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自古出異人。尤其是出沒于“五岳丈人”青城山云煙深處的高人,嚴君平、張道陵、杜光庭等等,總得到紅塵中人的極度膜拜。那時青城山道風(fēng)極盛,慕青城之名入山隱居修道者多不勝數(shù),甚至唐朝的玉真公主、金仙公主也來到青城山修行,而她們的修真之所正是上皇觀。在各色人等中,沖退處士章詧之外,“狂士”李士寧暴得大名,引發(fā)了各種議論。
鑒于他奔走于宮闕之間,金口玉言,不斷展示預(yù)言能力,李士寧很快成為北宋時博有聲望的得道“高人”,盡管有人認為他目不識丁,但也不能不承認他頗有才思,口吐讖語以針砭世人。比如,在清代徐兆昺所著《四明談助》卷二十二、卷三十中,詳盡記載了一樁靈異事件:
某天黃昏,在廣東一家銅鑄佛像店,一女子背一大包銅料而來。女子是啞巴,雙手比畫著說要鑄一尊銅佛,并寫下了“送到浙東明州府戒香寺供奉”字樣,然后告辭。店家將沉甸甸的銅料放在桌上,就落鎖回家了。第二天清晨打開店門,發(fā)現(xiàn)桌上的銅料居然變成了銅佛,佛相與送銅料的女子一模一樣。店家驚奇不已,忙按那女子所寫地址,將銅佛送到了明州戒香寺。戒香寺提前得到消息,正準備著為啞女鑄造銅像。
神秘的啞女到底是誰?
當時有一個叫衛(wèi)開的寧波人,在洛陽旅舍里偶遇高人李士寧,仙風(fēng)道骨的李道士對他說:“先生家鄉(xiāng)的啞女是維衛(wèi)佛!若回鄉(xiāng)的話,可往禮拜?!毙l(wèi)開半信半疑,回到家鄉(xiāng)就到城南戒香寺訪尋,方知啞女早已歸葬,深以不及見為恨,只好向其畫像焚香拜之。第二年衛(wèi)開去杭州,寓居書吏陳式家中,見數(shù)十個兒童簇擁一位尼姑到來,入門嘩然,只是說“啞啞啞”,衛(wèi)開驚訝茫然,女尼做手勢向衛(wèi)開索取紙筆寫道:“大地山河是阿誰,了無一法可思惟。夜來處處聞鐘鼓,敲破骷髏人不知。”落款“無來去”三字……維衛(wèi)佛是梵語Vipa?yin音譯,也譯作毗婆尸佛、毗缽尸佛、微缽尸佛,意譯為勝觀、種種觀、種種見等。
我引用到此就足以顯示,李士寧的個人影響力早已從蜀地擴展到江浙地區(qū)了。
廣為人知的是,李士寧在青城山學(xué)道多年,道法高深,深不可測。他還有過人之能,便是出口成詩。不過他的詩所用皆是古人之句,是對前人詩句的重新組合,這說明他記憶力奇好,綜合能力也不弱。他創(chuàng)造的這種“士寧體”,仿效者甚眾,一度風(fēng)靡朝野。置身民間、一直向往名山隱士的蘇洵,想來李士寧也很合他的胃口。
蘇軾赴京應(yīng)試前曾于成都拜訪之,李道士一見蘇東坡的氣象,就預(yù)言“子甚貴,當舉策首”;民間亦盛傳蘇軾乃文曲星下凡。
蘇軾、蘇轍對這個來自司馬相如故里的李士寧早就認識,且很是熟悉。在《東坡志林》中他記錄了兩人之間的神秘交往:“士寧,蓬州人也。語默不常,或以為得道者,百歲乃死。常見余成都,曰:‘子甚貴,當策舉首。已而果然?!笨吹贸?,蘇東坡是相信李士寧的預(yù)言之能。
在東坡進一步的描述中,提及另外一位高人:沖退處士章詧,字隱之,福建人,后遷于成都數(shù)世。善屬文,絕意仕途,后來被成都太守王素舉薦,賜號“沖退處士”。
東坡說:某一天,沖退處士章詧夢到有人投書而來,說是東岳道士的書信。第二天,他與李士寧同游青城山,兩人濯足山水,章詧對李士寧說:“腳踏西溪流去水?!崩钍繉幨呛蔚热耍磻?yīng)極快:“手持東岳寄來書?!闭略報@詫不已,不知李士寧怎么得知自己夢中的情形!天機泄露,不久章詧就死去了。他兒子章禩亦以逸民身份而游走山林,因為一旦入仕的話,就會面臨一命嗚呼的結(jié)局。
由己夢推測他夢,由夢穿越夢,夢的沼澤之下還有一個反向生長的田園么?
英國作家查爾斯·蘭姆說過這樣的深刻見解:“真正的詩人哪怕在做夢的時候也是清醒的。他并沒有像著了魔似的被他的詩才所支配。他漫游在伊甸園的圣林里,就像在自己家鄉(xiāng)的小路上散步一樣自由自在……”以此觀之,夢中的章詧窺視到某種天機,臨近大限。但夢中的蘇轍并不是“自由自在”的,他在局促中窺視到了云遮霧繞背后的真相。
蘇轍的一首詩中就反映了李士寧的神異之事,詩名叫《正旦夜夢李士寧,過我談?wù)f神怪久之,草草為具,仍以一小詩贈之》,這無疑是蘇轍系列詩夢里最為奇怪的詩:
先生惠然肯見客,
旋買雞豚旋烹炙。
人間飲食未須嫌,
歸去蓬壺卻無吃。
“草草為具”,也是蘇軾喜歡反復(fù)使用的句法,意思是草草相聚,不必過于詳細。詩的意思是蘇轍夢見李士寧來見他。蘇轍立即去買雞買肉烹調(diào),一陣忙碌后,在陣陣肉香繚繞的氛圍里,李高人感嘆道:“人間的飲食不要嫌棄啊,真到了蓬萊仙山,就沒有這等享受了?!?/p>
在我的想象里,蘇轍收到的是仙鶴送來的加急“雞毛信”。而能夠在夢中與仙鶴一起飛翔,是幸運的。一個人在夢中漆黑的高空,看見了更黑的鳥影。能夠與純黑的事物相伴,也是幸運的。人與仙鶴一道下墜紅塵,則顯得突兀而又自然。更幸運的是,醒來一片潔白的鳥羽,飄落在自己身上。
這首詩其實還證明,化身仙鶴的李士寧的影響潤物無聲,甚至可以進入守正之人蘇轍的夢境,大講神怪,可以想象他遠非一派山夫野語,而是波及宮闕的根根神經(jīng)。由此可以推斷出這個曾經(jīng)在青城山學(xué)道的李士寧,吞吐過青城山高起高打的云煙,修煉出常人難以企及的功法。其實,李士寧與青城山諸多高人有著很大的相似性,都渴望被高層權(quán)力所用,但只有極少數(shù)功成名就,絕大多數(shù)敗退宮闕,其命運有天壤之別。而他們在青城山煉丹爐飄起的煙云間的身影,就讓人浮想聯(lián)翩,不禁想起魯迅先生《隱士》一文里所引陳眉公詩“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
后來蘇軾特意將蘇轍此詩予以抄錄,這就是行書《遺過子尺牘》。元豐八年(1085年)閏二月六日書于開封,手跡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我們不妨推測蘇軾書寫此詩的心情,他一直是相信奇跡的!
李士寧云游天下,縱論朝局,并不時發(fā)布慧識玄論,被譽為世外奇人。他一到東京汴梁,很快就馳名京城,有一大批擁躉。
元祐年間,蘇軾兄弟在京,好友吳子野恰好在,與李士寧、藍喬交游,打得火熱。蘇轍《答吳和二絕》,說的就是在“導(dǎo)游”李士寧率領(lǐng)下,一大批才俊暢游汴京的過程:
三間浰水小茅屋,不比麻田新草堂。
問我秋來氣如火,此間何事得安康。
慣從李叟游都市,久伴藍翁醉畫堂。
不似蘇門但長嘯,一生留恨與嵇康。
蘇轍自注:“ (吳)子野昔與李士寧縱游京師,與藍喬同客曾魯公(曾公亮)家甚久?!?/p>
關(guān)于李士寧的進一步發(fā)展,不能不說到王安石,因為沒有王安石,汴京就不可能有李士寧的立足之地。
王安石小名叫“獾郎”,有時也被人目為野狐精,也許獾和狐貍在古人看來是同類。王安石出生后,他母親吳氏略知陰陽數(shù)術(shù),渴望兒子會一番大出息。因為從孩子的相貌、生辰來看也暗合諸種征象。那時王安石父親王益客居外鄉(xiāng),因為清廉正直“不近人情”,得罪了不少豪強之家。兒子出生了,卻有李士寧道士突然來訪。有人說他有二三百歲了,問其年齡,他總笑而不答。李士寧與王家素有往來,所以吳氏自小認識李士寧,目睹其異,知其來訪,喜出望外,讓他看一看兒子,可問命相如何?
李士寧沉吟不語良久。李士寧話一出口,夫妻立即目瞪口呆:“王家麟兒果非凡胎,竟是天上神狐降世?!蓖跻娌恍?,吳氏深信,更道生產(chǎn)之日,就看到一只獾掠過窗前,大概就是神狐的影子,因此取個賤名好養(yǎng)活。
根據(jù)蔡京之子蔡絛的筆記《鐵圍山叢談》,他曾聽人說王安石是“上天之野狐”,因此“無后”,暗示王安石長子王雱早逝、次子王旁神志有病,并非沒有后代。對這樣的議論,蔡絛“默然不平”,他回家告訴父親蔡京。蔡京是王安石女婿蔡卞的堂兄,清楚王安石的家世,蔡京說了一句:“有是哉!”還補充了更多細節(jié)。
蔡京的細節(jié)里涉及蜀地異人李士寧。某天在開封府的醴泉觀,李士寧斜靠大殿前的欄檻柱,冷眼斜睼大夫們登階拜北神,忽然看到一個衣著簡樸的官人,大聲招呼:“你不是獾兒嗎?”官人向李士寧行禮,官人正是王安石。李士寧預(yù)言:“汝從此去,逾二紀為宰相矣。其勉旃。”意思是,再過些年就要當宰相了,但要努力喲!李士寧早年自王安石出生時就在王家出入,所以才有資格叫他“獾兒”,后來王安石出任宋神宗朝的宰相。蔡京給兒子講李士寧稱呼王安石“獾兒”的往事,是為了補充“天上野狐”之說,并非無中生有。
熙寧八年(1075年)初,李士寧被牽連到余姚縣主簿李逢“謀反”一案。李士寧算定,趙匡胤的子孫會當皇帝(“太祖肇造,宗室子孫當享其祚”),他私自篡改宋仁宗給宋英宗母親作的《挽歌》,說趙世居當受天命,并且他還送給趙世居一柄神秘的鈒龍刀。趙世居大喜過望,馬上給了李士寧很多好處。《續(xù)資治通鑒》記錄說:“士寧以為太祖肇造,宗室子孫當享其祚,會仁宗有賜英宗母仙游縣君《挽歌》,微有傳后之意,士寧竊其中間四句,易其首尾四句,密言世居當受天命以贈之。世居喜,賂遺甚厚?!?/p>
對王安石心懷鬼胎的呂惠卿,以李士寧的謀反言論,欲徹底扳倒王安石,似乎勝局已定……
這就讓人注意到,這個李士寧已經(jīng)陷入權(quán)力漩渦太深了。王安石做宰相時曾讓李士寧到東府住了半年時間,東府的宰相、副宰相、辦事人員都與道人很是熟悉。
北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指出:“惠卿又起李逢獄,事連李士寧。士寧者,蓬州人,有道術(shù),荊公居喪金陵,與之同處數(shù)年,意欲并中荊公也?!?/p>
王安石的詩文中多次提到李士寧,他寫過一首《寄李士寧先生》的詩,有“渴愁如箭去年華,陶情滿滿傾榴花。自嗟不及門前水,流到先生云外家”的詩句,可見其交情之深厚。
王安石還寫過另一首《贈李士寧道人》的詩,對李士寧的種種不凡大加贊許:
季主逡巡居卜肆,彌明邂逅作詩翁。
曾令宋賈嘆車上,更使劉侯驚坐中。
杳杳人傳多異事,冥冥誰識此高風(fēng)。
行歌過我非無謂,唯恨貧家酒盞空。
其實,當時王安石與李士寧的交往有不少質(zhì)疑的聲音,但詩中王安石以“杳杳人傳多異事,冥冥誰識此高風(fēng)”來回應(yīng)外人的疑慮,并說“李生坦蕩蕩,所見實奇哉”(《擬寒山拾得二十首》),他非常固執(zhí)地證明自己并非昏庸之輩,認為對人對事的判斷也是高于一般人的,捕風(fēng)捉影之事不必介懷。
但李士寧的身份為人詬病,一個民間不知來歷的草莽之輩,怎么能夠跟一國之重臣成為朋友呢?所以這也惹來了眾怒,視李士寧為妖道。
當時的大學(xué)者司馬光就把他當成是招搖撞騙的騙子,歐陽修也幾乎持同樣的看法,他在《贈李士寧》中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拔崧動械乐?,游心太虛,逍遙出入,常與道俱。故能入火不熱,入水不濡,嘗聞其語而未見其人也,豈斯人之徒歟?不然言不純師,行不純德,而滑稽玩世,其東方朔之流乎?”在歐陽修看來,李士寧“既不采藥賣都市,又不點石化黃金,進不干公卿,退不隱山林”,到底要干什么呢?他認為李士寧就是一個欺世盜名手段高超的江湖術(shù)士罷了。
李士寧現(xiàn)身汴京的時期正好是王安石變法時期,這個人能夠自如地游走在王公貴族之間,實有奇才。劉攽(1023-1089),仁宗慶歷六年進士,精通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著作等身,是北宋時期的大學(xué)者。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送李士寧山人》的詩,有“曾愧丹砂為狡獪,更談滄海變桑田”句,起因是李士寧為他妻子治病,竟然手到病除,他由此深愧自己曾把山人道士視為奔走名利的“狡獪”之徒。在這首詩的自注中,劉攽寫道:“予妻常病,山人自其家取藥見遺,山人妻能采藥也。山人又嘗談南海神事,甚異?!蓖ㄟ^這首詩可以推斷:一是李士寧深諳醫(yī)術(shù),二是他已深入到士大夫階層的生活,三是他喜談遙遠的海外神怪,連見多識廣的劉攽也驚訝莫名,自然要被“高看”。
章詧本是精于算度的高人,享譽蓉城,但與李士寧的交往,卻被道破了生死命數(shù),說明李士寧功夫更勝一籌。李士寧究竟有多高的道行?聯(lián)系到章詧死前所做的夢,李士寧難道真有盜夢的本事?他與青城山的神秘關(guān)系不禁為人們留下了一個玄機。當然,這除了再次證明青城縣地是靈仙所宅,出現(xiàn)祥異之事并不奇怪之外,又為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李士寧當年在青城山中修道時,是否早已覬覦紅塵宮闕甚久?已胸有成竹?他到底是穿著道袍的政客,還是渴望一展身手的大才?難道他心目中的偶像是創(chuàng)不世功勛的諸葛亮么?
其實,歐陽修雖然對他有些看法,但也暗暗覺得此人舉止遠超庸常之輩,稱他為“蜀狂”,歐陽修詩《贈李士寧》中就表達了他的感官與困惑:
蜀狂士寧者,不邪亦不正。
混世使人疑,詭譎非一行。
平生不把筆,對酒時高吟。
初如不著意,語出多奇勁。
傾財解人難,去不道名姓。
金錢買酒醉高樓,明月空床眠不醒。
一身四海即為家,獨行萬里聊乘興。
如果“不邪亦不正”顯得不夠凸顯其人的話,那么李士寧“傾財解人難,去不道名姓”,就不能不讓人另眼相看了。山人與山意,看來的確難以度量。
說一下李士寧的結(jié)局吧。
倒王安石的運動被打壓下來。熙寧八年(1075年)二月,宋神宗密召王安石回京,再次讓王安石擔任宰相。閏四月,宋神宗處置涉案人員,主張從嚴從重處理。王安石卻覺得首犯當誅,從犯當恕,不能把事情鬧大。他建議趙世居當殺,其他人就算了。以穩(wěn)定朝堂為要,否則會縱容誣告之風(fēng)。
宋神宗下旨,首犯趙世居賜死,子孫剝奪皇族身份,嚴密關(guān)押;府中女眷全部送去當尼姑;趙世居的兄弟、侄子爵位全部下降一級。
從犯劉育凌遲處死,另一個從犯張靖被判腰斬。秦彪、李士寧被杖脊,流放湖南。
這是我們能看到的李士寧結(jié)局。至于他是否能頓開枷鎖走蛟龍,那就不知道了。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千年,散布在汴京抑或蜀地、江浙的玄遠言行,若非附驥三蘇、王安石、歐陽修等名流,早已湮沒無考。這讓我們進一步洞悉了“隱士招牌”的底色與種種心機。
【作者簡介】 蔣藍,詩人,散文家。已出版《成都傳》《蜀人記:當代四川奇人錄》和《蔣藍作品系列五卷》等三十多部作品。獲得人民文學(xué)獎、朱自清散文獎、萬松浦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