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云翳越來越厚（組詩）

正午時刻

我看到一個男人，靜靜地躺在河道里

像一條死魚，焦慮的前額從未被碾平過

一顆帶血的獸頭被拋擲在荒野

雄性的光輝被剝奪得一干二凈

無地者更加赤裸地交出命運

碎石般的嗓音，呼救，無人

正午時刻，焚火正逐漸鋪滿大地

陽光迷離，那決定性的時刻尚未被喚回

漫游者的影子繪制著灰暗的圖畫

你，異鄉(xiāng)人，又在誰的杯中歌唱……

枯萎

幾天的勞作之后，手已不再適應(yīng)握筆

坐在殘敗的花園，秋日純粹的藍(lán)光里

一架銀色小飛機，懸停在藍(lán)色天空

煙霧飄過，如秋風(fēng)中的一段絲綢

發(fā)電廠的云，仿佛一個重力裝置

正在空中形成它自己的形象……

秋天深了，夏日的浮華逐漸收斂

大自然枯萎著，主要是我的心枯萎著

向上的希望和向后的記憶都枯萎著

這焦渴的季節(jié)，道路也是枯竭的

在此蠻荒之地，該如何建立有效的思想？

不，不要再建立任何有限性的人類思想

我只想枯萎著，枯萎著進入岑寂的冬

季……

流年之沙

整個春天是眩暈的

有些時間仿佛不曾存在

比如海棠盛開的時間

流浪貓遷徙的時間

風(fēng)在樹葉間塑造自身的時間

當(dāng)葡萄游走在夏日的藤上

一個人在僻靜中做著自我更新

大片的陰影重新進入寂靜中

如疾病向生活扔出了一塊石頭

哭泣的愛人重新回到你的肩頭

你又開始在廚房忙碌

這是一個好的開端

某些結(jié)局也孕育其中

只是我們有所不知

突然就老了

突然就老了，大顆粒的抑郁將你占據(jù)

肉體的中心是剛撲滅的火焰

不再完美，道德已將你治愈成罪人

也不必在黑暗的形而上學(xué)里失眠

語言的貧乏，僅作為一種噪音的交響

自我和世界，只是一對一的單純關(guān)系

多么清凈，在耳語中，憑著幻聽和祈禱

你踏上這條末路，深一腳淺一腳

這踉蹌的節(jié)奏仿佛一段新聲。

月亮與六便士

魏爾倫在去給妻子上街買藥的

途中，遇到了蘭波，兩個混蛋

一拍即合，離家出走，私奔異鄉(xiāng)

這個故事里包含了自由的全部謊言

仿佛一個永恒的難題有了正確答案

而我只看到傷心的愛人在窗內(nèi)哭泣

窗外，灰藍(lán)的燕子在空中穿梭

輕霧般的蜻蜓在低空飛翔

而我們只能盤桓在大地上

作為大地上最沉重的靈魂

漸漸從自我身上生出一個陌生的他者

仿佛輕輕一躍，就能加入燕雀的行列

唉感謝這被夏季風(fēng)寬限的時辰吧

讓我們在期待中練習(xí)一小段飛翔

如黑暗的琴師在演奏死者的樂曲

精神病院的月亮

精神病院的月亮，如一顆罌粟之心

掛在無神論的天空，沒有多余的

附屬物，無論是修辭的，還是礦物質(zhì)的

它就是一枚單純的、被系統(tǒng)還原的月亮

和教堂上空的那枚一樣圓，一樣亮

精神世界的囚徒們，目光穿過臨終的窗戶

望著赤裸如荒野的環(huán)形山，臉上帶著一絲

驚慌的表情，重又恢復(fù)了他慣有的寧靜。

撕碎詞語

撕碎詞語，但首先要撕碎它和星空

之間的契約，讓詞語像雪片一樣落下

撕碎詞語，必須給詞語一瓶上好的白酒

給它多言的嘴巴一副嚼子，然后拉著它

坐在你的對面，說，我的仇人，我的愛人

無論大海曾承諾些什么，它都無法承諾

你的深不可測，無論眼淚如何善良的閃光

它都無法像冰鎬那樣死死咬住

你內(nèi)心潰散的冰柱。

創(chuàng)世紀(jì)

今天一起床，就遇到了

一個沮喪的中年人

那就是我自己。

雨天有些涼，雨中的路燈孤獨

而憂傷，因為我此時就是憂傷的

世界必須陪我一起憂傷。

無處告解，冒著細(xì)雨

在陌生的街區(qū)隨處亂逛，一只

被雨淋濕的鳥，蜷縮在路燈下。

恐懼也盤踞在它的內(nèi)心，但微弱的

燈光照著它，世界也在這小小的

光中，開啟了一個創(chuàng)世紀(jì)。

尾音

每當(dāng)我在一條路上走得志得意滿時

總有一只手將我前面的道路輕輕抹掉

以免我在驕傲的路上走得太遠(yuǎn)

每當(dāng)欲望的火焰將我燒得面目全非

總是你賜給我內(nèi)心的平靜

如快樂的流浪漢卸下一身的重負(fù)

你來，總是帶著雷霆和寬恕

你是那將閃電拉直成鞭子的人

你也是那將雷聲變成鼓點的人

那在我們內(nèi)部將我們撕裂的

只有你的大能，那穿過沉寂的石頭

教我們寫作的，只有你的雙手

那在壁爐旁沉默不語卻讓每一個句子

都進入我們內(nèi)心的，必是你派來的使者

這眾天使之聲，如同眾樹之上的微風(fēng)

如同落在沙地上的雪，沉寂而直抵心靈

而我的文字啊，卻要費盡多少周章

才能捕捉住它的一點尾音。

午夜的桌子

我們圍在一張午夜的桌子上

共飲，這可安放靈魂的桌子

仿佛將一粒種子種在石頭里

酒精在它恢弘的平靜中摧毀著我們

愛捶打著我，如此慘烈，又如此甜蜜

桌子是孤獨的，仿佛就是孤獨的中心

當(dāng)午夜的光照在它平坦而虛無的心靈上

如此憐憫，我們在這難捱的虛靜中等黎明

無用的思想

是什么讓她們?nèi)绱丝鞓?，笑聲不?/p>

這笑聲在寂靜的山間飄蕩，仿佛春雷滾動

而你只看到接骨木的紅色果子

在無限葳蕤的荒草中油光閃亮

一只蜂鳥的巢，懸垂在肥大的枝葉間

啊思想者你那虛無的思想又有何用

你混亂的心靈結(jié)構(gòu)尚需向這些精致的巢

學(xué)習(xí)

當(dāng)夜晚來臨，大地靜息為夜雨中一盞昏

暗的燈

一個美麗的少女起身，將它熄滅

大地上的芳香氣息逐漸消失、飄散

一篇被全人類忘卻的祈禱詞

被眾天使唱響在微茫的夜空

此時，你才算把捉住了自己的心靈

卻依然無法形成一個清晰的思想。

語言之結(jié)

這是唯有語言才能生成的東西：語言之結(jié)。

腫大，僵硬，纏繞，封閉——迷人！

但我還是時常處在絕望中。

沒有絕望，就沒有詞的歌唱。

沒有哀慟，就沒有詩的喜悅。

多么美妙啊，這心靈的腫塊，

仿佛被厄運請來的客人。

世界的云翳越來越厚

世界的云翳越來越厚

中年的酒也越喝越渾濁

那些曾經(jīng)歌唱過的過往

只帶來荒徑般的安慰

不完美的救贖，來自圣人的木質(zhì)臉龐

幻聽的人擁有了一半的幸福

孤兒般縮回到自己傷口里的人

才重新找回了母愛般的子宮

我不知道那些偉大的靈魂

如何度過當(dāng)前的困厄

這赤裸的、無庇護的人生

這赤裸的、孤兒般的未來

只有那散亂在雛菊叢里的光芒

讓我始終保持著植物般的呼吸

一陣松香的味道，茫蕩的心情

像一封無法投遞的信。

局外人

很多年了，我不再向母親求救

我沉默，用一架悲傷的梯子

爬上孤獨的心墻，觀看世態(tài)涼薄

此刻，世界正被一群蜂圍困

那另一個我也正在現(xiàn)場受苦

他們讓我交出內(nèi)心顛沛的夢

讓我承認(rèn)綿羊身上的雪

我沉默，抬頭望見瘦基督

背起了自己的十字架

嘴里含著的糖尚未融化

不要在雨中流淚

不要在雪中做賊

不要將內(nèi)心的驕傲

成噸地賣給無良的小販

母親曾教我如何不死

卻從未教我如何滿懷希望地活

為了活下去，必須殺死一個我

目送另一個我回到孤獨的居處

將現(xiàn)場留給狂熱的蜂巢

那仿佛有許多未來的人

正將全部的現(xiàn)在抵押出去……

能夠沉默著回家，已是多么幸運

這么晚了，仍有一盞燈為我亮著

仿佛整個天空只亮起了這一顆星

打開房門：空曠的房間里下著雪

這么晚了，媽媽，我回來了

您卻不在家。

瘋癲與死亡

杯中的酒空了，我們各自散去

你帶著你的女人，相擁著，進入

茫茫黑夜。親愛的兄弟，幾年

不見，你終于瘋了，甚慰。

雖然少年的血已經(jīng)冷卻，但瘋于

中年，總比老年來得及時一些

你看那內(nèi)心腐爛的大師，像雙眼

掛著眼屎的倉庫保管員，一生守護著

那么幾首小詩，仿佛一個無神論者

突然有了自己的神靈

世界的黑夜也有了另外的含義

唯有瘋掉才能自立于此

但一直沒有死，這才是問題所在

死亡是一切問題的根源和答案。

【作者簡介】 朵漁，1973年出生于山東。詩人，隨筆作家?，F(xiàn)居天津等地。寫作有詩集、隨筆集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