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糕（微小說）

正月初七，文健回小鎮(zhèn)探親，來我家拜年，給我父母帶了一條精致的懷寧大方片糕。

那幾日，母親胃口不太好，飯吃得不多。我便拆開了那條糕，拿出一小盒讓母親嘗。母親輕輕撕開薄薄的一片糯白，含在嘴里，對文健連連點頭，說：“好吃，好吃！”

正月拜年必帶糕，這是我們皖西南地區(qū)，尤其是懷寧人自古以來的風(fēng)俗?？腿说情T拜年，離開時主人一般都會回送一些吃的東西，順便也將客人送來的方片糕回贈給他們，寓意“高來高去”。

看著母親吃糕，我和文健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時，我和文健正讀小學(xué)一年級。那年正月，學(xué)校食堂臨時決定提前開伙，有個家住查灣的大廚沒有及時聯(lián)系上，后勤主任正抓耳撓腮的時候，一眼就注意到了在一旁玩彈珠的我和文健。

我和文健的父親都在學(xué)校當老師，母親同在學(xué)校食堂干活。后勤主任說：“小黑皮，你倆幫我跑一趟查灣好不好？去顯杰大廚家，讓他明天一早來學(xué)校上班。帶到話后回來，我給你倆一毛錢獎勵?！?/p>

聽說跑腿有錢，我和文健異常高興，二話沒說，趕緊點頭，直奔三里外的查灣村去傳話。文健的腿腳異常利索，跑得比我快多了。

文健去過查灣，便在前面帶路。我們一路飛奔，不一會兒就問到了那個叫顯杰的大廚家。大廚出門了，我們把學(xué)校要提前開伙的消息一字不落地通知了他老婆，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大廚老婆聽說我和文健都是老師的孩子，而且我倆的母親和她丈夫一樣也在食堂上班，就想了想，然后一把拉住了我們，從里屋拿來兩條很短的大方片糕，說：“大過年的，讓你們兩個娃跑這么遠的路，辛苦你們了，這個糕你們拿去吃?！?/p>

我和文健相互望了一眼，接過糕，欣喜地說了聲“謝謝”，轉(zhuǎn)過頭，一蹦一跳地飛奔離去。

也許是來的時候跑得太兇，有些累了，我倆只飛奔了一會兒，出了查灣的村口，在一塊被野火燒得漆黑的窄田埂上，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突然，文健眉頭一皺，哭喪著臉說：“黑皮，我的糕不見了！”

望著文健站在那里呆呆地甩著空空的雙手，我的心頭一緊，趕緊低頭瞧，還好，我的糕沒有丟，還被我緊緊地攥在右手里——薄薄的紅紙外包裝已經(jīng)被我手心的汗焐潮了一塊，濕破的一角露出了糯白。

我只好陪著文健又慢慢往回走，一路找尋那條丟失的方片糕?？墒?，我們來回尋了許多遍，連田埂邊的水溝都下去找了，依然沒有找到。

眼看夕陽就要西下，怕家里大人著急，我們只能掃興而歸。

可能是因為丟了糕，文健沒了來時的興致和勁頭，漸漸地就走到了我的后面。鄉(xiāng)村的正月黃昏，田野寂靜空曠，我們都不說話，默默地走著，細長的田埂上歪歪斜斜地移動著兩條瘦薄的小黑影。

快到學(xué)校時，文健突然加快了腳步，從我身后走到了我的前面，然后轉(zhuǎn)過身，兩眼緊盯著我手里的糕，表情羞澀。

我看出了文健的心思。一把把文健拉到學(xué)校圍墻底下，看四周沒人，很仗義地把手里的方片糕一掰為二，遞給他一半，說：“文健，吃，咱倆吃完再回家！”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經(jīng)濟條件都不太好。雖然在我們當?shù)兀壹疫^年都備有方片糕，平日哪家房屋上梁或是喜結(jié)良緣也能見到方片糕，但那些糕從商店買回來畢竟是要花錢的。所以，在我們孩子的眼里，它們一般都是特殊日子里的專有“道具”，真正能被我們吃到嘴里的并不多。

文健接過糕，驚訝地望著我，眼里溢著興奮和不安。

“我們真把它吃了？回家不告訴大人了？”聽了文健的問話，我只猶豫了片刻，饞蟲便瘋了一樣爬了上來。

“嗯，吃！”

我下定了決心，帶頭剝開一片糕，放到了自己嘴里。瞬間，一股誘人的香甜軟糯在我的嗓子眼蔓延開來。

我裝作滿不在乎地告訴文?。骸按龝涸蹅z回到家，都別告訴大人就行了?！?/p>

文健連連點頭，表情嚴肅地對我說：“黑皮同學(xué)，請你放心，糕的事情，打死我我也不會告訴我媽的！”話音剛落，他便開心地蹲在地上吃起來。

我也蹲下來吃。說實話，我嘴里吃著方片糕，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挨母親狠揍的場面——整個高河中學(xué)，誰不曉得我母親的脾氣暴躁??！

我和文健狼吞虎咽地吃完，站起身，相互檢查并擦拭了對方衣領(lǐng)和嘴角的殘渣，確定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后，才雙雙回到各自家中——我們竟然忘了去后勤主任那領(lǐng)取一毛錢的跑腿費！一毛錢??！在當年能夠在學(xué)校門口李老奶奶那里買到十塊麥芽糖呢！

第二天一早，大廚果真來學(xué)校食堂上班了。同時，大人們也知道了大廚老婆送我們兩條方片糕的事情。

聽聞此事，母親當時就氣不過，丟下手頭的活兒，狂奔到家。遠遠見到我，二話不說就操起地上的細竹條沖上來，狠狠地抽在我的屁股上。母親邊打邊罵：“你這個壞小子，讓你們?nèi)ト思壹覀髟?，人家客氣，給你們糕，你們偷吃了不算，回家還不跟大人說——你懂不懂，你們這樣做，是把別人的人情抹去了——人情大似債，可都是要還的??！”

母親一輩子要強，待人熱情，情理周到，從不肯虧欠別人。她豈會讓自己的孩子做出這樣“抹人情”的事情？那次，我被打得不輕。文健也被他媽媽揍了，聽說也是被揍得鬼哭狼嚎。兩位母親打完各自的孩子，回到食堂，一番商量后，一起上了一趟街，合伙買了兩斤紅糖和一包糖果，非讓那個廚師下班帶回家去。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文健在蕪湖經(jīng)營著一家私企，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那天，他來我家拜年，回去時，母親拿出她老人家親自買的兩條糕讓文健帶上。

兩個多小時后，文健開著自己的車回到蕪湖的家中，給我打來視頻電話，他說老婆回娘家去了，他開車累了，懶得做晚飯，就拿出我母親送他的糕簡單吃點，湊合一頓。

我問他：“這糕好吃嗎？”

他不假思索地說：“挺好吃的啊?！鳖D了一下，他端起面前的一杯濃茶，喝了一口，抬頭望望天花板上的吊燈，像是在回憶：“但在我的記憶里，最好吃的還是四十多年前咱倆一起挨揍的那一次?！?/p>

文健一說完，我倆都笑了。

我倆都笑得熱淚盈眶。

作者簡介：吳平，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供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合肥機務(wù)段保衛(wèi)科。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讀者》《青年文摘》《短篇小說》《新民周刊》《散文》《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