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1935年,山東特委一個重要人物被捕叛變。在省城讀書的李子興沖沖趕回平高縣城,見到父親李宗青,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囑咐家里人最好離開此地。一碗水還沒有變涼,屋外的口哨聲引導(dǎo)他又消失在濃濃的夜色里。
愁緒如麻繩把李宗青的腦袋纏得生疼,渾身顫抖冷汗淋漓,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事不宜遲,李宗青帶著媳婦,還有閨女連夜逃到南臨沂一個小山村。這個村子里的人都姓郭,李宗青就改名換姓,自稱叫郭飛龍。
村子里有一個小地主,見郭飛龍憨厚老實就收留了他們一家。郭飛龍有一手做豆腐的手藝,在這個小地主的幫助下,置辦了一套工具。每天清晨,當(dāng)家家戶戶的雞鳴叫醒山村的薄陽,“豆腐,鹵水豆腐,新鮮的鹵水豆腐”郭飛龍的吆喝聲,和著淡淡的豆香,便彌漫在附近山村的街道上。日子雖然很艱苦,但總算是安頓下來了。
時間就這么一晃就到了1944年,八路軍的一支部隊進(jìn)駐了臨沂山區(qū),這里就成了和日本鬼子的拉鋸區(qū)。在臘月的一天,夜里下了一場大雪,雪粒擊打得枯枝干葉唰唰啦啦響著。郭飛龍剛點完豆腐,突然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只見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站在門前,凍得直打哆嗦,這小伙子說想要點飯吃。
郭飛龍什么也沒有多想,趕緊把小伙子拉進(jìn)屋里,說,孩子先進(jìn)屋暖和暖和。隨后把小伙子拉到灶臺旁邊,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這小伙子吃完豆腐腦之后,身上暖和多了,就告訴郭飛龍,說自己叫劉保衛(wèi),是八路軍籌糧隊的,遇到伏擊,被敵人打散了,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人,那個人受傷了,我把他藏在那邊的山洞里了。
郭飛龍一聽,心中又驚又喜,畢竟自己的兒子也是咱隊伍上的人,可是和小伙子也是剛見面,不能把什么事都說出來啊,于是,他也沒有透露身份,只是給小伙子說,想去看一看傷員,送點吃的。
劉保衛(wèi)出于警惕,拒絕了他,但是覺得老人家挺善良,只求郭飛龍幫忙給弄點吃的,最好再給一捆干麥秸,因為那個山洞太潮濕了。
郭飛龍一聽就明白了,他看著外面白茫茫的大雪,讓媳婦又拿出來一條舊棉被,抱著一捆干麥秸,捆扎在一起交給了劉保衛(wèi),讓他帶到山洞里。然后千叮嚀萬囑咐,沒有吃的就到家里來。
此后每隔一兩天,劉保衛(wèi)就會悄悄過來拿點吃的,其中還托郭飛龍買過幾次治傷的藥。雪霽后的天空潔凈如洗,陽光在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環(huán)。
時間過了二十多天,劉保衛(wèi)最后一次來,就說大爺大娘,明天我們就走了,這是兩塊大洋,還有一頂軍帽,以后拿著軍帽去找我,只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會報答你老人家的恩情。
郭飛龍趕忙推開銀圓,說,銀圓不能要,只留個帽子留個念想吧,我還要給你們多備些干糧,路上不能挨餓。
就這樣,劉保衛(wèi)和那個沒有見面的傷員就追趕隊伍去了。
時間到了1949年春天,解放軍的一支隊伍集結(jié)在臨沂地區(qū),準(zhǔn)備短暫休整后開赴長江前線。劉保衛(wèi)所在的部隊也在此聚集,他們駐地正好離郭飛龍的村子不到十里地。
這一天,劉保衛(wèi)就向團(tuán)長李子興請假說,我想抽點時間去看看郭大爺一家,團(tuán)長李子興就是當(dāng)時那個傷兵,當(dāng)然也是文章開頭那個因叛徒出賣不得不離家出走的李子興??谷諔?zhàn)爭進(jìn)入尾聲的時候,還是大隊長的他帶著隊伍籌糧,和敵人遭遇,在戰(zhàn)斗中負(fù)了傷,被劉保衛(wèi)藏在山洞里,多虧郭飛龍一家救助,他才能傷好歸隊。
李團(tuán)長對劉保衛(wèi)說,我是實在走不開,我也很想借這個機(jī)會好好地面謝恩人。于是,他就命令劉保衛(wèi)明天務(wù)必要把郭飛龍大爺接過來。第二天一大早,劉保衛(wèi)就帶來了忐忑不安的郭飛龍,李團(tuán)長很遠(yuǎn)就迎上去。那天,天上還下著小雨,當(dāng)郭老漢脫下蓑衣,摘下草帽,李團(tuán)長定睛一看大吃一驚。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干瘦的老人,自己的恩人,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李團(tuán)長愣了一下神,一下子就抱住父親的胳膊,跪了下去,喊了一聲,爹,我是你的兒子呀!淚水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在李子興的臉上恣意汪洋。
郭飛龍老漢更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伸出干癟的手捧起兒子的臉,瞬間就淚流滿面。
英雄井
1939年初秋,程春生從南部抗日邊區(qū)趕到鐵路附近,和當(dāng)?shù)氐幕孛裰ш犎〉寐?lián)系,三天后里應(yīng)外合,把鬼子建在火車站的炮樓端掉。他把裝備和情報交代給回民支隊后,又將回民支隊的情報別在內(nèi)褲精心縫制的夾層里,就開始往回返。走著走著察覺情況不對,總感覺身后有人跟蹤,但是每次回頭看都空無一人。以他多年偵察員的經(jīng)驗和機(jī)敏,飛快地跳進(jìn)路旁的草叢里隱蔽起來,然后緩慢匍匐爬行。
不足幾分鐘,果真出現(xiàn)了一支日軍小分隊。他們察覺跟丟了程春生后,急切地在草叢里尋找。程春生想,在草叢里耗下去只能是兇多吉少,束手就擒是遲早的事。于是,他趁鬼子不備,跳起身子,朝鬼子開了兩槍,往前方不遠(yuǎn)處的村莊跑去。這個村莊就是離火車站最近的秦莊。
鬼子在身后窮追不舍,他們并沒有開槍,很顯然他們的目的就是活捉程春生。身后的翻譯官大聲喊叫著,前邊的八路,你不要跑了,和皇軍合作,好處大大的。
程春生怎會相信敵人的胡言亂語,只顧拼了命地往前跑。
進(jìn)入村子,鬼子為了順利抓到程春生,向天空開了幾槍,尖銳的槍聲打破了村莊的寧靜。村人從門縫里驚惶失措地往外張望。鬼子喊叫著讓所有人到村口集合,翻譯官告訴村民,只要你們說出八路的去處,每家每戶可以到火車站領(lǐng)十袋洋面。村人們木然得如一座座雕像,默不作聲。其中就包括秦大娘。
秦大娘年輕時是從十里外的田莊嫁到秦莊的,那個時候女人很少有名字,婆家都姓秦,人們都叫她秦田氏,上了年紀(jì)后,人們都稱呼她秦大娘。秦大娘十分善良,為人和氣好說話,在村子里很受敬重。就在剛才,程春生跑到秦大娘門口時,被秦大娘叫進(jìn)院子里??吹絺劾劾燮v不堪的程春生,秦大娘心疼不已。于是就讓自己的兒子帶著程春生下到院中的一口井里。原來,秦大娘一家為逃避戰(zhàn)禍,把井底靠近水面的井壁掏空,里面不但能藏人,還放了一些吃的東西。
鬼子眼看這樣的辦法不奏效,于是便向村民威脅道,如果你們不愿說出八路的下落,每過十分鐘就用刺刀殺死一名村民,如果還不說,就將全村的人全部殺掉。
這時,眾人瞬間露出了十分難堪的表情,因為他們并不知道這名八路軍究竟藏在哪里。氣氛頓時顯得劍拔弩張,空氣變得黏稠起來。在人群中的秦大娘也面露難色,神情非常慌張,想起家中還有幾個年幼的孩子,心頭布滿陰霾。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鬼子也逐漸失去了耐心,在人群中抓出一個青年人,準(zhǔn)備開刀。眼看刺刀就要進(jìn)入胸膛時,秦大娘突然從人群中站出來,高聲喊道,八路就在我家里,你們要找就跟我走。她在激動中打著激動的手勢。
鬼子將那個青年推倒在地,派了幾個人跟著秦大娘走了。秦大娘步子很慢,風(fēng)在她的身邊流淌,卷起的樹葉殘屑在她身前身后飛舞。伴隨著鬼子踹開大門,秦大娘指了指院中的那口井,沖著井口高聲喊道,快出來吧,不能因為你一個人連累全村的老少爺們。
鬼子將爬出井口的男人五花大綁押走了。秦大娘坐在井邊,眼里的淚再也藏不住,先是噗嚕嚕往下掉,然后決堤般涌出。
不一會兒,穿著秦大娘兒子衣服的程春生從井里爬了出來,瞬間紅了眼眶。他的腮幫子劇烈抽搐,死死盯著不遠(yuǎn)處火車站的炮樓。
原來剛剛被帶走的那個人是秦大娘的兒子,由于兒子和程春生身高、發(fā)型相差不多,因而秦大娘提前讓兩個人換了衣服,并和兒子交代了一番。起初程春生拼命拒絕,不愿采取這樣的方式,但是由于身上的情報過于重要,最終只好眼含淚水答應(yīng)了下來。
事后,秦大娘的兒子被鬼子帶回去遭受了一系列嚴(yán)刑拷打。鬼子為了讓他說出情報,利用非人的手段,每天折磨著秦大娘的兒子。皮開肉綻的秦大娘兒子牙齒咬得咯嘣響,一句話都沒有說,最后在鬼子的折磨下痛苦死去。
程春生在經(jīng)歷此事后,將秦大娘認(rèn)作了自己的母親。1949年后,他曾藏身的那口井被當(dāng)?shù)卣麨橛⑿劬?/p>
作者簡介:
程先利,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德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少年文藝》《山東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等五十余家報刊,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