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娟霞
草綠色的柳條、草綠色的蚱蜢、草綠色的蟈蟈、草綠色的胖胖的菜蟲在草綠色的包包菜上啃噬出來的有著細(xì)黑色邊沿線條的草綠色的齒痕、草綠色的睡衣、草綠色的被單,以及草綠色的萬物,和它們的草綠色的起始和根須,好像連發(fā)絲都成了草綠色了。
于是,相繼地說起童年,說起少年,說起放牛,說起放牛的時候把牛鞭放在草地上,赤裸的小肚緊貼在草綠色的大地上,用稚嫩的筆尖在廢舊的紙的碎片上繪畫出來的草綠色的盆蘭,以及那羞澀地騎在牛脊背上的臉色酡紅的稚氣未脫的少女,輕輕地咧開著嘴羞羞地笑,笑得潔白而溫暖……
在那關(guān)于草綠色的討論里,所有的物象都清澈見底,所有的人都回到了童年,所有的雨水都恰到好處,所有的孩童都以乳汁喂養(yǎng),所有的陽光都只晾曬被單和鞋子,所有的蘋果都只生長在八月,也成熟在八月,所有的露水都環(huán)繞與晶瑩在靜謐的四合院周圍,所有的姑娘都穿著草綠色的塑料涼鞋在山坡上撲打著蝴蝶,所有的愛都帶著真誠的祝福和悲傷,所有的,所有的雪花,都會在最后落向大地的時候輪回到舊路,深情地把來時的路再走一遍……
其實(shí),那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草綠色的了。
黃土高原起伏的曲線,在經(jīng)歷了一天的動蕩以后,終于安靜地跌入了夜晚,緘默了的口鼻,和枕頭一樣沉默,沉默著的口鼻,也都是草綠的顏色。枕頭上面繡著一對還沒有長大的鴛鴦,那鴛鴦的心意,想必也是草綠色的吧,草綠色的歡喜,內(nèi)里也夾雜著草綠色的期許吧。那草綠色的青草的草氣味道,讓我似乎又一次嘗到童年時期的破瓦窯里,那年輕時候尚還匪里匪氣的三叔給哈曼曼、哈利合和我,以及他自己用四塊壘起的紅磚頭燒烤出來的清甜的草綠色的玉米棒子的味道。紅嘴鴉在生長著草綠色小圓葉子的洋槐樹葉間鳴叫,草綠色的蜻蜓的眼睛盯著我們,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
黃土高原黃褐色的溫軟泥土,被雨水淋濕了一遍又一遍,陽光以最細(xì)膩的部分輕觸著麥田,那時候的麥子,不知道什么叫憂傷。飄蕩在緩慢日子里輕薄的塵煙,在天空緩慢地書寫著水波蕩漾的清明塵世。女人們的笑容和頭發(fā)都是真的。全部的人們,在許多年里,也只生一場病,也只是輕輕地咳嗽,做母親的,只須將一段黃褐色的草根在沸騰的爐火上的老鐵鍋里沸煮得翻滾幾個來回,讓生病的孩兒服下,那病便也就好了,借此,他的健康的青春,也從此一如草綠色的莊稼一樣,在這個塵世間莽莽撞撞地生長了。
那時候的人們不懂得尋找意義和光芒,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在他們身上,在萬物的身上。陽光與風(fēng),鮮花和草葉,和善良無關(guān),和定義無關(guān),和一切人類所自覺去捆綁與被捆綁的道德和律法無關(guān)。它們自由地生長,它們自由地生長在廊沿上,在土墻角里,在麥垛下,在任何包容而滋養(yǎng)的地方,以一枚祥和內(nèi)守的心自我生長,靈澤天地,水潤古今,不滅清輝。
再高昂的山峰上,也有泥水滴就的草窩,再低洼的谷底里,也有努力向上生長的草綠色的生命。做一些什么,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就像那天真的生命帶著人類最初草綠色的奮進(jìn)和蠻力。
老子坐在水邊沉思的時候,我想,他的苧麻織就的寬大衣衫的襟袖,一定是帶著青草草綠色的清甜氣息的吧。一只草綠色的蜻蜓小巧淘氣地飛起落下,并不留下傷口和齒痕。他的頭頂上,也一定是那一面被萬千年風(fēng)霜磨洗得清白草綠的高天皓月吧。仁山智水,樸拙入性,他的心和他的教化、他的行跡,只以一顆心的寬和與厚樸,自由舒展地行走在寬闊的道路上吧,他所行走過的道路圣潔而斑駁,有著草綠色的芬芳、草綠色的昭彰、草綠色的道義。
只一人,其余便是青牛,便是古石,便是碧落,便是煙雨,便是荷池,便是焰火;只一言,便是思想,便是方法,便是經(jīng)文,便是救贖,便是修持,便是道路。
通往函谷關(guān)的道路很長,人們得要經(jīng)過多少草綠色的小徑,得要領(lǐng)受多少大自然草綠色的清新和啟悟,才能登臨那扇大門,而進(jìn)入屬于自己的草綠色的心靈圣殿啊。在那一個一如大自然般清新豐厚、樸拙廣闊的世界里,沒有困惑,沒有你我,沒有焦灼,沒有爭鋒,沒有史亂,沒有殺伐,一切都是安然祥和的樣子,一切都是昌盛崢嶸的樣子,一切,都是“我”本來的樣子。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痹谀莻€人類的思想和氣質(zhì)還都是草綠色的青春時代,我們都沒有名字,我們都是一家人。貓是貓,狗是狗,皇天是皇天,有皇天之德,后土是后土,有厚土之恩;貓有貓性,狗有狗性,菽也只是菽,粟也只是粟……皇天是清澈的透藍(lán)色,后土是清甜的草綠色。人,也是人,人有人性,人有人德。
帶著清甜露水的新草細(xì)長的葉子,葳蕤淑范的草綠色的蒹葭脊上披著如霜如月的白痕。姜黃花叫“鬯”,《詩經(jīng)》有曰:“釐爾圭瓚,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錫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萬年!”蔓葦不叫“蔓葦”,叫作“芩”,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碧}藦叫“芄蘭”,狗尾巴草叫“莠”,曰:“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yuǎn)人,勞心忉忉。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yuǎn)人,勞心怛怛?!?/p>
啊,萬物,草綠色的植物,草綠色的溪澗,草綠色的文字,草綠色的鳥類的眼眸和鳴叫,草綠色的淚水,草綠色的誓言,草綠色的愛情,草綠色的憤懣,草綠色的回望,還有,草綠色的萬物的光芒與昭彰。
美人不遲暮,木葉不凋零,明月不昏晦,人也不分離。星空和大地一樣明澈,雎鳩謙卑溫軟地鳴叫,交交黃鳥止于棘,鵓鳩翩翩在空中飛翔,肅肅鴇羽,集于苞栩,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白云,碧水,坳口,騾馬,青牛,花影,琴瑟,露水,色季拉山上的那擎著七色美麗格?;ǖ募?xì)長的花莖,還有,遠(yuǎn)山頂上對望著的滄形草上的露珠,南迦巴瓦峰上的野兔和幼獾,看到草綠色的荊棘結(jié)了果。甚至魚紋,甚至古陶,甚至黃金,甚至古老的文字,以及堅硬的骨頭,都恪守著它的本真和本性,各樂其業(yè),各司其職。天地萬物只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自然之德、自然之儀、自然之心。草綠色的大自然的青春時代和草綠色的人類的青春時代,以及草綠色的人類思想的青春時代,是多么的令我神往啊……
我想,我這樣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在我疲憊的靈魂的某一個神妙時刻里,一定是和世間萬物里這一應(yīng)最青春的部分、最生命的部分深有靈犀,不然,我是怎么會如此沉著而精微地感知與熱愛著它們呢?
清風(fēng)放牧的羊群,掩映在草綠色的天空下,廣袤沙漠形成絲綢般光滑的曲線,令多少懷揣著絢爛夢想的年輕人渴望又贊嘆不已。哪怕是一匹蒼涼年邁的老馬,在古道西風(fēng)的夕陽之下,也在以一滴萬古憂郁之淚水,昭彰著它對于自己也曾以青春颯爽的身影,在草綠色的原野上無羈奔馳的無限懷念和向往。
柴堆燃著它的焰火,星星發(fā)出它的光亮,第一只斑鳩的鳴叫聲里涵蘊(yùn)著月亮的清輝。所有的母親的手掌上,盡皆是她的嬰孩的氣息。宇宙的無數(shù)個黎明重疊,重疊再分離,分離卻又相遇,水洼潤澤著奔跑的麋鹿,一只蟬奮力蛻下了它舊的囚衣,木柄不恨它自己一生只能順從于一把斧子,而斧子也并不嗔怪自己使命的猙獰。北斗星的把勺回轉(zhuǎn)在無數(shù)次的使命和遺忘之間。草綠色的麥子和草綠色溪水的波紋,流撫而過,萬事萬物都想跨過冰冷的雪山和莽莽的黑夜,找尋到生命最最青翠的草綠色的路途,回家。它們,都想回家。
新雪落在舊雪上,新陽疊在舊陽上,新草倚在舊草上,新水鋪在舊水上。毛茸茸的草綠色的樹葉,熱鬧了整個春天。一個年輕的姑娘,從村子里帶回來的,只有好消息,把手洗凈,安靜地給心上人做一碗羹湯。草綠色的葉子,從樹干中鉆出,草綠色的牽牛花的莖蔓,教會了我們怎么做人。它們密密地連接,緊緊地團(tuán)結(jié),向上向前方延伸,用細(xì)嫩的根須緊抓住大地,卻又毫不悲傷,而是欣欣向榮地向著這個世界,以粉紅色,以青白色,以紅黑色,以天藍(lán)色,以夕顏,以朝容,以牽?;?,以喇叭花,以打碗碗花,向這個世界展示和傾吐它的美麗和芬芳。
人生,或者說活著,在某個特定的時域內(nèi),在這樣一個特定的夜晚里,在這一方幽淡的夜空下,是的,就是今夜,就在此刻,我忽然只想理會這萬事萬物,包括我自己的心緒,哦,這醉人的草綠色,還有這醉人的草綠色的夜晚。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