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小說《臺北人》中的音樂抒寫研究

劉慧麗

音樂描繪生活，一詞一曲都是人生寫照。在短篇小說集《臺北人》中，多篇小說都含有音樂元素。本文從跨學科的角度出發(fā)，立足于小說音樂文本，將音樂視角與細讀法結合，試圖為解讀《臺北人》提供另一種思路。

一、《臺北人》中的音樂

在《臺北人》中，白先勇將音樂與小說創(chuàng)作相結合，文中多處出現(xiàn)歌名、戲名或直接引用唱詞等音樂內容，按音樂類型大致可分為戲曲、流行歌曲、民謠三種。

（一）戲曲

白先勇將戲曲元素融入小說，為小說增添了傳統(tǒng)戲曲的音樂韻味。在《永遠的尹雪艷》中，吳經(jīng)理用沙啞的嗓音緩緩唱出《坐宮》：

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1]5

白先勇還巧妙地將昆曲與小說融為一體，《游園驚夢》中借蔣碧月唱出京劇《貴妃醉酒》唱詞：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1]107

此篇小說采用大量昆曲音樂元素，其創(chuàng)作靈感源于昆曲《牡丹亭》，以《牡丹亭》第十出的《驚夢》為藍本創(chuàng)作而成。白先勇把【皂羅袍】【山坡羊】部分唱詞引入文中。引用【皂羅袍】四句：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1]108

引用【山坡羊】部分唱詞：

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1]109……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1]110

這出小說與戲曲共演的音樂場景既增添了小說獨特的古韻味，又彰顯出傳統(tǒng)戲曲的哀感頑艷。除了唱詞的直接引用，《臺北人》中還提及了京劇《洛神》《霸王別姬》《八大錘》《再生緣》《天雷報》，紹興戲《孟麗君》，桂林戲《薛平貴回窯》《寶玉哭靈》；出現(xiàn)了不少戲曲所用的樂器名，如二胡、弦子、鑼鼓、笙簫、鐃鈸、小鼓、管笛、月琴、大銅鑼、胡琴；以及戲曲伴奏的古曲，如京胡曲《夜深沉》《將軍令》《萬年歡》和《貴妃醉酒》里的四平調。

（二）流行歌曲

《一把青》中一筆帶過的歌名有《嘆十聲》《怕黃

昏》，其小說題目取流行歌曲《東山一把青》，這首歌由白光演唱，曲調哀婉。白光原名史永芬，自小喜愛表演，后取藝名白光，成為影星兼歌星的大明星，其慵懶低沉的嗓音令人沉醉。她演唱的流行歌曲《桃李爭春》，“電臺天天播，舞廳夜夜唱，連北平拉洋車的、蹬三輪的都會唱了”，她的名字還出現(xiàn)在侯寶林的相聲里，全國各地都是白光閃閃，聲聲白光。

白先勇形容朱青唱歌就有“白光那股懶洋洋的浪蕩勁兒”，借朱青演唱歌曲把歌詞引入小說：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姐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

噯呀噯噯呀，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1]20

……

噯呀噯噯呀，

郎呀，采花兒要趁早哪——[1]24

在小說《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白先勇還巧妙地將《小親親》歌詞融入小說之中：

你呀你是我的小親親，

為什么你總是對我冷冰冰？[1]42

以上流行歌曲大多由白光演唱，這些歌曲在特定的時代中傳唱，具有強烈的歷史印記。白光的歌聲代表著20世紀三四十年代老上海聲音，她所處的時代正是戰(zhàn)爭紛亂和漂泊無依的時代，她的歌聲撫慰著戰(zhàn)后中國受傷的靈魂。

（三）臺灣民謠

小說《孤戀花》以臺灣歌謠《孤戀花》為名，《孤戀花》是由周添旺作詞、楊三郎作曲的一首閩南語歌謠，這首歌是臺灣歌謠的典范，具有鮮明的創(chuàng)作特色。白先勇在文中引入歌詞：

月斜西月斜西 真情思君君不知——

青春叢誰人害 變成落葉相思栽——[1]69

《臺北人》中還提及臺灣民謠《思想起》《三聲無奈》，哭調《鬧五更》。此外，哭調這個詞語還多次出現(xiàn)在小說《孤戀花》和《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思想起》《三聲無奈》是臺灣福佬人的民歌，福佬人祖輩的遷徙流轉與《臺北人》中從大陸到臺灣的異鄉(xiāng)人遷徙背景契合，如來自重慶的朱青、湖南的王雄、廣西的盧先生等，他們從家鄉(xiāng)到臺北，青春繁華早已不再，所念之人所懷之地相隔兩岸。

二、《臺北人》中的音樂抒寫

音樂內容走進小說，成為一種敘事手段，與小說相輔相成?！杜_北人》中的音樂抒寫，不同情境下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

（一）場景音樂：營造特定氛圍

在《永遠的尹雪艷》中，吳經(jīng)理用嘶啞蒼涼的嗓音當眾唱了一出《坐宮》。《坐宮》是京戲《四郎探母》中的經(jīng)典唱段，敘述了楊四郎被遼軍擄走，十五載過去，偶聽有與母親相見的機會，坐在宮院回憶往事。小說中的吳經(jīng)理不再年少，百病纏身，唱詞進一步唱響了吳經(jīng)理對時光易逝和回不去故鄉(xiāng)的哀嘆。唱詞在抒發(fā)楊四郎內心獨白的同時，也是吳經(jīng)理對以前上海輝煌生活逝去的不甘，同樣是那群困在過去不肯醒來的臺北異鄉(xiāng)人的寫照，余味悲涼。

《孤戀花》中，娟娟在一堆酒客中緩緩唱出這首哀傷的《孤戀花》，歌曲描繪了一個少女久等愛情而憔悴不堪的故事，在凄啞的手風琴伴奏中營造出感傷氣氛。文中歌詞的前一句是“孤單阮，薄命花，親像瓊花無一暝”，雖未直接出現(xiàn)在文中，但更像是對娟娟悲慘生活的哀悼。

《花橋榮記》米粉店老板娘懇求盧先生唱一段桂林戲，借桂林戲《薛平貴回窯》的團圓結局傳達思念之情。這出戲講述了王寶釧長年苦守寒窯望夫歸來終團聚的故事。老板娘的丈夫因打仗而下落不明，在盧先生的演唱中她竟看到薛平貴變成了她的丈夫，騎馬歸來。盧先生與老板娘有著相似的遭遇和思念情緒，盧先生在臺北思念遠在桂林的未婚妻羅姑娘，這曲戲將兩人對親人的思念之情渲染到極致。

（二）音樂插曲：連接小說情節(jié)

在《一把青》中，音樂與情節(jié)交織，勾勒出朱青從青澀靦腆到麻木不仁的變化。文中三次引入歌詞文本，前兩次歌詞引入是師娘再次見到朱青，她正在演唱《東山一把青》，這時師娘還未認出臺上風情萬種的人是朱青。在朱青演唱完下臺后，她拉住師娘，師娘才認出現(xiàn)在的朱青。《東山一把青》成了師娘重新認識朱青的分界點，展現(xiàn)了她從青春少女成為風塵女人的巨大轉變。最后一次歌曲引入，余音落定，象征著朱青內心的蛻變，《東山一把青》推動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

在《花橋榮記》中，戲曲《寶玉哭靈》成為盧先生由清秀斯文到頹廢可怖的見證，體現(xiàn)了小說情節(jié)的動態(tài)發(fā)展。老板娘回憶起盧先生扮相夸張表情丑陋的唱段，使這出寶玉在林黛玉靈堂前悲痛哭泣的凄美戲曲變成了黑色幽默，也為后文盧先生走向死亡的情節(jié)埋下伏筆。

在《游園驚夢》中，昆曲《游園驚夢》不僅是錢夫人內心世界的映射，也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關鍵。這出昆曲牽引著藍田玉的回憶和情感，錢夫人由徐太太演唱的《游園》入夢，回憶往事，并把故事引向高潮——藍田玉對往事的種種回憶和自問，接著再由蔣碧月的話拉回現(xiàn)實。入夢出夢，昆曲混淆了往日與當下，使得藍田玉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徘徊，呈現(xiàn)了她復雜的內心世界。這出昆曲大戲始終緊扣藍田玉的情思，完成了整個故事的架構。

（三）音樂內線：隱喻與暗示命運

當音樂響起時，音樂內線早已埋下?！豆聭倩ā分械木﹦　对偕墶分v了孟麗君女扮男裝、考取狀元的離奇故事，她與蘇映雪相配成婚，后共嫁黃甫少華。白先勇借《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和蘇映雪隱喻娟娟、五寶和總司令之間的同性戀愛關系，也借“再生”二字暗示娟娟是五寶的再生?！豆聭倩ā犯枨魬偹玖钆c五寶、娟娟，林三郎與酒女的孤戀結局。這首歌也暗示著娟娟、五寶如同歌詞中的“薄命花”一般，娟娟和五寶的命運走向，即癡傻與死亡。

《花橋榮記》中李老家伙的結局早已埋伏在文中所出現(xiàn)的京劇中。京劇《天雷報》主要講了張繼?？贾袪钤掂l(xiāng)，相見后卻翻臉不認貧困的養(yǎng)父母，張老夫婦最后自絕于清風亭。文中愛唱《天雷報》的李老家伙與戲中張老夫婦窮困潦倒而絕望自殺的結局相似，李老家伙曾在廣西柳州做大木材生意，家財萬貫，可遷至臺北后富貴不再，兒子丟下他一人，不管不問。

《游園驚夢》中的戲曲處處預示人物關系，暗含隱喻。錢夫人芳華之際嫁給了六十靠邊的錢鵬志，她的情感欲望被壓制，直到遇到錢鵬志的參謀鄭彥青，僅有的一次歡愉讓藍田玉重新活了起來。這正和《牡丹亭》中杜麗娘在夢中與柳夢梅幽會后春心萌動一般，隱喻錢夫人與鄭參謀之間的私情。京劇《洛神》講述了曹植與神女宓妃私通之事，以《洛神》再次暗示錢夫人與鄭參謀之間的私情。

三、《臺北人》中的音樂主題

音樂主題是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音樂主題反映著音樂作品的內容，音樂主題越深刻，其思想內涵則越豐富。《臺北人》中的音樂文本有著深刻的音樂主題，同時音樂主題也反映著作者及小說的思想。

（一）故鄉(xiāng)情結

《臺北人》中老上海調子的流行歌曲在異鄉(xiāng)響起，閩南語的臺灣民謠背后的思鄉(xiāng)底蘊，都有著特定時代記憶和地域色彩，如臺灣民謠《思想起》表達了臺灣人民對大陸的深深思念。白先勇通過音樂來顯現(xiàn)小說人物的故鄉(xiāng)情結，也借人物展現(xiàn)自己的懷鄉(xiāng)之情。白先勇出生即戰(zhàn)火，居無定所與輾轉流離成為童年常態(tài)，從老家桂林到重慶、上海、臺北等地，家國情懷與鄉(xiāng)愁在少年心中滋生與蔓長，加之后來長期的留美生活，更是讓他生發(fā)出對故鄉(xiāng)的向往。

老上海調子閃著十里洋場的彩燈，這是白先勇短暫的舊鄉(xiāng)，小說中吳經(jīng)理、金大班紙醉金迷的光輝歲月，在音樂中重建著舊上海的面貌。臺灣歌謠的發(fā)展中蘊含著異鄉(xiāng)人最質樸濃郁的鄉(xiāng)愁，他們用方言歌唱，開墾新天地。吳經(jīng)理一票《坐宮》，是他緬懷過去在上海擔任銀行總經(jīng)理時擁有的財富與地位。金大班在充斥音樂的舞廳中回想混跡上海百樂門時代的風頭。米粉老板娘開米粉店，從味蕾上追尋家鄉(xiāng)味道，還觀賞桂林戲，從聽覺、視覺感官回溯家鄉(xiāng)記憶。如盧先生與王雄曾執(zhí)迷故鄉(xiāng)夢，他們在臺北掛念著家鄉(xiāng)和故人，盧先生之于桂林羅家姑娘，王雄之于湖南小妹仔和母親，二胡、桂林戲承載那一方鄉(xiāng)愁。

（二）人文關懷

《臺北人》中的音樂抒寫打開了尋求精神支柱的大門，撫慰著痛苦靈魂。小說中音樂情感的表達，完成了小說世界的情緒建造，傳達了小說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共鳴，這滲透著白先勇對于人性的理解和關注，如《牡丹亭》中對封建禮教的反叛。從人性的角度來看，杜麗娘至死追尋愛情的行為，正契合了小說中錢夫人空虛亟待滿足的感情追求，所以有了她唯一一次與鄭參謀私通的出格行為，錢夫人的愛情需求與身體欲望實現(xiàn)短暫的滿足，展現(xiàn)了白先勇對人性欲望的認可。白先勇還洞察到人的生存狀況，如小說《孤戀花》中，酒女娟娟總唱悲苦的歌，《孤戀花》是對她備受侮辱生活的側面關懷，不能言說的生活苦痛借音樂傳達。當娟娟哼唱《孤戀花》時，她在音樂中得到情感安慰與釋放，也唱響了作者對風塵女子的深切同情。

同時小說中音樂主題映襯下的命運無常、時光流轉、青春易逝、世事滄桑，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上演的節(jié)目——朱青、師娘青春黯淡，金大班真摯愛情已不在，尹雪艷冷眼看世事流轉。音樂表達情感，白先勇在小說中的音樂抒寫婉轉又蒼涼，表現(xiàn)了他對人物的悲憫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懷。

（三）傳統(tǒng)文化

白先勇從小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加之曾出國留學受到文化沖擊，身在太平洋彼岸的白先勇，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承接的擔憂，使得他在文化審視與傳承延續(xù)的狀態(tài)下完成了《臺北人》的創(chuàng)作。透過音樂抒寫，一種對傳統(tǒng)文化的擔憂與反思的音樂主題逐漸呈現(xiàn)?？v觀小說中與音樂有關的角色，尹雪艷、朱青這些喜愛音樂的人物，在一定程度上解構了中國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喜歡看紹興戲的尹雪艷有著如止痛藥片一樣暫時止痛的功效，在她的白公館，她把異鄉(xiāng)人的破碎心靈短暫療愈，有西藥式的快速藥效功能。愛唱流行歌曲的朱青，因戰(zhàn)亂失去丈夫，最后變得麻木不仁，像是被注入鎮(zhèn)靜劑一樣的活死人，存在卻無靈魂。其中錢夫人最是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小說中昆曲泰斗錢夫人輝煌的過去在世事和歲月的翻轉中悄然沒落，有緬懷過去之感。同時，錢夫人用曾經(jīng)最正派最得意的昆曲唱腔演唱時竟兩次失了聲，這也象征著傳統(tǒng)文化的失聲與黯淡。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曾經(jīng)擁有過的輝煌，逐漸在時代變遷中與人們脫了節(jié)。對錢夫人的失聲抒寫是一種惋惜，是對中國五千年文化傳統(tǒng)式微的哀嘆，也是白先勇挽留逐漸衰微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作出的積極努力。

四、結語

文學與音樂的碰撞，既賦予了小說音樂特性，又建構出新的敘事文本。在《臺北人》中，白先勇用音樂抒寫，巧妙地將音樂元素融入文本，如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之一傳統(tǒng)戲曲、帶有時代印記的流行歌曲和具有地域色彩的民謠和哭調?！杜_北人》中的音樂既營造出特定氛圍，讓人物置身于某種環(huán)境，抒發(fā)人物的內心情感，又充當敘事內容，推動著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還深含隱喻之意，暗示人物的命運。音樂抒寫傳遞思想，《臺北人》中的音樂主題展現(xiàn)著白先勇的故鄉(xiāng)情結，體現(xiàn)了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人文關懷和對傳統(tǒng)文化失聲的悲惋。

注釋：

〔1〕白先勇.白先勇文集2：臺北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