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德不孤周濂溪

◆何田昌（湖南 永州）

周敦頤年幼喪父，十五歲離開家鄉(xiāng)道州，跟隨母親投靠時為龍圖閣學士的舅舅鄭向。這是清嘉慶《道州志》里關(guān)涉周敦頤少年身世的一些記述。

周敦頤原本是個好學上進的少年郎。他在月巖里讀書悟道的故事，至今還在故鄉(xiāng)傳揚。來到舅舅身邊生活的他，依舊用功讀書，深得舅舅喜愛。按當朝慣例，鄭向依官銜可獲朝廷恩蔭，允準一名子弟入朝做名小官。愛甥如子的鄭向，二話沒說就將此機會給了周敦頤。于是，周敦頤在二十歲那年，就此當上朝廷將作監(jiān)的主簿，同年還迎娶兵部職方郎中陸參之女陸氏為妻，開啟全新的人生篇章。

追溯周敦頤一生，甭管位高位低，無論官大官小，博學、志遠、正直、清廉、大愛、親民，這一應(yīng)的標簽，毫無疑問都堪稱是對周敦頤最貼切的評價。

比如，康定元年（1040）周敦頤任洪州分寧縣主簿，其間將一宗八年疑案弄得水落石出，判得明明白白?！澳贻p主簿勝老吏，八年疑案一朝白。”慶歷四年（1044）吏部考核，周敦頤獲百姓廣泛好評的同時，也得到上級認可，很快有了他第一次仕途升遷— 提任南安軍司理參軍。

又比如，至和元年（1054）他獲改授大理寺丞，知洪州南昌縣。當?shù)厝寺犝f他就是當年在分寧做官時能辨疑案，以及在南安軍司理參軍時面對強勢上司、寧愿辭官去職也堅持不錯判冤案的周敦頤，紛紛奔走相告：“他是能明辨是非、安寧刑獄的人，我們終于遇到可以訴說的人了！”朝廷獲知他政聲如此良好，嘉祐元年（1056）即令他改太子中舍，簽書署合州判官。

孔圣人《論語》里有言：“居德不孤?！豹q如明韓雍《送張僉憲永錫三考滿入京》有句曰“蒼蒼之天不負人”，蒼天也確確實實不曾負過大賢有德的周敦頤。每到人生關(guān)鍵時刻，他總會幸得貴人鼎助。梳理他一生交際，稱得上是他貴人的，至少有此三位。

首先當推他大舅子蒲宗孟。周敦頤到任合州不久，又得到朝廷新的加封，破格轉(zhuǎn)升殿中丞。因為依照規(guī)制，無進士出身的大理寺丞，只能授予太子中舍，唯有是進士出身者，經(jīng)考核才可晉升殿中丞。如前所述，周敦頤屬皇恩蔭補，并無進士身份，能獲此晉升，當然便是典型的破格重用了。在合州，周敦頤不僅短時獲得升職，妻子陸氏也跟隨到身邊，結(jié)束了此前分居的生活，故而在他到任合州的第二年生下兒子周壽。升官之后又喜得貴子，堪言雙喜臨門。但是，在兒子降臨一年后，他卻遭遇妻子陸氏不幸去世，算是給了他當頭一棒。

嘉祐四年歲末，身為夔州觀察推官的蒲宗孟，回閬州老家省親路過合州，依禮拜訪當?shù)亻L官。時知州空缺，以簽判之職代理通判而行州之職事的周敦頤，接待了蒲宗孟。沒想到，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蒲宗孟被周敦頤的學識和君子之風折服，禁不住發(fā)出“世有斯人歟”之嘆，并痛快地將自己親妹妹許配給周敦頤。蒲宗孟有《別黎郞十娘詩》記述這段姻緣：“六娘周家婦，晚方偶良姻。乃是我手娉，不見五六春?！?/p>

正是蒲宗孟以許配妹妹這種特別方式表達認可，讓周敦頤在合州期間家庭圓滿，得以毫無牽掛履職，周敦頤仕途乃至理學踐行就此延展開去。

話說嘉祐五年開春，花香鳥鳴之時，嘉陵江岸美景如畫，周敦頤溯江而上，前往閬中迎娶蒲家六妹為妻。途經(jīng)蓬州相如縣舟口鎮(zhèn)時，早有聞得周子聲名的當?shù)厥考潓W子數(shù)十人，立身江邊碼頭列隊等候，挽留他停船上岸稍作歇息，順便在舟口講學幾日。

這次被截留講學，讓博聞廣識的周子盛名迅即傳開，蓬州學子紛紛趕往合州求學，無不受益匪淺。后來的《蓬州志略》對周敦頤舟口講學三日是這樣記載的：“先生途徑舟口，學者知為學宗，攀留請業(yè)……先生既去蜀，學者肖像祠而師之?！迸钪莅傩諡榧o念周敦頤，于熙寧七年（1074），也就是周敦頤去世第二年，在舟口下河街修建濂溪祠，塑像并刻《愛蓮說》于祠內(nèi)，再往后，又將舟口鎮(zhèn)改名“周子鎮(zhèn)”，沿襲至今。

可以講，就是蒲宗孟慧眼識珠，十分認可，成全良緣，這一系列鋪陳，客觀上為周敦頤理學思想的歸體、成形和傳揚，做了極好鋪墊。

周敦頤所遇第二個貴人，當是兩度為他直接上司的趙抃。

趙抃，曾任殿中侍御史，官至資政殿大學士，后以太子少保致仕。他不避權(quán)勢，時與“包公”包拯齊名，有“鐵面御史”之譽。

趙抃任梓州路轉(zhuǎn)運使，周敦頤逢任路下所轄合州判官。其間趙抃到合州視察，得人狀告周敦頤不務(wù)正業(yè)，貪圖清淡，沽名釣譽，并有違法受賄行徑。雖然后來查無實據(jù)，但因有此奏本，周敦頤依然被趙抃列入他心目中的“小人”黑名單。嘉祐六年（1061）周敦頤奉調(diào)入京，半年后獲授國子監(jiān)博士，隨后領(lǐng)旨出任虔州通判，湊巧再次成為先期到任虔州知州的趙抃下屬。

有道是日久見人心。經(jīng)歷一段時間共事的觀察，周敦頤出色的表現(xiàn)，令趙抃很快改變成見，消去誤解，不僅將周敦頤從“黑名單”移除，更視其為君子欽佩有加。據(jù)《宋史·周敦頤傳》載，趙抃曾當周敦頤面，由衷說出“吾幾失君矣，今而后乃知周茂叔也”的心聲。從此，他一有機會便力薦周敦頤。周敦頤往后每次升遷，幾乎都與趙抃不遺余力的推舉有關(guān)。

另有一事，亦足見得趙抃在周敦頤心中分量。

時值治平元年（1064）冬，趙抃從虔州獲提升，知州暫缺。周敦頤遂以通判之職“主持全盤工作”，以待正式升任知州。恰此時，因百姓元宵“鬧花燈”失火，虔州城內(nèi)千余間房舍化為灰燼，也將周敦頤升職的希望頃刻燒毀成灰。好在周敦頤之民本情懷，平日里早在百姓心中留下極好印象，流離失所的百姓并未遷怒于他；雖然他主事虔州名不正言不順，但火災(zāi)發(fā)生后他不管不顧地傾力救災(zāi)和著手災(zāi)后撫恤，這種種表現(xiàn)，令時任宰相韓琦也極力為他陳情辯護。最終，他只是因此平移永州，仍職通判。

雖獲百姓寬恕，又有皇恩浩蕩，周敦頤免于被革職，但他去職虔州時，依然滿心惆悵，內(nèi)心極度矛盾，情緒低落到極點。他攜妻帶兒作別虔州，并沒直接領(lǐng)命到永州履任，而是到了九江，在廬山濂溪書堂滯留近一年。

好友至交或登門探望，或交杯同飲，或寄信問候，或吟詩唱和，紛紛勸慰開導，鼓勵他重振信心，盡快從失意失落中擺脫出來。其中洪州知府程師孟有詩盛贊永州之好：“永水自然勝贛水，浯溪應(yīng)不讓濂溪”“曾是忠賢流落處，至今蘭芷尚萋萋。”大舅子蒲宗孟也修書給他，隨信賦詩十余首相勸：“想到零陵日，高歌足解顏”“鄉(xiāng)間接營道，風物近廬山”“不知虔與永，二郡孰安閑？”“重看斑竹淚，還聽鷓鴣啼”“湘水晴波遠，蒼梧霽色低。不知春日靜，何似在濂溪?！?/p>

這一句句諍言良語、一番番善意苦心，周敦頤自然會懂，但他又始終難以割舍自己內(nèi)心的糾結(jié)，直到收到趙抃從成都寄來一封書信和那首《寄永倅周敦頤虞部》的詩：

君去濂溪湖外行，倅藩仍喜便鄉(xiāng)程。

九嶷南向參空碧，二水秋臨徹底清。

詩筆不閑真吏隱，訟庭無事洽民情。

霜鴻已到衡陽轉(zhuǎn)，遠緒憑誰數(shù)寄聲。

老上司的信與詩，瞬間令周敦頤從心灰意冷和志喪沉淪中省醒過來。治平三年（1066）二月，他整理好行囊，更是整理好心情，啟程奔赴離故鄉(xiāng)道州近若比鄰的永州履職。

堪稱周敦頤第三個貴人的，則是他尊為恩公的呂公著。

呂公著何許人也？除了是個大才子，他更算得上是個頗有個性的人物。任同判太常寺時被挑選進官知制誥，在別人看來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他卻連續(xù)三次上疏辭謝，后改任天章閣待制兼侍讀。

熙寧元年（1068）初，身為永州通判、權(quán)發(fā)遣邵州軍州事上騎都尉賜緋魚袋的周敦頤，“一以政績傳，一以道脈傳也”，朝廷擬調(diào)他出任郴州知州。時任參知政事的趙抃，覺得郴州知州之職對周敦頤有些屈才，但礙于自己曾是周敦頤上司，出于避嫌之慮又不便直諫。同樣惜才如命的呂公著知悉他之苦衷后，即以自己侍讀皇上之便舉薦周敦頤擔任更高職務(wù)。

王晚霞校編《濂溪志·周敦頤年表》和度正《周敦頤年譜》記載，呂公著推薦牘文有句：“周敦頤操行清修，才術(shù)通敏，凡所臨蒞，皆有治聲。臣今保舉……如蒙朝廷擢用后犯正入己贓，臣甘當同罪。其人與臣不是親戚……”

何為情懷？何為大義？這不就是標準的范式么！這分明是搭上自己身家性命為國家舉薦棟梁之材啊，佩服！故《宋史》稱贊呂公著言：“神宗嘗言其于人才不欺……為公薦賢之心，日月可鑒。”

神宗皇帝真的采納呂公著推薦周敦頤“擔當主管一路刑獄和錢糧谷物重任”的建議，先直接提拔他為廣南路轉(zhuǎn)運判官，熙寧三年再擢升其為廣南東路提點刑獄。

已就任集賢校理的蒲宗孟，見到呂公著奏章后，將其抄錄一份寄給周敦頤。呂公著的舉薦和陳情，令周敦頤感動不已。據(jù)呂公著曾孫呂本中后來編撰《童蒙訓》記述，周敦頤事后給呂公著的《謝啟》里，說自己“在薄宦有四方之游，于高賢無一日之雅”，幸得素昧平生、毫無私交的呂公如此這般鼎力舉薦提攜；自己無以為報，唯有懷揣感恩之心，恪盡職守，以不負恩公知遇和朝廷重用。

果然，周敦頤自熙寧元年五月赴任廣南，至熙寧五年染瘴成疾“尋以病去”，他任職將近五年，奉獻嶺南開化，鞠躬盡瘁，確是未負重望。他辭去廣南職事，歸隱廬山之麓不到一年，不幸病逝于濂溪書堂。如同蒲宗孟在《濂溪先生墓碣銘》中所寫：“君以朝廷躐等見用，奮發(fā)感厲”“君自少信古喜義，以名節(jié)自高”。

后人說起周敦頤，自然會聯(lián)想到《愛蓮說》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那句耳熟能詳?shù)慕鹁?。如他《任所寄鄉(xiāng)關(guān)故舊》中所言，“官清贏得夢魂安”，他最終不僅沒讓保舉他的恩公冒半點“當同罪”之危，更以一個“廉”字成就千年聲名。

說周敦頤賢德不孤，還在于他去世之后，其理學思想有張載、程顥、程頤和朱熹人等競相追崇，得以傳承和發(fā)揚光大，對宋元以來中國政治文化產(chǎn)生深遠影響，在中國哲學史上有承前啟后之功。周敦頤因此而被奉尊理學“開山鼻祖”，號“濂溪”先生，成為繼孔孟之后第三位圣人，為后世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