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田
2024年3月28日,研究團隊對北周武帝宇文邕進行了初步面貌復原
日前,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聯(lián)合復旦大學、廈門大學等研究團隊,發(fā)布了北周武帝宇文邕墓等系列考古成果。團隊在科技考古和生命科學等學科的加持下,對宇文邕有了不少新的認知,不僅認定了他的死因或許是長期服用丹藥引發(fā)的中毒,還確認身為鮮卑人的他,也有一定的漢族血統(tǒng)。
此外,團隊還通過科技,“復原”出了這位帝王清瘦英武的長相。
對于大眾而言,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名字可能略顯生僻,即便以他為原型的角色曾在《蘭陵王妃》《獨孤天下》等熱播劇中登場。
但對于歷史愛好者而言,宇文邕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他或許是整個南北朝期間最有作為的君王。若非他英年早逝,諸皇子尚幼,只能傳位給后來沉湎酒色、性格乖戾的宇文赟,外戚楊堅怕是也難以順利奪權,此后的中國歷史或許也都將改寫。
在中國歷史上,曾發(fā)生“三武一宗滅佛”,即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后周世宗柴榮都曾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禁佛。而這四人中,除了拓跋燾被近宦所殺外,另外三人也都是壯年暴斃,宇文邕一度還被傳出是“遭了報應”。
但在科技力量之下,傳奇帝王的人生B面得以再現(xiàn),真實的死亡原因也被揭曉。
宇文邕是北周政權奠基人宇文泰的四子,在年輕時就能獨當一面,深受父親喜愛,曾被父親夸獎為“成吾志者,必此兒也”。
在他的兄長、北周明帝宇文毓遭權臣宇文護毒殺后,年僅16歲的宇文邕被推上了帝位。多年的韜光養(yǎng)晦后,宇文邕成功誅殺權臣,開始親政。
在位期間,宇文邕勵精圖治,進一步發(fā)展了府兵制,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軍隊中的胡漢界限,也使得府兵制成為隋唐的主要兵制。同時,他廣辟農(nóng)田、興修水利,沒收了大量寺院土地和財產(chǎn),這些舉動無不促進了北周經(jīng)濟的恢復。
得益于此,宇文邕通過戰(zhàn)爭消滅了長期與北周對峙的北齊,再度統(tǒng)一了中國北部,統(tǒng)治版圖擴展至黃河流域和長江上游,為數(shù)年后隋朝南下滅陳打下了堅實基礎。
然而,就在宇文邕統(tǒng)一北方的次年,他卻死在率軍北伐、親征突厥的路上—那一年,他年僅36歲,低于中國皇帝的平均壽命。
對于宇文邕的功績,魏晉南北朝史學專家唐長孺和王仲犖教授的評價都不低,認為他很有能力,是當時歷史上的杰出人物,但對于他突然死亡的原因,歷史上卻眾說紛紜。
如此驚人相似的歷史,讓“報應說”也有廣泛傳播的基礎。
因為宇文邕曾下令毀佛,唐代《法苑珠林》等佛教類書不乏編排宇文邕的段落,如假托隋文帝時期大臣趙文昌暴斃,在地獄見到北周武帝身披三重枷鎖的故事,隱隱有暗指后者之死,是滅佛后的報應和詛咒之意。
唐初僧人甚至在文章中指出,北周武帝“狂悖無道,毀滅佛法焚燒經(jīng)像。破壞塔寺罷廢眾僧”,因此才會“身生癩瘡,惡疾而死”。
類似的說法在宋代后愈加盛行。五代時期,另一個名為“周”的割據(jù)王朝,君主柴榮同樣很有作為,同樣主張滅佛,兩人也都是死于北征途中,死后很快也都被大臣奪取了政權……如此驚人相似的歷史,讓“報應說”也有廣泛傳播的基礎。
在科學并不發(fā)達的古代,不信命理之說的文人士大夫即便試圖推翻“報應”的說法,也缺乏相應證據(jù),往往也只能從史書里尋章摘句,找出宇文邕少年時受權臣掣肘身體欠佳、親政后過度操勞等旁證,懷疑可能是死于某種疾病或不明原因中毒,但因缺少直接證據(jù),難以一錘定音。
而如今,通過成分分析,科學界得出了更為準確的結論,而不是如古人般簡單地歸結為天妒英才。
1993年,考古隊伍在陜西省發(fā)現(xiàn)了北周武帝與皇后阿史那氏的合葬墓,并逐步開始搶救性發(fā)掘,從棺槨中獲得了宇文邕顱骨、股骨部分殘存遺骸。
經(jīng)多年的跨學科研究,復旦大學科技考古研究院文少卿團隊、生命科學學院金力團隊聯(lián)合廈門大學王傳超團隊及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取得重要成果,借助科技手段,對宇文邕之死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法醫(yī)鑒定”。
研究團隊對宇文邕的股骨樣本進行了超33種微量元素分析。其中,砷元素含量是阿史那皇后的12.6倍,是正?,F(xiàn)代人樣本的2000多倍,同時,硼、銻兩種元素含量也明顯偏高。
該團隊表示,股骨反映的是十年以上的代謝過程,說明這些元素是在長期飲食中累積在骨骼中,可以排除被毒殺的可能,而是慢性砷中毒。
北周武帝宇文邕墓葬出土的陶俑
北周武帝宇文邕墓葬全景
魏晉南北朝時期,清談與服食五石散或丹藥之風,在南方名士間尤為盛行,后隨著北魏對道教的尊崇和漢化程度加深,煉丹、服丹藥等也開始在北方上層貴族間流傳,并一直延續(xù)到了唐代。
考慮到五石散或五靈丹中的黃色的雄黃和白色的礜石,都含有大量的砷化物,再結合《周書》里宇文邕自述患有“疹疾”,發(fā)病時“口不能言”“瞼垂覆目”且并發(fā)了“足疾”等癥狀,這些都是明顯的服食丹藥后砷中毒的癥狀。
于是,研究團隊將宇文邕樣本和唐代名臣郭嗣本的樣本相對照,發(fā)現(xiàn)二者體內(nèi)異常元素構成極為接近—而史書中明確記載,后者有長期服食丹藥的習慣,并曾接受過皇帝御賜的丹藥。
至此,一代雄主宇文邕死因被徹底揭開,即長期服用含砷的丹藥后,出現(xiàn)慢性砷中毒,進而引發(fā)系統(tǒng)性疾病。
除了死因之外,本次研究的另一大亮點在于對宇文邕樣貌的復原。
此前,宇文邕最知名的肖像,來自唐初知名畫家閻立本繪制的《歷代帝王圖》。宮廷畫卷里的帝王樣貌往往顯得更為莊重和沉穩(wěn),主要彰顯帝王的氣勢,但缺點是不夠寫實,藝術價值有余而歷史價值不足,繪畫往往也被歸納為美術史的范疇。
考慮到閻立本并未親見過宇文邕,兩人生活的年代相差了約半個世紀,因此閻立本筆下的宇文邕盡管形象生動,但距離真實的宇文邕模樣顯然存在距離。
正如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仲偉民所說,對歷史進行抽象或粗線條的論述容易,對歷史細節(jié)的描述和研究最難,還原歷史的真實更難。
想要還原歷史人物樣貌,最難之處莫過于DNA采集和提取。為了保護顱骨的完整性,團隊放棄采用DNA保存情況往往更好的顳骨和牙齒部分,而是選擇了肢骨斷片,但在實際執(zhí)行中,卻發(fā)現(xiàn)宇文邕的肢骨樣本污染率較高,僅足以實現(xiàn)基本族源分析。
據(jù)團隊介紹,他們通過1年的努力,針對高度降解樣本優(yōu)化出一套全新技術方案,成功獲取了更短的DNA片段,在同一樣本源上獲取到約100萬個可用基因位點。
在這一基礎上,研究團隊通過顱骨CT的方式,結合控制頭發(fā)、皮膚和瞳孔色素相關的DNA位點進行建模,復原了較為接近真實的宇文邕面貌。
結果顯示,宇文邕樣貌與東亞、東北亞人長相沒有明顯差別,也都是黑頭發(fā)、黃皮膚和棕色眼睛,這與閻立本筆下面容飽滿,須髯濃密的帝王形象有極大差別,也顛覆了鮮卑人是須發(fā)茂盛、高鼻深目、與西域胡人相似的傳統(tǒng)刻板印象。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韓昇在文章中指出,該團隊首次通過DNA還原北周武帝樣貌,開今后科學復原古代民族基本生理形態(tài)的先河。
研究人員提取DNA
此外,研究團隊還發(fā)現(xiàn),宇文邕65%的祖先成分來自古代東北亞人,但也有約三分之一的血統(tǒng)來自古代黃河流域農(nóng)業(yè)人群。這不僅坐實了宇文邕是胡漢混血的身份,其祖母王氏很可能是北方漢人。同時,這也是對歷史記載中鮮卑與漢族長期通婚的有力佐證。
上述這一系列關于宇文邕基因組數(shù)據(jù)和面貌復原的內(nèi)容也被寫成了論文,近期發(fā)表在國際權威學術期刊《Current Biology》之上。
在DNA技術的幫助下,人們對歷史的認知已被一遍遍改變。在破解宇文邕死亡之謎前,2022年底,復旦大學的這支團隊就破譯宇文邕的妻子、突厥人阿史那的基因組,這也是全球首例古突厥皇室基因組。
該研究顯示,阿史那的基因主要來自古代歐亞北部,表明古代突厥王室與漢人的遺傳混合有限,認定突厥阿史那部起源于歐亞大陸東北亞,否定了歐亞大陸西部起源說和多重起源說,破除了學界此前爭論不休的阿史那部祖源爭論。
而在國外也有類似的研究。去年3月,一支國際研究團隊對保留至今的多組貝多芬頭發(fā)進行基因組測序,顛覆了此前對貝多芬死因的猜測,認為他有患肝臟疾病的強烈基因傾向,因此乙型肝炎才是奪走這位音樂巨人生命的罪魁禍首—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貝多芬祖上疑似有婚外情的證據(jù),貝多芬可能根本不該姓“貝多芬”。
在DNA技術幫助下,未來是否還會有更多的古代名人秘辛被發(fā)現(xiàn)呢?這并不一定,一來因為帝王墓穴都不會主動去挖掘,除非遭遇盜墓等需要搶救性保護的情況;二來,由于大型墓地中氧氣充足,人骨更易腐敗,容易出現(xiàn)“大墓不見人骨”的情況,即便有DNA技術,缺乏足夠的生物樣本,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但對于研究人員和考古工作者來說,在追溯歷史的道路上,多一項技術幫助,距離盡可能真實的歷史,就能更近一分。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