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只有一個朋友。因為是個男孩兒,所以或許也可以說是我的初戀。
他叫小誠,非常安靜,舉止沉穩(wěn),身體羸弱,是一家老字號日本點心店的少爺。但是他有一個年長十二歲、生性活潑而且才華橫溢的姐姐,姐姐已經(jīng)表示非常喜歡日本點心并且打定主意要繼承家業(yè),所以小誠在家里像是多余的,僅僅被看作可愛的老幺而備受呵護,這更加助長了他柔弱、可愛的性格。
我不太了解詳情,但據(jù)說小誠其實是老板的情人所生,因為考慮到是男孩子不宜流落在外,所以就花錢把他領(lǐng)養(yǎng)過來了。
不管怎么看小誠都是容易遭人嫌棄的孩子,但無論小誠的父親還是母親,人品都很好,所以一點兒也沒有歧視他。小誠跟兄弟姐妹們受到同樣的寵愛,他好像全家的寵物一樣溫暖著家人的心,讓大家凝聚在一起。
我覺得這終究還是因為小誠是個非常好的孩子。所有的人都被他那天使般的模樣,以及一貫溫和的性格所打動。
比如,用人啪啪地打蟑螂時,小誠就眼淚汪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然后說出一些很了不起的看法:“剛才,我覺得我的生命在這兒跟蟑螂的生命交換了?!?/p>
在庭院幫著除草的時候,小誠也總是小心翼翼地把草連根拔起來。所以,只要是小誠打理過的地方,總是顯得神圣而清爽,漂浮著一種仿佛清風(fēng)拂過、渾然天成的氣氛。
我們共度時光的方式,以及我們友情的全部,就是我從家里拿上各種漫畫和書籍去小誠家玩兒。
再有就是,有時候我們手拉著手在河邊散步。既不吵架打架,也沒有一起唱歌,就是純粹的散步而已。
“光代,我能從你身體里看見一個圓圓的、漂亮的,可是很寂寞的東西,像螢火蟲似的?!毙≌\曾經(jīng)這么對我說。
“一直都有嗎?”我問。
“不是,只有安靜的時候才能看見。我很喜歡看呢?!彼f。
從小誠家門前經(jīng)過的時候,只要那高大宅邸的一扇扇窗戶都亮著燈,我就會感到安心。在那里有一個古老的、堅實穩(wěn)固、綿延不斷的家族。即使家庭成員改變了,也總有持續(xù)不變的東西。
那個家族擁有眾多忙碌的糕點師,每逢茶會或國家節(jié)慶,永遠是忙得不可開交,雖然父親出軌生下了小誠,但那個家族存在著一種完全包容和消解這一切的巨大力量。有祖父母,有父母親,還有孩子們。在那些燈火中,那個家族無論怎樣都會一直延續(xù)下去。
我有這樣的感覺。
我家只有父母和我三人,而且父母都是從外地移居過來的,周圍也沒有親戚。因此,我認為那種如同有機整體般的家族結(jié)構(gòu)——仿佛只要有某處凸起就一定會有某處凹陷,是非常堅實可靠的。
有時書店關(guān)門后,三人坐在桌邊吃飯時,我就為家里人數(shù)之少而感到惶恐。這個家萬一父親得了癌癥怎么辦?萬一母親過度勞累病倒了怎么辦?要是那樣,眼前的幸福……電視的聲音、餐具的聲音以及沉默中偶爾交談的聲音,就將全部消失。我感到這一切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太容易發(fā)生。
在小誠家,他曾祖父去世的時候,人口依然很多。即使小誠的父母在外忙碌未歸,用人也會點亮燈火,準(zhǔn)備飯食??墒牵谖壹?,只有三個人,太容易一蹶不振。我是這么想的。
不過,小誠似乎并不這么認為。
“今天我去你家玩兒吧?!?/p>
每當(dāng)聽到他在電話里這么說,我就會說:“為什么?明明你家又寬敞又有高級點心吃?。俊?/p>
然后小誠就回答:“因為只要在光代家,就總覺得安心呀?!?/p>
我小時候常想,整個下午都待在我家,在我那間又窄又臟的房間里看書,吃我媽媽做的又硬又難吃的點心,有什么安心的?。?/p>
對于年幼而又不知人間疾苦的我來說,還不具有理解小誠家復(fù)雜狀況的能力。
因為有錢就冷漠無情,徒有其表,見錢眼開……這種常見的模式完全不適用于小誠家,他家反而充分保留了那種大家族情感深厚的優(yōu)點。
話雖如此,小誠家也確確實實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陰影,那是商賈之家的復(fù)雜性醞釀出來的。
而我家成員簡單,生計也簡單,這種感覺對于小誠來說,是何等的切實可靠,如今回想起來,有時竟禁不住愴然欲泣。
“每到傍晚,我走下你家樓梯回家的時候,你爸爸總是在書店里,還有幾個客人,能聞到書的香味兒,這些從來都沒變過吧。還有,黃色的燈光映在廚房的窗戶上,能聽見你媽媽準(zhǔn)備晚飯的聲音。我很喜歡在回去的時候看到這些啊。”
最后那個晚上,小誠不愿意回家。
因為他實在太不愿意回家,所以我媽媽只好給他家打電話說:“就讓他住在這兒吧?!睂τ诳偸前磿r回家的小誠來說,這種情況很不尋常。
但是那天,小誠家的人說次日一早家里有聚會,很多親戚要來,所以讓小誠務(wù)必回家早些睡覺。他們讓保姆過來接小誠。
保姆到來之前的那幾十分鐘有多么凝重,我真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小誠把臉埋在我的臂彎里。他并沒有哭,只是緊緊地貼著我。略帶濕氣的鼻息,暖暖地濡濕了我的上衣。
“不想回家,我害怕?!毙≌\說。
我輕輕撫摸著小誠細細的頭發(fā),反復(fù)地說,沒關(guān)系的,卻依然清晰地感到空氣沉重地壓過來,仿佛有不祥的苗頭在窗口窺視。這個世界的光亮,蜻蜓翅膀的透明感,即將享用美味時的心情,旅行之前的興奮等等,我漸漸感到,所有這一切都與小誠和我隔絕了,這個夜晚注定不會有黎明。
“什么時候咱們結(jié)婚吧,那樣你就可以不回去了?!?/p>
小誠微微笑了笑,有點兒難為情地說:“要是那樣的話一定很開心啊。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一邊看書一邊吃零食,就像哆啦A夢和大雄一樣?!?/p>
只有在那一時刻,小誠臉上才略微流露出一絲幸福,恰如櫻花的花蕾綻放一般,柔美,甘甜。
然而保姆終于還是來了,小誠非常失落,幾乎要哭出來,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踏上夜路回去了。那寂寞的身影,仿佛每一步都十分沉重,脊背也無力地耷拉著。
而這,就是我最后見到的小誠。
夜晚,從我家二樓的窗戶可以隱約看到在庭院巨大樹木背后的小誠家那高大的宅邸。
看到那燈火,我就會不知不覺地安然入睡。那里住著那一家人,他們擁有堅實穩(wěn)固的生活,衣食無憂,這種生活長久地延續(xù)著。仿佛連我也因那種景象而得到了守護。
但是,那一天,盡管他家的燈火一如往日的明亮,但不知為何卻無法令我像往常一樣安心。如同黃昏時分小誠的模樣,幽暗、孤寂,那燈火的亮光空洞地映照在庭院的樹木上。
究竟是為什么呢?我想著想著,睡著了。但是,夜里醒來了好幾次,而且一直有黎明不會到來的感覺。遠處,救護車的聲音高高地在空中回蕩。
翌日清晨,鎮(zhèn)上出了大事。
小誠的親生母親突然出現(xiàn),為把小誠帶走大鬧了一場,她刺傷了小誠的父親,抱著小誠坐車離去,之后從懸崖跳了下去。小誠被強迫自殺,與親生母親一起離開了人世。而小誠的父親卻得救了。
令我震驚的是,即便在小誠死后,同他曾祖父去世時完全一樣,那家人的生活竟沒有絲毫變化。
這種類似丑聞的事件當(dāng)然引起了巨大的騷動,全日本的新聞里都播報了這件事。在報道中,小誠那可愛的模樣喚起了人們的惻隱之心,那家人一時間成為日本最知名的家庭,而小誠的父親也成了日本最可恥的父親。
如此這般,那家人有段時間十分艱難,但是很快一切就都塵埃落定,他們照常經(jīng)營日本點心店,生活依舊繼續(xù)。
當(dāng)然,那個家里所有人的臉上都永遠刻下了這個事件的陰影。小誠的父親因為腹部被刺,所以有段時間只能像個老頭兒一樣彎著腰緩步行走,其他的家庭成員也是一見到我就會淚流不止。連保姆都是這樣。小誠的母親每次見到我總是說“讓我抱一下”,然后就過來擁抱我,他的哥哥姐姐則變得沉默寡言。
即便如此,他家在鎮(zhèn)上的高級日本點心店卻毫無陰影,一如既往。我心想,啊,這就是歷史悠久的老字號的意義啊。不僅僅是可靠,也不僅僅是頑強,他們恰似一直存在于那里的河流,吸納掉所有的一切,如同任何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向前。
我呢,已經(jīng)成人,在父母家附近成立了一個工作室,在那兒寫小說。但僅靠寫小說還難以為繼,所以我偶爾也去一些文化學(xué)校之類的地方講講法國文學(xué),或者開辦寫作補習(xí)班之類。但是,我始終沒有交到像小誠那樣的朋友,即使偶爾與異性交往,也從未有過想要跟小誠結(jié)婚時的那種愁思。
有時我不禁會想,就像雪白漂亮的貓咪一樣,像羽毛近乎透明的小鳥一樣,過于純粹的事物也許都是很短命的吧。即使擁有那么高貴的精神品格,小誠也只是個孩子。他還沒來得及長大成人,只說了句“不想回家”就離開了人世。這件事至今還留在我心底。
我想,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再對某個人喜歡到了可以結(jié)婚的程度,那么我就給我們的孩子取名為誠。
父母仍然在經(jīng)營書店,爸爸干勁十足,店里差不多新舊書各半,既可以站在那兒看,也可以自助式地邊喝茶邊看。爸爸還很自豪地在那里擺上了我寫的書,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媽媽身體依然硬朗,姨媽離了婚后也回來幫著照看書店。
我完全沒有想到,倒是我的家人和我家的書店更加一成不變,一直平穩(wěn)地延續(xù)著。
時至今日,我依然偶爾從父母家的二樓向小誠家的窗口眺望,眺望那同樣被樹木遮蔽的、同樣形狀的窗燈。
小誠的姐姐繼承了家業(yè),哥哥則負責(zé)會計和營銷之類,他家的點心依然暢銷,到現(xiàn)在還是鎮(zhèn)上的著名特產(chǎn)。他的哥哥姐姐們也都有了孩子。想必他們之間也會有種種矛盾,但都被時間之流沖刷著,家族會毫無變化地一直延續(xù)下去。
其中那個業(yè)已消逝的小男孩兒的事也被徹底湮沒了。
(摘自微信公眾號“譯文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