遺傳學問題,而且學術討論不應該使田間工作、實驗工作受影響[22]。
2 . 堅持貫徹“雙百”方針,堅持理論聯(lián)系實際
此外,于光遠對召開遺傳學座談會的指導思想和要求作了重要指示。
于光遠指出,要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百家爭鳴”是主席思想的體現。在整個學習討論過程中,要貫徹“雙百”方針,通過自由討論繁榮學術。他說,我們是承認學派的,我們的百家爭鳴是講在學術上允許各家存在。百家爭鳴不僅今年堅持,而且要永遠堅持。學術問題允許批評和反批評。提倡“三不主義”: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戴帽子,敞開討論,盡量做到生動活潑,心情舒暢。要去掉成見,拋開私心雜念,而不是為名利去搞研究、去寫論文,應充分調動各方面積極因素發(fā)展遺傳學[22]。
接著,于光遠提出:第一,用毛主席思想審查我們的思想,包括米丘林派的學術思想、摩爾根派的學術思想,還有其他。過去的許多東西,包括外國人的,我們可以繼承。但要有獨立思考,不能人云亦云,不能叫外國人講過的話把我們束縛住了。過去長期的殖民地思想要徹底地去掉,權貴思想不能有。第二,這次座談會要加深要求為生產服務。育種迫切需要生物科學理論指導。他號召大家深入摸一摸農業(yè)生產中到底有些什么問題需要生物科學解決,把問題排一排隊,寒假開會時搞個戰(zhàn)役計劃,從理論到實際組織一條龍。科學研究工作非打硬仗不行,要結束從文獻夾縫中找題目的狀態(tài)。理論聯(lián)系實際要從兩方面解決,一方面從領導上解決,另一方面從實踐上解決??茖W研究要掌握大量的第一手資料,靠一點資料堆出許多結論是不可靠的。這兩點做到了,有兩點結果:一是遺傳學會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二是逐步形成我們自己的學派[22]。
三 摒棄門戶之見,正確處理學派關系
開幕式結束后,會議用了兩天時間對解決學派團結和推進學科發(fā)展,以及第二次座談會如何召開等問題進行了發(fā)言討論。首先著重討論了學派關系問題。
1956年青島遺傳學座談會以后,學派關系雖有所改善,但因政治與學術的混淆,學術共同體仍然處于不健康的機制之下。遺傳學要實現長足發(fā)展,破除門戶之見,勢在必行。這次預備會上多次提到學派團結問題,兩派的專家代表對不團結現象紛紛作了懇切的自我批評,檢查了原因和危害性。
北京大學的李汝祺教授(摩爾根學派代表)發(fā)言表示:“1956年青島遺傳學座談會開得很好,初步貫徹了雙百方針,團結有所改善。但是,那時米丘林派和摩爾根派是各講各的,談不攏。只有互相批判,自我批判精神很不夠。知識分子的私心雜念,個人主義,我身上就很多?!保?3]北京農業(yè)大學副教授李繼耕(米丘林學派代表)也表示:“兩個學派團結問題是政治思想問題。在我們國家里,人與人的關系,首先應該是同志關系,有一個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共同信念,就能團結不同意見的同志,共同投身于改造大自然的斗爭中去。由于我們,首先是我自己,還有不少私心雜念,出發(fā)點問題解決的不好,因此,直到今天,兩個學派的團結仍未真正解決?!敝袊茖W院遺傳所副研究員梁正蘭(米丘林學派代表)說:“學派之間的團結成為問題,不僅是學術見解問題,也有個人主義問題。我檢查起來,犯有個人主義,有框框,團結不好,我是有責任的。解放后,我學習了米丘林遺傳學,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框框,對別人的批評總是聽不進去,首先考慮的是維護自己學派。對自己相信的學派只看優(yōu)點,對別的學派只看缺點,缺乏一分為二的精神?!保?4]相較于十年前在青島遺傳學座談會上堅決維護米丘林學說,梁正蘭有了很明顯的轉變。當年梁正蘭從青島遺傳學座談會回到遺傳所后悶悶不樂,也不傳達會議精神。他對所內摩爾根學派的工作沒有干涉,但采取了冷漠的態(tài)度,且他與陳英二人不愿聽不同意見,既不愿接受“特殊物質”(指基因等概念),也不愿接受控制、機制等解釋[25]?,F代遺傳學進一步向前發(fā)展的趨勢,引起不少學者對各自固有學術觀點和思想觀念的再審思。
兩個學派的對立情緒,不僅妨礙了遺傳學的發(fā)展,還給培養(yǎng)青年教師帶來了影響。李繼耕說:“從1957年以來,農大就成立了米、摩兩個遺傳學教研組,學生也得學兩門遺傳學。由于我們對雙百方針缺乏正確的理解,又不是用毛主席思想掛帥,而是以學派思想掛帥,因此,在教學中相互批判,結果在學生中造成很大的思想混亂。最近幾年來,相互批判情況少了,但仍然是各講各的,學生問到底哪個學派正確些,我們很難回答,只好說自己去判斷吧。這是對培養(yǎng)下一代極端不負責任的做法?!保?4]鑒于既往的爭論情況,遺傳所副研究員汪安琦建議大家學習醫(yī)學方面的求同存異:“中、西醫(yī)理論不統(tǒng)一,可以合作。遺傳學兩派來自不同體系,都統(tǒng)一起來有困難?,F在理論上有些問題不清楚,只要密切地合作起來,也可以工作,不要花很大力量去爭。爭不清楚,就不要爭?!保?6]學者應跳出“本位小圈子”,站在全局高度思考問題,嘗試通過合作攻克學科發(fā)展的難題。
在會上,中國科學院哲學所自然辯證法組副組長查汝強也作了深刻的發(fā)言,他說:“我們承認不同學派。必須在毛澤東思想指導下進行百家爭鳴,在哲學見解上要求統(tǒng)一于毛主席思想,而不是在學術見解上也要求完全統(tǒng)一?!顚W活用毛主席著作,來批判米派、摩派學術觀點中一切不合乎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思想,吸收兩派中經過實踐檢驗的科學真理,對于許多未經實踐證明的各種不同的假說,就不要持絕對化的態(tài)度,而應該根據新的實踐經驗加以修正或補充。”[27]
上述討論發(fā)言對更好地貫徹“雙百”方針和正確處理學派之間的關系,有很大的啟發(fā)。學術理應與世界觀和方法論區(qū)分開來,學術中的真?zhèn)我矐撏ㄟ^科學實驗來檢驗。堅持辯證唯物主義,摒棄門戶之見,是學界的共同選擇,也是遺傳學實現長足發(fā)展的必由之路。
四 自力更生,趕超國際遺傳學水平
在討論了統(tǒng)一思想,摒棄門戶之見的基礎上,專家們進一步針對如何自力更生地發(fā)展我國遺傳學,以及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發(fā)表了意見,一方面強調遺傳學為農業(yè)生產服務,另一方面提出關注分子生物學,注重學科交叉。
1 . 強調遺傳學為農業(yè)生產服務
遺傳學怎樣更好地指導生產,為生產服務?與會專家普遍認為,當時我國的遺傳學理論不能很好地指導育種實踐,許多研究工作跟生產實踐脫節(jié)。農科院作物所的莊巧生研究員講出很多育種工作者的共同體會:“一方面感到遺傳學很神秘,高不可攀;另一方面,又感到遺傳學在指導農業(yè)育種實踐上,起的作用不大,顯得軟弱無力”[27]。他的發(fā)言,道出了過去遺傳學研究脫離實際,缺乏生命力的狀況。至于遺傳學的教學情況,也并無兩樣。李汝祺指出:“過去我對理論聯(lián)系實際是逃避的,這個老路子,自己走了,也領著青年人走。教材中不是豌豆、就是果蠅,講點玉米也只是分辨顏色變異等不聯(lián)系實際的性狀,年年這樣講,已經講了四十年了。過去可以講,現在不好講了,學生不答應了!”[23]與會人員討論,得出的結論是使遺傳學工作為生產服務,和廣大群眾相結合,發(fā)展我國的遺傳學。李繼耕說:“我們應該在育種實踐中去發(fā)展遺傳學理論,去檢驗現有的遺傳學理論。在解決實際問題的過程中,在為農業(yè)生產多快好省培育新品種的過程中,建立中國的遺傳學?!保?4]李汝祺談到:“研究生產中的實際問題,是我們趕超國際水平的一條捷徑?!保?3]中國科學院遺傳所副所長祖德明雖因腿傷未能出席會議,但寄去了書面發(fā)言,他表示:一方面遺傳學研究要緊密地符合育種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面要分析和總結育種工作中有關遺傳變異的現象和問題,這樣遺傳學會有進一步提高。當然遺傳學除了為育種工作服務之外,還要為保健和國防服務,但大部分力量應該為農業(yè)生產服務[28]。
毋庸置疑,讓理論在生產中落地,才能切實推進社會主義建設。袁隆平和李振聲便是以化解我國糧食危機,提高糧食產量,解決老百姓吃飯問題為出發(fā)點,分別著手雜交水稻和雜交小麥的研究,最終取得突破性的成果,切實解決了人民吃飯問題,為中國糧食安全、農業(yè)科技進步和農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也使雜交水稻和雜交小麥走向國際,在水稻和小麥培育上實現了趕超世界先進水平。
2 . 關注分子生物學,注重學科交叉
隨著物理學和化學的廣泛滲透,生物學實現飛躍發(fā)展,從描述走向精確和定量,從宏觀深入到微觀結構,人類對生命的認識從整體向細胞、亞細胞、分子水平上深入,并已形成了分子生物學。新的發(fā)展形勢要求我國遺傳學為生產服務的同時,要注重學科交叉,進一步深入分子水平,參與蛋白質和核酸結構與功能的研究。
座談會上李汝祺提到1958和1963年兩次國際遺傳學會議的論文集里的報告,分子生物學和微生物遺傳學都有很大進展[23]。當時,微生物所副研究員相望年多年從事微生物遺傳學的工作,他認為:“微生物遺傳學面向生產有廣闊前途:⑴用人工誘變方法提高抗菌素產量,有很大的作用;⑵在工業(yè)微生物中,微生物遺傳學的應用越來越多,如用人工誘變方法生產氨基酸和調味核苷酸;⑶在農業(yè)微生物方面,也有很多微生物遺傳學的問題。如小麥銹病菌生理小種的變異,根瘤菌選育等;⑷醫(yī)學微生物方面,免疫學、流行病學,都有很多遺傳學問題?!保?7]他和中國科學院遺傳所的助理研究員童克忠共同參與國家重點項目“建立分子生物學研究基礎”,研究需氧芽孢桿菌幾種生化性狀的遺傳學分析,以進一步揭示誘變的分子機制[29]。
與此同時,專家們深感遺傳學涉及范圍很廣,與很多學科,如細胞學、發(fā)生學、生理學、生物化學、數學等都有聯(lián)系。這就需要大家敢于沖破學科的界限,與各學科共同協(xié)力,解決生產上和科學上的問題。農科院作物所副所長許運天說:“在總結育種工作的實踐中發(fā)展遺傳學,而且要與生理、生態(tài)等有關學科結合起來,要打開學科界限的限制?!保?7]農科院原子能利用研究所副所長徐冠仁也指出:“解決生產問題,遺傳學中有很多方法,如電離輻射、化學誘變、雜交等?!保?6]
可見,當時我國遺傳學已涉足分子領域,且科學家們已敏銳地意識到學科交叉的重要性。事實證明,多學科交叉有利于解決重大難題,DNA雙螺旋結構的發(fā)現便是跨學科合作的典型案例。羅莎琳德·埃爾西·富蘭克林(Rosalind Elsie Franklin)通過X射線晶體衍射技術獲取的“照片51號”,為破析DNA結構提供了關鍵線索,DNA結構的成功發(fā)現是物理學家、化學家和生物學家多方合作的結果。因此,分子生物學是生物學發(fā)展的主流,而學科交叉亦是科學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五 一次兼具必要性和重要性的會議
討論結束后,于光遠作了總結性的發(fā)言:“從這三天會議的發(fā)言來看,今天和1956年比較,遺傳學工作者的思想和工作都大大地前進了一步?!彼厮萘?956年青島遺傳學會議的經過,提到那次會議初步貫徹了“雙百”方針,但會后許多問題并沒有很好地解決。而在這次會議上,對原先所屬的學派觀點中違反辯證唯物主義的東西,開始有了批判的態(tài)度。指出:“我們應該并且能夠建立我國的遺傳學,用它來解決我國的實際問題?!弊詈?,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姜紀五綜合遺傳學座談會如何準備的討論意見,作了布置:⑴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分別在暑假、寒假兩次召開;⑵各單位、各地區(qū)回去后,展開遺傳學問題的討論立即行動起來,討論情況和學習心得每月至少要出兩期“簡報”分送有關單位進行交流;⑶由中國科學院、高等教育部、中國農業(yè)科學院在北京設立遺傳學座談會辦公室(地址在北京西郊中關村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負責組織、推動座談會的準備工作[19] 。
此次會議的召開,在遺傳學史上兼具必要性與重要性。
1 . 兩派再聚首是大勢所趨
就當時的國際形勢來看,繼摩爾根通過果蠅實驗證明細胞核內染色體是遺傳物質的載體,基因是編碼在染色體上的片段后[30],1944年艾佛里等人通過肺炎雙球菌轉化實驗發(fā)現DNA是主要的遺傳物質[31],1953年沃森和克里克首先發(fā)表了DNA雙螺旋結構的成果,并展示了雙螺旋結構的模型[32],分子生物學已經發(fā)展成熟。隨著DNA連接酶、限制性內切酶、逆轉錄酶的陸續(xù)發(fā)現[33—35],基因工程的時代即將來臨。蘇聯(lián)也開始奮力追趕西方現代遺傳學的腳步。1964年蘇聯(lián)科學院已經投票否決了李森科主義,兩派之爭水落石出,“李森科時代”已然落下帷幕。原由李森科領導的遺傳研究所解散,取而代之的是由杜比寧(N . P . Dubinin)領導的創(chuàng)建于1965年的普通遺傳學研究所[36],蘇聯(lián)遺傳學開始重建。就國內情況而言,1965年我國科學家完成了結晶牛胰島素的全合成,在探索生命奧秘的征途中邁出重要一步,而對遺傳物質核酸結構和功能的研究亟待深入開展。因此,召集各界遺傳學家交流思想,集中力量協(xié)同發(fā)遺傳學茲事體大。此次預備會,距召開青島遺傳學座談會已有十年之久,期間先后成立了遺傳學研究工作委員會、中國科學院遺傳研究所和復旦大學遺傳研究所。進一步團結學術共同體,成立遺傳學會,發(fā)行期刊,制定統(tǒng)一的學科規(guī)劃是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2 . 推動了學派關系和遺傳學研究走勢的雙重轉向
在“雙百”方針的指導下,兩派實現和平對話,共謀我國遺傳學之發(fā)展??梢?,此次會議有效地凝聚了學術共同體,推動了兩學派由本位主義轉向協(xié)同主義。1974年伴隨著《遺傳學報》的創(chuàng)刊,學者間的交流與合作愈加廣泛,國內外研究動態(tài)更是層出不窮,曾經轟動一時的學派之爭淡出歷史的舞臺,1978年中國遺傳學會成立,學派團結問題隨之消解。
第二次遺傳學座談會雖因“文革”未能如期舉行,但預備會后參會代表們紛紛傳達了會議精神,各單位開展了廣泛的學習、交流和討論,對遺傳學研究的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拔母铩敝泻笃?,科研工作陸續(xù)恢復。原為米丘林學派代表之一的胡含轉向摩爾根經典遺傳學理論范疇的組織培養(yǎng)、花藥培養(yǎng)的研究,并在國際上率先培育出小麥花粉植株,引起國內外的廣泛關注[37]。與此同時,分子遺傳學方面的研究也逐漸開花結果。中國科學院遺傳所的童克忠于1973年完成了“鏈霉素分離枯草桿菌孢子形成突變體”的研究,探索了孢子分化的調節(jié)機理[38]。復旦大學遺傳所的曾溢滔和劉祖洞通過對患者異常血紅蛋白的熱不穩(wěn)定性、自動解離和聚合等特性的分析,發(fā)現一種新型不穩(wěn)定血紅蛋白,并討論了不穩(wěn)定血紅蛋白結構發(fā)生異常的機制[39]。中國科學院植物生理所的沈善炯帶領科研團隊,進行了固氮基因組精細結構和基因調節(jié)機制的研究,取得了重要成果[40]。上述研究工作,標志著我國遺傳學實現向分子水平的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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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union after Ten Years
Preparatory meeting of the second genetics symposium in 1966
KANG Liting
Abstract: The Qingdao Genetics Symposium in 1956 was a turning point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genetics, marking a break between the Michelin School and the Morgan School. Despite this, the political environment lef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two schools ambiguous. In 1966, on the 10th anniversary of the Qingdao Genetics Symposium, the Propaganda Department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initiated the preparatory meeting for the Second Genetics Symposium. The conference continued the spirit of " hundred schools of thought contend", aiming to dispel the narrow -minded perspectives of the two schools, focus limited resources, and advance genetics in China independently to the worlds forefront. This conference was a valuable effort to unite academic community and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disciplinary. Subsequentl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chools shifted from departmentalism to synergism, and genetic research transitioned gradually from broad studies to cellular and molecular levels.
Keywords: genetics, symposium, scho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