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玥林
《貓》是鄭振鐸于1925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小說,收錄于作品集《家庭的故事》。作者在自序中寫道:“中國的家庭,是一個神妙莫測的所在。憑我良心的評判,我實在說不出它是好,還是壞,更難以指出它的壞處何在,或好處何在?!盵1]這說明,《貓》作為《家庭的故事》選集的第一篇,所述的故事并非作者的親身經歷,寫作的目的在于借助所述的故事情節(jié),闡釋自己對生命的價值和人性的意義的觀點與態(tài)度,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去看待社會,審視人性。
現有針對《貓》的文本解讀多是從細節(jié)描寫切入分析文本情感。本文將從修辭角度去探尋鄭振鐸《貓》的藝術特色。
關于修辭學,呂叔湘先生認為修辭學是“在各種可供選擇的語言手段之間——各個詞語之間,各種句式之間,各種篇章結構之間,各種風格之間——進行選擇,選擇那最適合需要的,用以達到當前的特定的目的”[2]。張志公認為修辭是一個選擇的過程,是“在運用語言的時候,根據一定的精心地選擇語言材料這樣一個工作過程”[2]。修辭分為消極修辭與積極修辭,而積極修辭包含材料辭格、意境辭格、詞語辭格以及章句辭格[3],以此本文對《貓》從積極修辭中的意境辭格和章句辭格兩方面進行藝術解析。
一、意境上的修辭
(一)感嘆:情感強烈表達
感嘆是一種意境上的修辭。陳望道先生給的定義是“深沉的思想或猛烈的感情,用一種呼聲或類乎呼聲的詞句表出的,便是感嘆辭”[3]。其分為三類,其中第一類是最純粹、最主要的感嘆辭形式。感嘆詞的使用會使得句子有強烈情感的展示。而對其的使用不僅見之于文學作品中,更見之于名篇之中,像感嘆詞一般的語氣詞,放于作品之中也能為其效果增添一份光彩。在《貓》中也有幾處,舉例如下:
①我開始覺得我是錯了!
②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會了!
例①②中以“了”字收尾。在此進行改句,“了”去掉,并將感嘆號轉為句號。讀來其文意改變,對原句的更改,使其讀來懊悔之情已大大降低,失之和諧,情感上略顯遜色。句中“了”與感嘆號并用,情感激蕩,宣泄淋漓,唏噓不已,引人深思。
③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
例③中,作者使用感嘆句進一步表達自己的情感。在此運用比喻的手法,將“我”的憤怒、暴怒之感比作針刺進良心,“我”深感悔恨與自責,為自己的情緒所傷害,痛不欲生。感嘆號的使用就像一把銳利的刀,割裂“我”的內心,讓“我”無法自拔?!拔摇笨释炊ㄋ纪?,用行動去彌補過錯,讓心靈得到救贖。
例①②③中,作者將自己的心理感受采用文字要素形式來表達,這就構成書面語言——內在的有聲語言。馬克思說的“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這句話,深刻地指出了語言對于個人的自我心理反射的重要性,也指出了客觀現實對于人類心理的發(fā)生發(fā)展的重要性。作者用感嘆句的形式,抒發(fā)自我的情感態(tài)度,使得情感表達得到進一步深化。
(二)比擬:情感形象表達
比擬是一種意境上的修辭格。陳望道先生將其定義為“將人擬物和將物擬人都是比擬,人擬作物,稱為擬物,物擬作人,稱為擬人”[3]。擬人是一種常用的辭法,在《貓》中也有幾處,舉例如下:
①那只花白貓對于這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著。
②隔一會,它又跳上桌子對鳥籠凝望著了。
③真是“畏罪潛逃”了,我以為。
④它躺在露臺板上曬太陽,態(tài)度很安詳,嘴里好像還在吃著什么。
例①②中,文中兩次使用“凝視”一詞,寫“我”視角中的第三只小貓,此刻“凝望著”的眼神,像是狩獵者目光如炬地盯著獵物,感覺下一秒就要撲倒眼前的獵物,撕咬它們的血肉。此時“凝望”一詞的使用,為后續(xù)故事的發(fā)展埋下伏筆,使得文章前后銜接呼應不顯生硬。
例③中,“畏罪潛逃”本意是指犯罪后害怕定罪而逃走。此時還未真正了解清楚,文中便用“畏罪潛逃”來形容第三只貓的行為,此時表明“我”心中對第三只貓有著刻板印象。
例④中,“躺”和“態(tài)度安詳”多形容人的狀態(tài),文中用來描寫它躺著曬太陽的舒適,宛如沒做任何錯事的安詳態(tài)度,使“我”怒火沖天,為后文的行為與情感做鋪墊。
以上例句中使用了擬人修辭。文中使用“凝視”“畏罪潛逃”“躺”“態(tài)度安詳”等詞形容第三只貓的形態(tài),將第三只貓人格化。文中對第三只貓行為的描述是一種修辭現象外部關系的表現——前提(預設)所指“說話的先決條件,指客觀已存在的事實,或說話人預先在主觀上設想好的觀點”[2]。貓的“凝視”,或許只是好奇,或許只是友善,或許只是害怕,貓的“畏罪潛逃”,卻是“我”刻板印象的罪證,是“我”痛悔的見證,貓的“躺曬太陽”“態(tài)度安詳”,卻是它未曾做事,卻遭“飛來橫禍”的最佳證據。作者此時將“莫須有”的“罪名”安置在一個不能辯訴的動物頭上,用自己早已預設好的詞匯進行描寫,此刻作者超高的文字駕馭能力,敏銳的洞察力,通過修辭手法、預設性詞匯的使用,將自己的情感,準確生動地傳遞給了讀者。
二、章句上的修辭
(一)倒裝:情感重心突顯
陳望道先生給倒裝所下的定義是“話中特意顛倒文法上邏輯上普通順序的部分,名叫倒裝辭”[3]?,F代漢語的語序一般比較固定,“有時為了表達的需要。也可以在不改變基本意思的情況下,變通一下詞語的順序,來增強語言的修辭效果”[4],“變通一下詞語的順序”就是常說的“倒裝”,因為打破常規(guī)的語序表達,被倒裝部分被突顯出來,成為被關注的部分,倒裝部分也就是作者表達和情感的重心所在。作者把句子“看作一種動態(tài)的符號串,一個符號接一個符號顯示出來,使接收信息的人逐步理解,直到達到目的”[5]。現列舉如下:
①真是“畏罪潛逃”了,我以為。
例①中,“畏罪”賦予它害怕的情感,“潛逃”賦予它人的動作,此時這一詞的使用,將貓人格化,使人閱讀起來更加生動形象,容易理解,更加立體。文中語序進行了變通,“真是‘畏罪潛逃了”前半句以一種肯定的語氣說出,是將這一罪名安置給了第三只貓,而后半句“我以為”,讓人感受到故事的發(fā)展可能會有所轉折,該句既表達“我”的自以為是的心理,又與下文寫“我”了解到真相后的自責,形成鮮明對比,為下文的故事發(fā)展做鋪墊。
(二)反復:情感層次遞增
反復是一種常見的修辭格。陳望道先生給反復下的定義是“用同一語句,一再表現強烈的情思的,名叫反復辭”[3]。黃伯榮先生在《現代漢語》(增訂六版)中則把反復格定義為“為了突出某個意思、強調某種感情,特意重復使用某個詞語或句子,這種辭格叫反復”[6]。反復格具有強調的作用,強調事物,突出情感,在大部分的文學作品當中,通常重復使用一些詞語、短語或句子,加以強調,以此達到強調事物或突出情感的目的,在此過程中能夠更好地表現文學作品的藝術性渲染。而根據不同的標準,可以把反復分成不同的類型。通常反復可分為連續(xù)反復和間隔反復。
1.連續(xù)反復,語勢暢達
連續(xù)反復就是不間隔的一直重復相同詞或句[7]273,并且其中沒有多余的詞、短語、句子出現。例如:
①可惜,可惜,這樣好的一只小貓。
②一定是貓,一定是貓!
③貓,貓!又來吃鳥了!
例①中,向來不大喜歡貓的張媽說出“可惜,可惜”,足以看出,全家人對于第二只貓是喜愛的,對于它的走失,全家人難受、憤恨,“我”還對奪去我所愛的東西的人進行咒罵,然而第三只貓出現后,全家人都不關注,此時將第二只貓所獲得的全家人的愛,與第三只貓所獲得的全家人的冷漠,進行了強烈的對比。張媽由之前“可惜,可惜”的有聲轉變?yōu)椤澳瑹o言,不能有什么話來辯護”的沉默,這是一種人性的沉默,也是一種情感的漠視。
例②中,反復的短句的運用起到強調的作用,表明“我”對貓是“兇手”這件事的一種肯定,以及對貓的不信任。
例③中,李媽第一聲“貓”是對事件的本能陳述;第二聲“貓”是一種強調、激動與驚訝,是對本已找出“真兇”,原以為不會再發(fā)生的一種激動與驚訝。在此又能夠表明李媽是“貓吃鳥”事件的目擊證人。一個“又”字,表明李媽曾見過黑貓吃鳥,這次又來,此時李媽是證人。這里的反復使用,表明事件發(fā)生轉變,為接下來了解到真相的“我”的愧疚情感的加深埋下伏筆。
通過以上例句能體悟到,文中詞語反復是為突顯“我”“張媽”的感情變化,不論是張媽的態(tài)度的轉變,還是“我”對第三只貓的情感,通過反復格的使用,強調了事件發(fā)生時“我”與張媽的感情態(tài)度,與真相大白后產生的愧疚、后悔之情形成張力,情感增強。
2.間隔反復,語脈貫通
間隔反復就是間隔出現相同的詞或句[7]274,并在其之間須有別的詞、短語、句出現來將其隔開。
①于是這個亡失證實了。
②于是貓的罪狀證實了。
例①②屬于首語反復(anaphora)[8],指在一系列的短語、句子或者段落的開頭,通過反復使用同一個詞、短語、句子,以增強語氣,形成節(jié)奏?!坝谑沁@個亡失證實了”“于是貓的罪證證實了”兩個分句的反復使用,表示強調,形成鮮明節(jié)奏,同時加強語氣作用,使得整個句子節(jié)奏鮮明,與此同時,該句作為過渡句,在文中起到承接上文、引出下文的作用。
③自此,我家好久不養(yǎng)貓。
④自此,我家永不養(yǎng)貓。
例③④句屬于段落反復。文中專門對“不養(yǎng)貓”進行反復說明,通過這種方式,讓讀者感受到作者在知曉第三只貓的遭遇后,內心受到的沖擊與譴責。這種情感層層遞進,從短暫的平靜進而轉變?yōu)闊o比悔恨與懊悔。作者巧妙地運用反復修辭格,將自己的內心活動和情感轉變過程深刻地呈現給讀者,讓讀者能深入作者的內心世界,切實地感受到作者情感的遞進和心路歷程的轉變。這種修辭手法不僅增強了文章的表現力,也使得讀者更容易產生共鳴,更加深入地理解作者的情感和思想。
⑤三次“亡失”的使用
文中三次“亡失”的反復使用,表達了作者在不同時期、不同情感背景下的心境轉變。第一次,“亡失”指的是第一只貓因生病而死,這時的作者感到酸辛、不高興、悵然、憤恨,情緒復雜而強烈。第二次,“亡失”則是指第二只貓被人抱走而走失,此時作者心中充滿失落和無奈。第三次“亡失”則是指第三只貓因被誤解而死,作者的內疚、怨恨、難以疏解的難過和后悔情緒在此達到了頂峰。對比三次“亡失”的不同含義,是作者情感變化的必然結局。
于漪曾言“語言是一種形式,文章所寫思想感情是內容,而語言是為思維感情服務,又反過來影響思想感情的表達”。在鄭振鐸《貓》中,這一點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鄭振鐸用文字所呈現出的一種文學魅力,通過詞匯的運用,使得文章情感張力更加豐富。在《貓》中三只貓的結局可能不僅僅只是貓的結局,它也可能代表著張媽最后的命運,或者是與張媽一樣的千千萬萬貧苦而又卑微的人們的命運,更或者是那個滿目瘡痍的時代的結局。作者用一種通俗化的筆調,用語言文字傳遞出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與價值觀,此之為文字的魅力。
注釋:
〔1〕鄭振鐸.家庭的故事.[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5.
〔2〕中國修辭學會編.修辭和修辭教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
〔3〕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21.
〔4〕胡裕樹.現代漢語[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
〔5〕張斌.現代漢語語法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6〕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增訂六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7〕駱小所.現代修辭學[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0.
〔8〕Holman C H. A Handbook of Literature [M].London: Cambridge Pres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