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1025
作者簡介:李嘉航(2001—),男,河北辛集人,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唐宋文學(xué)研究;
馮淑然(1969—),女,河北曲陽人,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博士、博士后,主要從事唐宋文學(xué)研究。
摘" 要:
王維在長安生活了將近40年,其詩歌中存在諸多的長安意象,諸如宮廷意象、帝京意象、山林意象等,這些長安意象高揚著詩人的圣代吟詠,表達著詩人的功業(yè)追求,傳遞著詩人的山野向往。而王維之所以可以將長安景觀與以上的情感態(tài)度緊密結(jié)合,與長安的特殊地位及儒佛道對詩人的深刻影響緊密相關(guān)。
關(guān)鍵詞:王維;長安意象;情感表達;都城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7.2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777X(2024)02004406
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談道:“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保?]493意象就本質(zhì)上來講是心物統(tǒng)一的結(jié)果,即主觀情感與客觀物象融合后的審美范疇。“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1]493,講的便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要注意把握客觀世界,同時還試圖將自己的心理變化附著于物。由于王維大部分時間在長安為官,長安的地標建筑、風(fēng)物景觀都被他主觀化后變成了詩中的意象,這些意象凝縮著詩人豐富的思想情感。就筆者統(tǒng)計,王維與長安有關(guān)的詩歌共110首,其中作于長安但詩中沒有長安意象的詩歌不在分析之列;同樣,未作于長安但詩中借長安風(fēng)物表達自己情感的詩歌理應(yīng)納入研究范疇。通過檢索王維的詩歌,發(fā)現(xiàn)其中涉及長安意象的詩歌凡75首,這些詩歌中存在著圣代長安、功業(yè)長安和吏隱長安三種類型。這三種類型寄托著作者對長安的三種不同態(tài)度,但這三種情感并非絕對割裂,也并未因為人生階段的不同而產(chǎn)生分野,卻是隨著詩人的心境、場合的變化而相互渾融的。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保?]卷77唐以前,已有11個朝廷先后在長安建都。唐長安城繼承隋大興城而來,在規(guī)模和形制上沒有太大改變,即所謂的“因隋之舊,無所改制”。隋唐的都城建造在漢長安城東南部,隋文帝詔令宇文愷營建都城,“蕭何據(jù)龍首山北向折東高處建未央宮,龍首山此向延伸的終點即為長安城。隋文帝劃定的建都區(qū)域則在龍首山南端自樊川向此而未及東折處的平原上,這塊地方漢時屬杜縣,北周時屬京兆郡萬年縣,久為京縣轄境”[3]。唐長安城下轄兩縣即朱雀大街以西的長安縣、以東的萬年縣?!额惥庨L安志·京城》記載隋文帝“自開皇二年六月十八日,始詔規(guī)建制度……所司依式先筑宮城,次筑皇地,亦曰子城,次筑外郭城”[4]40??梢娫陂L安城建造之初,便著意塑造宮城、皇城、外郭城三城一體的建筑模式,宮城是皇帝就寢和上朝的地點,皇城則是省閣大臣的辦公場所,外郭城則設(shè)立坊市,以安百姓?!恶樖闲抡f》云:“詔宇文愷,則建太興城,先修宮城,以安帝居,次筑子城,以安百官,置臺、省、寺、衛(wèi),不與民同居,又筑外郭京城一百一十坊兩市,以處百姓?!保?]44具有不同職能的三城被整齊完善地排布到大興城即長安城中。如此一來,宮城被建造在長安城正北,這一方面體現(xiàn)著皇帝背北而立、南面而王的儒家文化傳統(tǒng);另一方面,北部地勢較高,建造都城容易形成居高臨下的俯視態(tài)勢,表現(xiàn)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尊嚴,唐朝大明宮便興建在海拔400米以上的龍首原上。
隋唐長安的布局呈現(xiàn)出東西完全對稱的棋盤式街衢與坊里,排列規(guī)整秩序,呈現(xiàn)著帝都的威嚴與氣魄。
長安作為一個綜合意象,其中囊括著極為豐富的意象類型,凡是屬于長安這一地域范圍之內(nèi)的自然地理意象和人文意象都應(yīng)成為長安意象的研究范疇。王維詩歌中的長安意象大體分為三類八種,第一類是宮廷意象,即宮城皇城之內(nèi)的意象,包括宮殿意象,如門闕、宮闕、鳳輦、冕旒、玉殿、大明宮等;省閣意象,如紫薇—中書省、黃門?。T?。T下省、承明廬—夜值侍從辦公場所;皇帝意象,如天子、至尊、圣主、明主、君王。第二類是帝京意象,即描繪帝京特點和外郭城的意象,包括宏觀描繪長安城特點的意象,如帝王州、長安、王畿、帝京、北闕;市井意象,如道路、街景;寺觀意象,如資圣寺、青龍寺、悟真寺。第三類是山林意象,即描繪長安山川河流的意象,包括山野意象,如龍首原、少陵、杜陵、終南山、華山和園林意象如曲江。
一、圣代長安
羅宗強先生在《隋唐五代思想史》中將盛唐的時間界限定義在睿宗景云中到玄宗天寶初,而這段時間正是王維施展才華之際,他經(jīng)常自覺地對豪華壯麗的帝都長安進行由衷地歌頌與夸耀,同時對盛唐的壯闊氣度、清明政治等進行推崇與高揚,這體現(xiàn)出王維對長安的深厚情感,表達出作者歌頌圣代的傾向。
王維有時通過描寫長安的總體景觀來歌詠長安。在《瓜園詩并序》中寫道:“藹藹帝王州,宮觀一何繁。林端出綺道,殿頂搖華幡?!保?]13帝王州作為一種帝京意象,用來代指長安。登高遠觀帝王州覺得祥和旖旎,宮殿和寺觀也十分繁盛,顯得錯落有致,一條寬廣的大道連接著城郊山野和帝都內(nèi)景,各個宮殿頂端的旗幡隨風(fēng)而動,可謂壯美之至。王維眼中帝王州的總體形象是富麗、巍峨、繁華、壯麗的。通過對此種長安形象的描摹,展現(xiàn)出作者對帝王州的歌頌、傾慕和高揚。在《登樓歌》中,也表現(xiàn)了王維對長安的歌頌與稱賞。他說:“聊上君兮高樓,飛甍鱗次兮在下。俯十二兮通衢,綠槐參差兮車馬。卻瞻兮龍首,前眺兮宜春。王畿郁兮千里,山河壯兮咸秦。”[5]2登樓遠眺,長安街景鱗次櫛比,十二條通衢大道錯落有致,熙來攘往的車馬穿梭于兩側(cè)栽滿槐樹的大道上。遠眺龍首山,前望宜春宮,京畿千里生機,秦地山河壯闊。此詩在敘事與描寫中傾露著作者對長安深沉的欣賞與愛戴。登高望遠,本就胸懷開闊,眼界宕開,遼闊的山河與繁盛的帝都相互映照,二者最終在壯美中得到了統(tǒng)一,可以體會到作者在描寫此景之時內(nèi)心濃郁的自豪感。
王維有時在詩中以長安代言者的身份站在國體國格的角度對長安這一帝京意象進行歌頌,顯示出帝都長安的國際風(fēng)度和國際氣魄。如《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珮聲歸向鳳池頭。[5]177
開篇從皇帝的服從人員開始寫起,趙殿成引《漢官儀》:“宮中興臺并不得畜雞,夜漏未明三刻雞鳴,衛(wèi)士候于朱雀門外,著絳幘,專傳雞唱”[6]307,而曉籌則是報更用的牌子,尚衣為“掌天子服冕之官”,“翠云裘”則為皇帝的服飾。天還未亮,宮人便開始了忙碌的工作,服侍皇帝起床。此時大臣們已經(jīng)抵達大明宮前,整理官容,靜等朝拜。不久,高大莊嚴的宮門徐徐打開,金碧輝煌的宮殿隨著陽光的射入而顯得愈發(fā)耀眼,皇帝到來之后,凡是在本朝為官的臣子,無論其國籍為何,都要對最高皇權(quán)進行朝拜。國體的尊嚴在此刻得以彰顯,雍容壯美的帝國氣度隨著朝陽等充滿著無限希望的意象得以表現(xiàn)。隨后,對大明宮的宮廷器物進行刻畫,塑造出雍容華貴、嚴整秩序的早朝景觀。其中無論是帝京意象還是宮廷意象,都顯示出王維身在圣代的無比自豪與自覺歌頌,展示著一種華貴而不綺靡、壯大更顯圓融的積極健康的氣象。但不得不引人注意的是,此詩作于安史之亂收復(fù)兩京之后,但詩中并未顯示出落寞與傷感,可以見得此時盛唐的氣象與光環(huán)還未完全褪去,失落與恐慌的社會心理并未占據(jù)大部分詩人的內(nèi)心,他們依舊對統(tǒng)一的帝國充滿憧憬與希冀。正如趙殿成按語所言:“早朝四作,氣格雄深,句調(diào)工麗。”[5]179規(guī)整嚴肅的皇宮秩序與壯麗雄渾的朝野氛圍緊密地融合為一。在《冬日游覽》中王維描述道:“秦地萬方會,來朝九州牧”[5]64,同樣展示著長安作為一個國際都會的壯大與威嚴。此外還有如“太陽升兮照萬方,開閶闔兮臨玉堂,儼冕旒兮垂衣裳。金天凈兮麗三光,彤庭曙兮延八荒”[5]1(《奉和圣制天長節(jié)賜宰臣歌應(yīng)制》)、“旌旗映閶闔,歌吹滿昭陽”[5]232(《春日直門下省早朝》)等詩句,都表現(xiàn)著長安作為大唐的象征在萬國朝拜、八方來朝的歷史境地中的雍容氣度,體現(xiàn)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一統(tǒng)思想與“日月所照,風(fēng)雨所至,莫不從服”的國家自信。
這與長安的特殊地位密不可分,杜甫詩云:“秦中自古帝王州”,就政治經(jīng)濟條件而言,長安作為
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對于以王維為代表的唐朝士人來講,不僅代表著興盛繁榮的多元文化,還關(guān)乎著自己直趨龍庭的政治命運。長安擁有多元化的仕進機會,這對于王維這種想要躋身于清明政治的文人來說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向心力,它吸引著這些詩人自覺地對長安進行歌頌,表現(xiàn)著他們的詩才,從而實現(xiàn)了長安的詩化、都城的藝術(shù)化。《舊唐書》記載:“觀夫開元之治也,則橫制六合,駿奔百蠻?!保?]據(jù)記載,當(dāng)時世界人口不過2億,而唐朝人口便占據(jù)了總?cè)丝诘?/3,人均耕地面積為9畝,而截至2022年底,我國的人均耕地面積僅為1.36畝——當(dāng)然,二者的人口規(guī)模不可同日而語,土地面積也大相徑庭。不過也確實反映出,在土地等于經(jīng)濟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中,唐代的經(jīng)濟實力相對其他封建王朝來講還是較為繁榮的,所謂“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生活在繁榮富庶的唐代的詩人們自然會由衷地高揚清明的君主、刻畫富庶的市井、展現(xiàn)繁華的圣代。
從微觀都城布局的角度來講,唐代的長安城是在秦漢這兩個大一統(tǒng)帝國國都的基礎(chǔ)上形成并按照《易經(jīng)》六爻之?dāng)?shù)改造完成的。《元和郡縣圖志》卷一《關(guān)內(nèi)道》載:“隋氏營都,宇文愷以朱雀街南北有六條高坡為乾卦之象,故以九二置宮殿,以當(dāng)?shù)弁踔?,九三立百司,以?yīng)君子之?dāng)?shù)。九五貴位,不欲常人居之,故置玄都觀及興善寺以鎮(zhèn)之”[8]。由此觀之,長安在建筑伊始便帶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健康的政治愿望。這種文化的底層凝聚力是詩國形成的重要因素,也是王維等人流水朝宗的心理起點,還是詩人對長安自覺歌頌的文化前提。不得不說,這種健康的都城理念為圍繞著都城而產(chǎn)生的文學(xué)提供了健美威嚴的美學(xué)基點。此外,宏觀的地理單元也影響到了王維詩歌,甚至是初盛唐詩歌中的風(fēng)骨與氣象?!瓣P(guān)中平原由北而南大體分為三個地理單元:……第一與第三單元均不利于建造都城。第二單元東西近20公里,南北10余公里,……呈現(xiàn)出波瀾壯闊又回旋變換的地理風(fēng)貌。都城設(shè)計者有可能在平塬坡谷間尋求最大限度的拓展與縱深?!保?]正是這種縱深與拓展,使得都城長安具備了遼闊、穩(wěn)定的地理特點,反映在詩歌之中那便是博大與秩序。王維歌頌長安的詩歌具有一種恢弘的氣度,這種氣度源自文字按照簡單的組合規(guī)則排列之后所形成的被無限拉大的詩的空間,當(dāng)壯大的情感填充進詩歌闊大的空間后,便顯出一種博大的情懷來。秩序也是如此,在“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之前還有“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的準備工作,皇帝在準備早朝,而各位大臣必須在門外候旨,這種以早朝生活為代表的詩作所體現(xiàn)的秩序感是王維詩歌中甚至是唐詩中共同存在的美學(xué)特征。長安的地理形制對王維詩歌中的帝京意象的描繪產(chǎn)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王維在描繪帝京之時,也企圖將長安的健康、博大、壯美、昂揚、規(guī)整、秩序、氣度描繪出來,其中夾雜著對長安的向往、懷念、歌頌、感沐。我們可以通過其詩歌中有關(guān)長安的地理語言、建筑語言、文化語言和情感語言產(chǎn)生審美意義上的共鳴。
二、功業(yè)長安
王維對圣代進行歌頌的重要原因在于帝都長安為士子提供著無限多的入世機會,便于他們實現(xiàn)自己的功業(yè)理想。因而王維詩歌中經(jīng)常借助長安的各種意象表達自己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少年王維對長安的追逐,一方面是為了個體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他兒時便受到了儒家報國思想的感染,“九歲知屬詞”[10]5764,15歲入長安參加科舉,渴望高中,直趨龍庭,實現(xiàn)個人理想;另一方面還有家族光輝的復(fù)興,其父王處廉屬于太原王氏,“終官汾州司馬”[10]5764,此官為州縣官吏,“唐人習(xí)尚重京官而輕外放”。因而盡管是五品官職,但并未進入中央朝廷,并未靠近政治核心,對王處廉而言不可謂不遺憾,加之其母為博陵崔氏,父母二人皆為望族。科舉高中,入朝為官便成為王維光耀門楣的使命與責(zé)任。中年王維對長安的追逐便不再執(zhí)著于自己的理想了,而是面對“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5]72的社會現(xiàn)實做出的妥協(xié)。安史之亂后的王維對長安的趨靠是出于任叛軍偽職而產(chǎn)生的慚愧與自責(zé),對政治重新做出了價值判斷,渴望為清明的政治貢獻己力、報答皇恩。畢寶魁曾言:“這是王維政治熱情第三次高漲時期。這一時期詩人的內(nèi)心很復(fù)雜,但在愧疚之中還是很開心的,抱著感恩的心情積極工作,盡自己最大能力為社會做點貢獻?!保?1]
王維有時在詩歌中直接抒發(fā)自己報效國家、建功立業(yè)的志向。他在《寓言二首其一》中說:“驪駒從白馬,出入銅龍門。問爾何功德,多承明主恩?……奈何軒冕貴,不與布衣言。”[5]84“銅籠門”即“龍樓門”,是漢代長安宮門之一。大夫以上的官員乘軒服輦,詩中往往借助軒冕代指權(quán)貴,二者皆屬于宮廷意象,此外還涉及了皇帝意象——明主。王維通過這兩種長安意象的結(jié)合,在詩中寄托了自己渴望身騎白馬、出入長安的宏偉理想,表達了對君主的尊崇與感沐,也表現(xiàn)了自己不甘平凡、不安于平民的深切情感。但同時軒冕也代表著社會地位與政治階層,便在現(xiàn)實意義上與王維拉開了距離,畢竟王維作此詩的時間正在他被貶之后的第二年,雖然心中凝結(jié)著郁結(jié)之氣——在“奈何”二字中可見一斑,但他用白馬配宮門、稱皇帝為明主,說軒冕是貴,可以看出對長安的總體態(tài)度還是懷念、崇拜與趨靠的。這種將各種不和諧的情感包蘊在禮義規(guī)約之中的遣詞運思方式,正是王維典雅雍容創(chuàng)作特點的核心。
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深刻矛盾與巨大反差不斷強化著王維著意仕進、建功立業(yè),進而直驅(qū)龍庭、入朝為官的志向。
有時在對朋友的勸勉中借用長安意象滲透著自己的功業(yè)理想與價值觀。王維在《苑舍人能書梵字兼達梵音皆曲盡其妙戲為之贈》中寫道:“故舊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厭承明廬”。[5]182承明廬為漢代侍從之臣值夜之所,顏師古在《漢書·嚴助傳》中注曰:“承明廬在石渠閣外,值宿所指曰廬”。三事即三公,王維對友人的勸勉與安慰寓于省閣意象之中,希望他不要嫌棄值夜之臣官階低微,終有位高權(quán)重之日。承明廬就成為了王維對苑舍人進行勸勉的情感載體,其中蘊含著王維對友人的拳拳之心,寄托著對友人光明未來的祝愿。他在《送李睢陽》中說:“布衣一言相為死,何況圣主恩如天?!保?]109圣主作為皇帝的代稱,表現(xiàn)了王維對皇帝的尊敬與推崇,同時此句的圣主還表現(xiàn)了更為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有王維對皇帝提拔之恩的感念,還有對友人內(nèi)心的安慰,希望李睢陽不要因為一時坎坷而自我放棄,希望他不忘建功立業(yè)之志,可以繼續(xù)為朝廷、國家貢獻價值?!端挖w都督赴代州得青字》所云:“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豈學(xué)書生輩,窗間老一經(jīng)”[5]142亦是如此。
王維在長安為官凡26年(735—761),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抱負,在詩歌中展露著功成名就后的閑適雅致?!伴e灑階邊草,輕隨箔外風(fēng)。黃鶯弄不足,嗛入未央宮”[5]254(《左掖梨花》),草是閑致的、風(fēng)是輕柔的、黃鶯充滿生機,在這種安詳自在的意境中展現(xiàn)著王維閑雅自適的心境,用雍容的筆調(diào)對長安宮廷之中的自然景物進行刻畫,隨處顯示著輕柔自然的春日之美?!跋銡鈧骺諠M,妝華影箔通。歌聞天仗外,舞出御樓中。日暮歸何處?花間長樂宮”[5]10(《扶南曲五首·其三》),此詩描繪在皇帝歡宴之時旖旎的場景,歌女的樣態(tài)實為雍容華貴,長安旖旎祥和的氛圍為王維雍容的筆調(diào)提供了深厚的資源。王維得以在歡宴之中嫻靜地描繪一景一物,此等閑適不同于王維在山野之中的閑適,是單屬于長安生活的雅致,是只有功成名就后方可體會到的花間長樂宮的華貴。諸如此類的詩歌還有如:“云館接天居,霓裳侍玉除[5]116”(《和尹諫議史館山池》),“束帶趨承明,守官惟謁者。清晨聽銀虯,薄暮辭金馬”[5]55
(《送張舍人佐江州同薛據(jù)十韻》),“柳暗百花明,春深五鳳城。城烏睥睨曉,宮井轆轤聲。方朔金門侍,班姬玉輦迎。仍聞遣方士,東海訪蓬瀛”[5]83(《早朝》)等,均體現(xiàn)著王維在入朝為官之后對宮廷生活的一種安適心態(tài)。
王維深受儒家忠君思想的影響,孔子在《論語·八佾》說:“《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是講究情感發(fā)泄的度,即“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情感規(guī)約。王維始終將玄宗肅宗視為“圣主、明主”,在受黃獅子事件影響被貶濟州的旅途中,依然在詩中借用皇帝意象為皇帝開脫?!皥?zhí)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盡管被皇帝貶謫,心中憤懣不平,但他依舊恪守著君臣之禮,依舊對最高統(tǒng)治者保持著信任,沈德潛認為這兩句“亦周旋,亦感憤”。安史之亂后,皇帝赦免死罪,王維由給事中遷為太子中允,職位僅低一階,于是他又稱贊皇帝“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圣壽未云多”[5]185(《既蒙宥罪旋復(fù)拜官伏感圣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在《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中云:“閉閣以思政,酌泉以勵心,親畢力于平人,無煩八部,誓不負于明主”[5]301,可見王維在安史之亂后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他對自己以往追求歸隱的理想產(chǎn)生了慚愧、懷疑與否定,為報皇恩,他決心為清明的政治貢獻己力,繼續(xù)采用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來改造自己的思想與行為,甚至自愿捐贈了自己的輞川別業(yè)作為清源寺?;实蹖ν蹙S的寬容與諒解不僅沒有消除他心中對“偽職”經(jīng)歷這一政治污點的羞愧與煎熬,反而使得這種感覺更為強烈。他說:“伏謁明主,豈不自愧于心?仰廁群臣,亦復(fù)何施其面?”[5]294(《謝除太子中允表》)王維在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絕少出現(xiàn)對此段經(jīng)歷的描述,表明他對此事選擇了刻意遺忘,也可證明儒家的忠君思想在其內(nèi)心中的堅實地位。
三、吏隱長安
長安對于王維來講是復(fù)雜的,一方面,長安是他實現(xiàn)理想的重要途徑,他由正八品下的司倉參軍一路升遷至正四品下的尚書右丞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同時,久在官場的他對緊張、繁雜、險惡的政治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這不得不引起他的反思與懷疑,士子們趨之若鶩的長安是否真的如夢想的一般神圣?事實證明,如履薄冰的艱險境地是官場之常態(tài),而王維內(nèi)心是渴望自由的。于是他產(chǎn)生了厭官求隱的歸隱之心,所謂的“厭官求隱”表現(xiàn)為兩方面:其一,王維厭煩了繁雜的官場生活,進而選擇歸隱田園山野;其二,王維借助宗教,在體悟的過程中尋求短暫的精神自由,這種精神自由是不受現(xiàn)實政治規(guī)約的,顯示出“逃離”——厭官的意涵。但畢竟受限于前期供養(yǎng)弟妹的需要和安史之亂后對肅宗的愧疚之心,王維并未真正歸隱,只是表現(xiàn)出對歸隱的向往,表現(xiàn)為吏隱。
王維在入朝之后,企圖遠離長安,追求田園。如《酬郭給事》:“禁里疏鐘官舍晚,省中啼鳥吏人稀。晨搖玉佩趨金殿,夕奉天書拜瑣闈。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臥病解朝衣?!保?]184運用“官舍,省中”等省閣意象、“金殿,瑣闈”等宮廷意象,描繪了宮廷緊張而繁雜的工作狀態(tài)。雖然此處描繪的宮殿依舊具有典雅、華美、流利的美學(xué)特點,但卻與王維的真實情感產(chǎn)生了某些反差,因而他將“疏鐘”與“官舍”并提,將稀少的官吏與繁忙的門下省對照,并用“晨”“夕”兩個對比十分明確的時間節(jié)點描述官員的工作狀態(tài),滲透出王維對長安工作的厭倦,進而將目光轉(zhuǎn)向田園,渴望從政治工作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實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絕對自由。
此外,王維還借助長安的寺觀意象表現(xiàn)著自己對佛教的崇尚。王維也曾自述:“以般若力,生菩提家”[5]361,可見王維對佛教的信服。另外,佛教對王維也是有裨益的,他常年混跡于政界,對別種生活態(tài)度是向往、期待的。又加之佛教提倡的“空”和“寂”,于是便在宗教中找到了自己思想的立足點,這為他暮年“氣和容眾,心靜如空”[5]381的精神境界提供了支撐。王維許多詩歌都是在寺院而作,甚至是為僧侶而寫的,帶有深深的佛理之趣。如《資圣寺送甘二》:“浮生信如寄,薄宦夫何有。……不覺御溝上,銜悲執(zhí)杯酒?!保?]58資圣寺在長安崇仁坊,王維在這首送別詩中表達的并不是對友人的不舍或祝愿,而是一種浮生若寄、往來無歸的思想傾向?!断娜者^青龍寺謁操禪師》云:
龍鐘一老翁,徐步謁禪宮。
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莫怪銷炎熱,能生大地風(fēng)。[5]129
青龍寺,《長安志》卷九云:“(長安新昌坊)南門之東青龍寺,本隋靈感寺,開皇二年立,景云二年改為青龍寺?!保?]302詩中描繪的活動是與青龍寺這一宗教空間緊密聯(lián)系的,該詩談禪悟道。“義心義”,所謂“義心”指猶豫不決之心,佛教分“無明”為迷事——迷于“色、聲、香、味、觸”五塵事相,不明白法有緣起與迷理——迷于“苦、集、滅、道”四種正確無誤之真理;“空病空”,所謂“空病”是以空為病,即執(zhí)著于空之病,而王維要做的是用“空”來破除對“空”的執(zhí)著,也即“空空”。嘉祥《仁王注疏》中提道:“空破五陰,空空破空”,這就呈現(xiàn)出王維的平和心境,這種心境是佛教帶給王維的哲學(xué)體悟,促使著王維拓寬自己的眼界與胸懷,找到與世界和解的地方,進而達到“空空”之境。在這種詩歌中,昂揚的氣魄、闊大的景觀、進取的志向都被參禪悟道所帶來的“空寂”的心境所取代,顯示出平和、典雅和深邃來,禪學(xué)對王維的影響可見一斑。
王維將長安與上述兩個方面相結(jié)合,這與佛道的影響密不可分。王維被稱為“詩佛”,甚至被譽為“當(dāng)代詩匠,又精禪理”。他在薦福寺從道光禪師學(xué)佛十年,與南宗禪七祖神會交往頻繁,并為六祖慧能撰寫碑銘。[12]須知王維在早期是信奉北宗禪的,直到他知南選期間,在南方與南宗禪七祖神會交流后,逐漸認同起以通過瑣碎生活的修行而不是參禪來悟道為特征的南宗禪來。早期王維還只是精神上向往“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閑遠的精神狀態(tài)和空寂的禪理體驗,但到了后期,尤當(dāng)王維在安史之亂后,現(xiàn)實將他的熱情殘酷地澆滅,他將輞川田居捐贈之后與佛教禪理更為緊密了,呈現(xiàn)出一種寄托依靠的關(guān)系?,F(xiàn)實的無奈使他只得在精神上與佛家的思想尋求一種融合與共通,他在《謝除太子中允表》中說:“臣即出家修道,極其精勤,庶裨萬一。……臣得奉佛報恩,自寬不死之痛”[5]294。王維此時經(jīng)受了內(nèi)心的極度煎熬,愧于在朝為官,希望通過另一種方式報答皇恩。當(dāng)然,這反映出佛教與儒家思想在王維思想中達到的融合,更為重要的是,王維此時對佛教的態(tài)度與年少時迥異,曾經(jīng)是愛好與興趣,而現(xiàn)在是寬慰內(nèi)心的解藥、治愈內(nèi)心的良方。
道家思想對王維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渴望田園的歸隱傾向上。因為道家所重視的是一種生命的絕對自由和心靈的無拘無束,老子提出“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提倡圓融褒光的處世之道,正與緊張、錯綜、爭斗的官場生活相悖。莊子談到“齊物”“齊生死”本質(zhì)上來講依舊是對自由的個性的追求,即“逍遙游”。官場的束縛壓迫同樣也對心靈產(chǎn)生了壓抑,本質(zhì)上是一種不自由的人生境界。故而,王維將視角轉(zhuǎn)移到了田園生活之中,對歸隱的渴望滲透進恢弘壯麗的長安意象中,如《韋給事山居》中的“庖廚出深竹,印綬隔垂藤。即事辭軒冕,誰云病未能”[5]123。此時的軒冕就沒有了“奈何軒冕貴,不與布衣言”[5]84那種恢弘壯麗的氣質(zhì),而是作為遠離的對象,傳達著一種落寞、寂寥的美學(xué)感受,滲透著作者歸隱山林、追求自然的愿望。
王維筆下的吏隱長安實現(xiàn)了“隱”即厭官隱居與“吏”即功名利祿的反差與錯位,他筆下的長安意象的基本特征都是在表現(xiàn)長安的雄偉與昂揚,但內(nèi)在意涵卻反映了他的主觀情感與客觀現(xiàn)實的錯位與疏離,正是這種描述與內(nèi)涵的錯位,拓寬了王維此類詩歌的情感空間,使其充滿了張力。
王維運用長安意象表情達意之時,尤其注重長安本身的面貌,試圖將自己的思想志趣與帝都長安所體現(xiàn)的美學(xué)特點融合為一,但在其詩歌中,這些長安意象并非片面的、模式化地表現(xiàn)同一種感情,而是呈現(xiàn)著王維多元化的思想傾向。既有屬于盛唐士人的浪漫——對盛世長安的歌頌、對功業(yè)理想的追求,也有王維對這種浪漫的自我思考——對田園禪理的回歸,這些復(fù)雜的情感志趣都包含在他描繪的“長安”之中。王維的內(nèi)心狀態(tài)借助長安意象得以豐富,長安意象也在王維的不斷歌詠下愈發(f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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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張" 敏]
The Image of Changan in Wang Weis Poetry
Li Jiahang,F(xiàn)eng Shur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Inner Mongolia Minzu University,Tongliao 028000 China)
Abstract: Wang Wei has lived in Changan for nearly 40 years. There are many Changan images in his poems, such as court image, imperial capital image, mountain forest image and so on. These Changan images express the poets pursuit of merit, hold high the poets chanting of the holy generation, and convey the poets yearning for the mountains and the countryside. The reason why Wang Wei can closely combine the Changan landscape with the above emotional attitude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pecial status of Changan and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The author tries to sort out the image of Changan in Wang Weis poetry, explore the “meaning” after the “image”, and pry into his attitude towards Changan.
Key words: Wang Wei;Changan Image;Emotional Expression;Capital Liter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