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震林
看白玉蘭戲劇獎參評劇目,如同是一個節(jié)日。劇場門口總是人影綽綽、歡聲笑語,尤其是各地來滬演出的地方戲,幾乎成為“鄉(xiāng)黨”的雅集,方言飄蕩,喝彩聲聲,一解深深的鄉(xiāng)愁。白玉蘭戲劇獎只是一個手段,其目的在于豐富上海人的文化生活,并以一個城市的審美標準,為中國戲劇提供一種美學坐標。它是屬于上海人的,由專業(yè)評委評選代言,體現了上海的城市品位,又是中國戲劇的表演標桿,為全國確立一種榜樣,創(chuàng)造新的表演歷史。
2023年,第32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獎評選,其特點是顯著的。劇目和參評演員創(chuàng)歷史紀錄,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舞臺藝術復蘇趨勢之強健,參評劇種和地域分布呈現多和廣的特點,經典劇目復排和新創(chuàng)作品并駕齊驅,表演藝術形態(tài)豐富,青年演員成長迅速,大小劇種以及流派粉墨登場,高手頻頻過招,表演氣場甚大。評委的總體感受是,好的表演太多,取舍有點艱難,只能優(yōu)中選優(yōu),表彰頂尖者。
強戲劇性,是許多劇目的一個特點,它為表演帶來人物設定的主動性以及人物關系的復雜性,使表演自始至終處于一種強烈的力量場域之中,充滿人物之間的“力學”關系,但是大多數演員并沒有以強演強、舉重若重,而是舉重若輕、重輕相宜。辛芷蕾在話劇《初步舉證》中飾演泰莎,前半段是神采奕奕,后半段是傷心絕望,兩者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關系。她在表演處理中,從成熟且自信、性感且任性,到無助且無措,“力學”關系從平衡到晃動再到失衡,路線是清晰的,遞進是準確的,情緒是徐徐推進的,現場的控制能力比較強。閩劇《過崖記》中的楊帥,他扮演一個小吏杜元平,善與惡之間的心理矛盾、生與死之間的艱難選擇,一直在劇烈博弈中發(fā)展,表演的風格有夸張性和造型感,容易呈現“放”的傾向,過頭以及過于自我,但是他的表演沒有鋒芒畢露,而是內斂平穩(wěn),尤其是重場戲,沒有在動作上使勁,以內在的心理動作感人。最后,歸結到讀書人的身份、人物做出他的選擇,也是可信的。楊彥在話劇《刻經》中飾演楊仁山,李江崊在粵劇《南海十三郎》中飾演江譽镠,也都有良好的表現。強戲劇性,在表演上不重外部強,而在內心強,有多層次的內在“力學”關系,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復雜的也是飽滿的,性格是撕裂的,在變異中矛盾發(fā)展,臺詞充滿了潛臺詞,故而表演有充沛的能量,優(yōu)秀的演員已經能夠駕馭復雜甚至“擰巴”的角色,將其亂麻一般的性格細細理順,然后以輕重有致的方式表達出來。它說明了中國戲劇演員整體的表演素質在不斷提升,對于美學認知尤其是對于悖論關系的認知,已達相當水準,塑造的人物從類型化發(fā)展到性格化,以及從社會學發(fā)展到人類學,角色是可以品鑒的,這是本屆白玉蘭戲劇獎參評劇目表演給予我們的第一個感受。
第二個感受,是演員的可塑性以及表演的絕招,可以“千面人”稱之。相安琪在話劇《庭前》中分別演繹了鄧奕春、宋筠、老鴇、記者、青年律師等五個角色,雖然是小角色,卻是活靈活現的。角色之間,身份、地位和性格相差很大,演員能迅速進入狀態(tài),抓住基本的特征,包括造型、口音、聲線以及神態(tài),較為鮮明生動。雖然比較夸張,表情和動作幅度都比較大,但是基本符合人物性格以及規(guī)定情景。還有辛芷蕾,在《初步舉證》中不僅飾演主角泰莎,還飾演法官、警察、受害人、母親等二十余個人物,角色跳進跳出,自然迅速,表演的專注度和爆發(fā)力均比較好,能夠結合形體表達,準確詮釋人物性格。徐棟寅在“昆曲之美——徐棟寅昆劇折子專場演出”中,表演了三個典型的丑角人物:勢利僧、鮮于佶、張文遠,他們身份及性格迥異,人物的辨識度極為顯著,形體動作規(guī)范而不拘謹,表演風格詼諧而不俗套。
絕招而言,李騰飛在話劇《一只猿的報告》中飾演“紅彼得”,是一個人表演的獨角戲。雖然滿臺只是一人,但是每一個動作都不是空想,而是有現實依據的?!耙恢蛔兂扇说脑场?,從造型到身姿、步姿、眼神、表情、氣質,均是形神兼?zhèn)涞模渲w、面部、叫聲等模仿到位,卻不刻意,生動而又自然。演員對形體和聲音有著良好的控制能力,具有真實性,又有審美感。在表演中,融入喜劇的幽默成分,與觀眾的互動也是有情趣的,符合猿的行為特點。京劇《駱駝祥子》中高飛扮演虎妞,她的動作、形體和表演,均經過精心設計,顯得非常自然恰當,既是角色的,又是演員的,如男性化的走路身姿以及步態(tài),坐姿習慣動作,幅度較大卻又麻利爽快,還有意味深長的怪異笑聲,形成虎妞的標識行為。演員準確而有力地抓住人物形象的性格,然后將之放大、深化和強化,使人物性格活靈活現,極為生動精彩。張璇在京劇《向警予》“行刑前夜”的一場戲中,既有大段唱詞,又有刀馬旦和武小生的行當身段,表演頗有難度,她也很好地演出了其強度和韻味。
在許多演員的表演中,不但“成為他”,還“替代他”,將自己的內涵注入了角色,尤其是自己對于生活的品味以及積累,從而完成對真實生活的模仿,又超越了真實生活,從“像、真、是”發(fā)展到自我意識的表達,強化自我的個性魅力。這是第三個感受。話劇《屈原》中,郝平飾演的楚懷王既霸氣和威嚴,又柔和與溫情,是立體的人物形象。演員通過微妙的表情以及精心設計的動作,將楚懷王面對家國衰微之時的復雜心情呈現出來,其中語言處理變化多端,包含深邃的動作性,有時一個小小轉變就能夠一下子將他與屈原的關系從君臣關系變成“兄弟”友情關系。此中,包含了演員對于角色以及歷史的認知,更重要的是他將個人的生活和生命體驗縫入其中,如此角色形象只能是屬于郝平的,而不會是其他演員的,已然形成個人的風格。在京劇《向警予》中,如果將張璇的表演與其他扮演向警予的演員比較,她演出了女性柔的一面,而不是“高大全”,或者說是“陽剛美學”。雖然人物本身不是成長型的,起點較高,但是,她還是努力演出變的過程,還原一個成長過程。顯然,這里也注入了演員自身的東西,表演也就比較真實,人物形象能獲得觀眾的認可。
最后一個感受,本屆白玉蘭戲劇獎參評劇目表演,頗具中國氣質以及韻味。構建民族演劇表演體系,是中國戲劇人的文化理想,許多演員在此有較為成功的表現。話劇《平如美棠》中,蔡燦得飾演毛美棠,年齡跨度非常大,在表演敘述中不斷有穿插和變換,尤其是健康與病態(tài)之間頻繁切換,其表演卻是松弛和自如的,人物的特征能夠容易地被捕捉到,聲音明亮而透徹,到了老年時期也沒有故意地壓低聲音,深具中國表演神韻。話劇《俗世奇人》中,劉敏濤扮演的關二姐,此類角色是世俗化的,也是比較討巧的,該劇又是“奇人”系列,許多“奇人”因“奇”而精彩,尤其是許多老演員表演功力深厚,將“奇”表演得爐火純青、極為出彩,劉敏濤與“奇”表演相匹配,與老演員的風格協(xié)調,表演較為圓熟,人物形象頗有中國“味道”。朱潔靜在舞劇《朱鹮》中飾演鹮仙,上身肢體動作采用中國舞元素,下身參考芭蕾等西方舞蹈元素,在一種融合狀態(tài)中呈現出了東方美感和律動,是優(yōu)雅和從容的,有著中國意境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