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慧
日本政府觀光局真的是喜憂參半。
新鮮出爐的2024年第一季度訪日觀光客數據以856萬人刷新了紀錄。2024年的3月和4月,連續(xù)兩個單月訪日觀光客人數突破300萬,這個數據也預示著,日本恢復到了疫情前的旅游吸引力。
與此同時,“觀光公害”這一話題再度引發(fā)爭議。沒有一方感到滿意:本地人覺得生活質量受到影響,政府缺乏對洶涌人潮帶來的社會問題的有效公共管理,游客們更是疲憊不已。
全球語境中更多用“overtourism”一詞描述這個旅游問題。一些地區(qū)成為觀光地之后,因為游客增加,導致交通擁堵,噪音、垃圾逐漸超出環(huán)境負荷,旅游資源與服務質量開始下降,觀光地的房租與物價也開始上漲,從而影響旅游體驗與當地人的生活質量。日本則用“觀光公害”來形容這一系列負面效應。
每次討論觀光公害時,京都總是必被提及的反面案例。曾去京都旅行的人應該都體會過在古城“生存”的艱難:巴士站永遠排滿了人。游客們抱怨每趟車只能上幾個人,本地人則對游客們超級占空間的大型行李箱充滿無奈。根據京都市交通局2018年的一項調查,定員70人的京都巴士在高峰時平均能擠146人。今年4月底,黃金周前的那個周末,一對從千葉縣去京都旅行的日本夫婦被街上的人流量驚呆了,“跟在主題樂園一樣多”,他們甚至覺得,比起搭車,走去目的地要更快一點。
擁堵帶來的安全問題也讓日本的觀光地緊張不已。神奈川縣鐮倉市“鐮倉高校前”車站附近的一個路口,因為曾在動畫《灌籃高手》(SLAM DUNK)中出現,早已成為粉絲們蜂擁打卡的情懷圣地。當地政府已經在假日派工作人員疏導交通,但因在路口拍照的游客太多,常常導致交通堵塞,甚至有人在列車到達前還舍不得離開鐵軌,當地居民正在討論申請讓政府在非節(jié)假日也加派人手。
山梨縣境內一家仿佛可以“看到富士山籠罩在屋頂”的羅森便利店,也莫名其妙地成了網紅打卡點。一些游客為了拍照,或橫穿馬路,或隨意停車,不斷引發(fā)當地居民投訴。富士河口湖町政府想了不少辦法,他們設置過多語言提示牌,也派人維持過秩序,都收效甚微。5月21日,政府忍無可忍,在這家羅森對面的人行道裝上了2.5米高、20米長的幕布—這事立刻又上了新聞。
真要深究,政府確實對此沒有太多預算,尤其是日本一些中小級別行政機構(地方自治體),更是缺乏解決觀光公害的資金與技術。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日本的白川鄉(xiāng),這是個以“合掌構造”建筑風格聞名的世界文化遺產村落,只有約1500名村民。雖然是觀光勝地,整個村子卻沒有一個公共垃圾桶—最近的垃圾處理中心在35公里外的高山市,村子實在沒有能力天天把游客的垃圾運出大山送去城里處理,只能呼吁游客們把自己產生的垃圾都帶回去自己處理。
在日本,除了幾大都市圈,大部分地區(qū)的政府都受少子高齡化影響,面臨人口急劇減少、稅收驟降的難題。因為實在沒錢,不少地方政府的收入都靠國家撥款或者補助,被揶揄為“3成自治”,意思是這些自治體的收入中,只有3成來自地方稅收收入。
同樣是垃圾問題,即便是在京都這樣的大城市,要放幾個垃圾桶也并不容易。京都嵐山商店街是一個著名的旅游街區(qū),在2017年之前,這條街曾經擁有京都市設置的4個寶貴的公共垃圾桶。但垃圾量實在過大,常常撲灑到垃圾桶外,人們由此又會進一步把垃圾放在垃圾桶旁邊,周圍居民為此不斷投訴。而因為白天游客太多,市政府無法增加垃圾回收頻次,最終這4個垃圾桶被撤除了。至于商店街的店鋪里的私人垃圾桶,只方便客人丟棄在店內產生的垃圾。
直到2023年9月,嵐山商店街的垃圾桶事件終于又上了一次新聞。京都隔壁的滋賀縣大津市的廢棄物處理業(yè)者向京都市捐贈了智能垃圾桶,可以自動將垃圾壓縮至1/5體積,這相當于提升了5倍垃圾收集的效率。這組垃圾桶被設置在商店街大道100米外的竹林小徑,也算是處理觀光公害之垃圾問題的一個試點。
公共管理問題的根源可能仍然是自主性。我覺得非常厲害的一個項目—東京澀谷區(qū)廁所項目(The Tokyo Toilet),在解決公共策略管理問題的同時,也考慮了“人如何使用廁所”“怎么讓人愿意維持清潔廁所環(huán)境”等問題,由此才有了第二階段的《完美的日子》電影計劃,以文化項目提升公共項目知名度,讓人對“美的環(huán)境”產生維護之心。
很多觀光公害的問題,最初的源頭也往往在于“意識”。做出“公害”行為的人可能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問題,貿然當面指出,加上文化差異,很可能一時會讓矛盾激化。那些對著京都藝伎拍照的游客,也大多是因為“好奇”“好看”,因而忽視(甚至沒有意識到)肖像權、私人空間等問題。很多拍照時情不自禁站到馬路中間、鐵軌上的人亦是如此。
因此,一個柔軟、前置的提醒,可能會更加有效。京都市、京都市觀光協(xié)會與京都府警共同制作的多語言版《MIND YOUR MANNERS》系列手冊算是一個做得還不錯的項目。疫情這幾年也給了這座古老城市一個喘息的機會,與更多機構和組織締結了合作關系:針對本地人對觀光客帶著大型行李擠巴士的抱怨,京都市政府和快遞、酒店行業(yè)從業(yè)者合作,幫人們把行李直接運到酒店,方便游客“空手觀光”;推出了能展現擁擠度的線上地圖,方便游客安排行程;原先曖昧的道德規(guī)范,如今以醒目的標識列明了禁止條目與“罰款”字樣,有些還標注了理由。
更多聲音正在出現。觀光公害本身就是一個影響深遠的社會問題,未必能有一個圓滿的答案,不同解決方案是在不同策略與群體利益間的抉擇與傾斜。比如為了容納更多乘客,增加的列車車廂、公交數量需要進一步整備基礎設施,與非高峰時段利用率相比,這是不是一項有效的行政投資?從全球視野來看,一些城市與區(qū)域開始征收“觀光稅”,緊接著就引發(fā)了更多問題:在威尼斯就有人抗議新規(guī)沒有確定好“游客”定義的邊界,導致居民可能支付更多成本;日本廣島縣廿日市市有一個世界遺產“嚴島神社”,當地自去年10月開始征收宮島訪問稅,預計一年增加1.04億日元(約合481萬元人民幣)的稅收收入,用于當地“可持續(xù)的地域振興事業(yè)”。
在觀光旅游領域,“可持續(xù)”一詞尤為重要。大多數時候,旅游景觀是包含人類居住空間在內的綜合社會空間,而非無菌的“主題公園”。每個甘愿用旅游資源交換經濟利益的個體,都不得不承擔一部分社會成本。因為基礎交通、垃圾處理、災害處理等管理方式無法滿足“觀光城市”的要求,鐮倉市在2013年沒有通過世界遺產評定,這座城市也暫時放棄了參評計劃。但這并非鐮倉城市發(fā)展的終點。換個視角看,與從不堪負荷到艱難改正的京都相比,暫時放棄,也許可以讓鐮倉發(fā)展出一條更適合當地居民的“城市慢慢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