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到那幾片菜園地有二三里遠(yuǎn),母親一生來來去去不知走過多少趟,挑著糞桶,挎著菜籃,扛著鋤頭,微微躬著肩背,艱難而沉實地走著?!俺颗d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母親走在這條路上,這樣的畫面最是尋常可見。
母親與菜園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菜園是母親的根,母親是菜園的魂。從翻土整地,到播種插苗,再到澆水除草,母親在菜園里種下一茬又一茬,收獲一年又一年。菜園投下母親長長的身影,濃縮著母親一生的希望。
在那“糠菜半年糧”的歲月,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根本不夠吃,菜園的作用就顯得十分重要,母親既要出工,又要管菜園。一年四季,無論晨昏,為著一家人的生計,母親守望著菜園,辛勤地耕種勞作,期盼著沉甸甸的收獲。
王子塢、扁莢塆、龍河、廟下……幾片菜園有的是祖?zhèn)飨聛淼氖斓?,比較肥沃,有的是后來開荒出來的生地,經(jīng)年翻弄,也已成型定性,種什么蔬菜都適合。母親每年都要把地翻一遍,上底肥。菜園邊有小水塘,稍遠(yuǎn)處還有一條小河。
菜園的布局頗費(fèi)心思,莧菜扁豆播種,紅薯起窖育苗,這塊地種蠶豆豌豆,那塊地種辣椒茄子,紅薯黃豆套種在哪塊地,蘿卜青菜連著茬,豆角要早早準(zhǔn)備竹扦,而南瓜、冬瓜、絲瓜、苦瓜、瓠瓜、黃瓜一般都是沿著地邊搭架子。哪些菜喜光喜風(fēng),哪些菜喜肥喜水,母親早已諳熟各種蔬菜的生長脾性,開花結(jié)果的律令。
驚蟄雷響地氣動,母親就籌劃著菜園播種,她搬出那些瓶瓶罐罐,或是舊紙包,里面裝著上年留種的蔬菜種子,有紅潤潤的莧菜菠菜籽,金黃的辣椒茄子種,尖尖的黃瓜籽,腰子形的豆角籽……紅薯則是通過窖藏發(fā)芽,再放在地里育苗,待發(fā)出好多長長的藤苗,就剪了扦插。母親對待育菜秧,就像哺育嬰幼兒一樣呵護(hù)有加。我?guī)椭鴿菜?,母親叮囑水不能澆多,多了會爛種子。遇上春寒,母親會撿來生產(chǎn)隊育稻秧廢棄的薄膜,在菜地搭一小棚育菜秧。
移栽菜秧的日子,我站在母親身旁,把菜秧遞給她,她頭也不抬地栽種,一行行、一畦畦,常常是累到腰都直不起來。特別是紅薯,要種好幾畦地,天黑下來還在栽紅薯苗,種菜也要搶農(nóng)時。
菜秧移栽后,要勤加管理,撒一層草木灰,澆一澆稀薄的農(nóng)家肥,保溫保水,保證生長養(yǎng)料。發(fā)現(xiàn)蟲害,噴灑草木灰,及時處理。此后,拔草、澆水、施肥,母親把菜園侍弄得不見雜草,井然有序。
幾天工夫,滿園都是綠色的生機(jī),來一場春雨,蔬菜就快速長大,菜園越發(fā)不安靜了,各種蔬菜次第開花,一天一個樣,忽然就冒出小果果,昂首挺胸而來,一派郁郁蔥蔥,生機(jī)勃勃的景象。蒲公英、牽?;āⅠR蘭、薺菜、苦菜……野生的花花草草也來湊熱鬧,裝飾菜園。
瓜豆生長一段時間,就要插竹扦撐扶藤蔓,以便它們攀爬。只見瓜棚豆架,青青藤蔓牽掛纏繞,搭起一片片綠簾,那些金黃的花、粉紫的花,像是一支小樂隊興高采烈地吹奏著。嫩綠的南瓜、絲瓜、冬瓜探出好奇的小腦袋,瓜越長越大,垂掛半空,碧綠碧綠,像一排奇特的樂器,等待著演奏一場交響曲。
禾苗綠油油,立夏嘗新時節(jié),就可以吃到各種新鮮蔬菜了,飯桌上突然就豐富起來。綠中帶紫的莧菜,帶有青香的蠶豆豌豆,脆生生的黃瓜,嫩滑的瓠瓜……母親摘來青青的小南瓜嘗鮮,切成蝦米一樣大小,煮起來特別鮮美。如今每當(dāng)想起蔬菜上新的時節(jié),心頭就涌起一股濃濃的鄉(xiāng)愁。
一片菜園可以看出時節(jié)變化,不同的蔬菜展現(xiàn)出一年四季色彩。我印象里,春天有莧菜、菠菜、四季豆,夏天主打的是辣椒、茄子、豆角,秋冬蘿卜白菜當(dāng)家,南瓜冬瓜紅薯堆成山,再留幾塊地種油菜,來年晚春收了油菜籽,拿到榨油坊換菜油。春天油菜花和杜鵑花交相輝映,照亮了村野。
夏天的菜園最是壯觀熱鬧,瓜菜豐盈,風(fēng)姿綽約,有如一幅明艷的彩畫,也是一部繁復(fù)的交響曲。夏日菜園的美,既濃艷厚重又輕盈流動,清新更奔放,動感且張揚(yáng),豐富的色彩,鮮活的靈魂,在菜園上空,蕩漾著豐收的樂曲,演繹著生活的芬芳。那畫面常在眼前浮現(xiàn),那樂曲常在耳邊回響。
夏天是蔬菜生長最旺盛的季節(jié),辣椒今天一片青,明天綠葉叢中一片紅,紫瑩瑩的茄子由小鈴鐺變成拳頭,過一兩天就能摘一籃。淡紫淺白的豆角花、扁豆花像一只只花蝴蝶,凌空飛舞在綠葉間,長長的豆角如小辮子一樣順溜溜掛下來,青的紫的扁豆像小鐮、像月牙。金黃的南瓜、碧綠的冬瓜,個頭碩大,摘了裝在籮筐里挑回家。盛夏的菜園,更有蝴蝶翩飛,蜻蜓起舞,螞蚱蹦跳,蟬兒鳴叫,多一份生命的躍動,添一份歲月的樂趣。
小時候常常早晨起來,挎著竹籃,蹚著露水,去菜園摘辣椒,紅的青的辣椒從枝葉間紛然垂掛下來,特別吸引人。那時家里辣椒堆如山,母親忙著曬干辣椒圈,或腌成酸辣椒,或磨成辣椒醬。豆角也是一籃籃收回家,每年都要曬干豆角,放到寒冬臘月吃,很有嚼頭,噴香噴香,蒸、煮、炒都可以,如果能加一點(diǎn)肉,就更香了。
每當(dāng)我挎著滿滿一籃鮮亮的辣椒茄子豆角回家,路遇村鄰,大家總夸母親種菜有“魔法”。菜園的活兒確實不輕松,而且是精細(xì)活,耗時費(fèi)力,母親幾乎把一生的精力都耗在菜園里。炎炎夏日,午睡時分,母親在菜園揮汗如雨,聲聲蟬噪似為她鳴不平;黃昏星月初升,人們開始納涼歇息,母親在澆灌菜園,陣陣蛙鳴又帶來些許安慰。碰上干旱年,十天半月不下雨,水塘也干涸了,母親就到小河里挑水澆菜,一株一株地澆過去,每天晨昏各澆一遍。
一年四季,菜園里有做不完的事,母親泡在菜園才安心,把雜草拔除,把豆藤瓜蔓拉上架,有時摘豆葉、瓜葉、菜葉、紅薯藤葉,就是一籃好豬草。
像繡花一樣,母親在菜園專注做事的樣子,常常浮現(xiàn)在我眼前。上小學(xué)時還比較懂事,放學(xué)后我就往菜園跑,可以給母親打個幫手。走進(jìn)菜園時,我總是看到母親一個人默默地在鋤地、拔草、澆菜,彎腰弓背,時而半跪,專注于眼前菜地,似乎天地之間只有她一個人和她的菜園,汗?jié)竦氖苛炙{(lán)布衣緊貼在繃緊的腰背上,有時金黃燦爛的夕陽,映照著她臉上的汗珠,閃閃發(fā)光。那頂草帽日曬雨淋,長期汗浸,一圈汗?jié)n,時日一長帽頂就爛脫了,母親又用線縫起來,接著戴,遮陽、扇風(fēng)、擋雨。
母親特別關(guān)注天氣變化,通過各種方式推測天氣情況,晨霧、云霞、風(fēng)向、星星的出沒、月的晦明、地面潮濕,以及家禽、貓狗的反應(yīng),如春天倒春寒,夏天雷陣雨,秋冬霜凍雪壓,怕菜園遭受種種侵襲,她就要提前準(zhǔn)備防護(hù)。
時間久了,我也漸漸養(yǎng)成了注意觀察天氣變化的習(xí)慣。記憶很深的是,母親的風(fēng)濕病也成了她的晴雨表,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對天氣變化非常敏感,一有疼痛,提前預(yù)報陰雨天氣將至,可以提前為菜園做好防護(hù)準(zhǔn)備。
我上了中學(xué),每個星期回家,早晚就和母親一塊兒進(jìn)菜園。抬著糞尿桶,我走在前,她走在后,背著菜籃、鋤頭。有一次,糞水漾到我腳上,我很厭嫌,母親連忙說,不要緊,糞水一澆,就快快長大呢。我漸漸從母親的菜園懂得,種菜也是有學(xué)問的,并非簡單賣力氣的農(nóng)活,不只是拋灑了汗水就有收獲,從種到收都頗有講究,比如澆菜要澆根,交人要交心。
少年的我愛上菜園,陪伴母親。最難忘暑熱天,陽光火辣,高熱烘蒸,母親一擔(dān)擔(dān)挑水澆菜園。忙上一陣,就在瓜棚豆架下躲陰涼,我拿著母親的草帽給她扇風(fēng),母親微笑著看我,心疼地拎起衣角為我擦汗,也給她自己擦汗。她濕漉漉的身上散發(fā)出濃濃的汗味。母親和我一起呼喚著涼風(fēng),果真會飄來一陣涼風(fēng),感覺真涼爽。菜園一角種有幾棵向日葵,母親讓我去掰幾顆生葵花籽來嘗,有時又讓我摘個黃瓜來吃,我吃幾口就給母親吃一口。我們還會帶一罐綠豆湯到菜園,歇息時喝上幾口消暑止渴,整個人神清氣爽。
上了大學(xué)、參加工作回家,我都要跟著母親進(jìn)菜園。母親老了,菜園依然年輕。生機(jī)勃勃的菜園,飄揚(yáng)著綠韻和清香,演奏著自然與生命的交響。我靜靜端詳著母親勞作的背影,領(lǐng)略菜園勞作生活中,母親身上展現(xiàn)出的生命的力量和樂趣。有母親,才有菜園,才有一家人生活的希望;也是有這幾片菜園,母親更活得切實有力,人生富有價值。
瓜菜生長歲月長,菜園伴母老,母伴兒成長。菜園是母親辛勤耕耘的一方天地,是她豐富充盈、質(zhì)樸勤勞的人生寫照,也珍藏著我原生態(tài)的童年記憶,是我成長的精神家園,是我心中最美的風(fēng)景。
母親80歲離開我們,如今已經(jīng)過去10多年了,大片菜園已近荒蕪,僅有幾塊菜地還有鄰居幫忙種著。我對菜園的思念日益清晰、深刻、濃烈。如今在夢里,也時常出現(xiàn)母親的菜園,夢中的我被菜園的色彩吸引、菜園的氣息陶醉,摘一根黃瓜、香瓜,拔一顆蘿卜、紅薯,脆生生咬著吃,那樣清香,有滋有味。
作者名片
俞儉,本名俞儉寶,新華社高級記者,曾出版新聞作品集《星火微光》,詩文曾發(fā)表于《散文》《飛天》《寫作》《品讀》《新華每日電訊》《瞭望》《中國財經(jīng)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