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印度后,我開始用手吃飯。
印度人告訴我,用手吃飯才能嘗出咖喱的本味,否則吃進(jìn)嘴里的只是勺子的不銹鋼味。進(jìn)入泰米爾納德邦后,我更是被剝奪用盤子的權(quán)利,開始在大芭蕉葉上吃飯。
走進(jìn)泰米爾的傳統(tǒng)餐廳,侍者會把一張大芭蕉葉鋪在你的面前,然后把米飯、幾樣咖喱放在葉片的不同位置上。你需要用手指將米飯和咖喱攪拌在一起,再一口一口地送進(jìn)嘴里。每個人面前——無論年齡、階層,穿褲子還是穿圍腰布——都是一張大芭蕉葉。人們低著頭,用靈巧的手指攪拌著咖喱,輕松地一掬,送到嘴里,不時甩甩手,把粘在指間的飯粒甩回芭蕉葉上。那情景可以說十分有趣。
提著大桶米飯的侍者,在餐廳內(nèi)來回溜達(dá),不斷給客人免費加飯。直到你打著贊美的飽嗝,把大芭蕉葉合上,意思是“多謝款待”,侍者才將大芭蕉葉收走,同時遞上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一碗溫水和兩塊檸檬。
我的一個朋友曾把這當(dāng)成飯后檸檬水一飲而盡,結(jié)果一回酒店就狂瀉不止。實際上,水是洗手用的,把檸檬汁擠進(jìn)碗里,可以洗凈手上的咖喱,指間還會留有檸檬的清香。
街頭有很多賣鮮榨果汁的小販,這點和印度其他地方類似。不同的是,賣西瓜的小販更有藝術(shù)細(xì)胞,他們會將西瓜皮完全剖掉,將瓜瓤切成普洱茶餅一樣的形狀,一層一層地摞在攤位上。這樣擺攤的好處顯而易見:景象足夠壯觀,甚至頗為誘人。但是他們似乎忘了天氣炎熱,東西本來就容易變質(zhì)的殘酷現(xiàn)實。加之街上塵土飛揚、蒼蠅亂飛,沒有瓜皮保護(hù)的西瓜瓤完全暴露在外,盡管口渴,我也沒敢買上一塊。
我特意觀察旅館附近那個賣西瓜的小販,上午出門時有一車西瓜,晚上回來時也沒賣出多少。我想,除了敢死隊,大概誰也沒有勇氣吃這樣的西瓜。這座形式主義的“西瓜神廟”將來的命運如何?也許,只能喂牛。
在芭蕉葉上充滿野趣地吃了幾天飯后,我還是很高興能夠再次用回像模像樣的餐盤。經(jīng)過一番輾轉(zhuǎn),我到了本地治里——泰米爾納德邦的飛地。1954年以前,這里一直屬于法國,返還印度后也由聯(lián)邦直轄,從歷史文化到規(guī)章政策,都與泰米爾納德邦不太一樣。
本地治里是印度罕見的不太像印度的地方。這里仍然大量使用法語,包括路牌和政府機構(gòu)的牌匾。街上有數(shù)量眾多的波西米亞式店鋪,販賣手工藝術(shù)品和雜貨。常駐的外國僑民很多,包括當(dāng)年著名的法國夫人米拉·阿爾法薩,當(dāng)?shù)厝朔Q她為“母親”。
與加爾各答的“母親”特蕾莎修女不同,本地治里的“母親”是一位“脫離肉身”的烏托邦靈修主義者。1968年,她在離本地治里不遠(yuǎn)的荒地修建了一座“黎明之城”。
本地治里分為法國區(qū)和泰米爾區(qū)。法國區(qū)位于海邊,擁有干凈得在印度絕無僅有的林蔭大道和雅致的法式閣樓。我正是在一家法式閣樓改建的餐廳里,再次欣慰地用上餐盤。那晚,我吃了用香料漬過的烤馬鮫魚和椰子濃湯,喝了久違的夏布利白葡萄酒。一邊聆聽窗外的海潮聲,一邊珍惜地小口呷著酒,感到一種救贖。
或許因為習(xí)以為常,這一次在南印度旅行,我并未感到上次在北印度旅行時的那種極度疲憊。然而,一旦在愜意的環(huán)境中放松下來,疲憊感就像癌細(xì)胞一樣迅速繁殖起來。
我在本地治里休整數(shù)日,幾乎只在法國區(qū)活動。我在綠意盎然的街區(qū)漫步,累了就走進(jìn)咖啡館或畫廊,時常感到自己走在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外景中——派的故鄉(xiāng)正是這里。
本地治里有一條長長的海岸線,我喜歡沿著海濱大道漫步,讓鹽味的海風(fēng)吹拂在身上。海邊沒有像樣的沙灘,也不能游泳,海水沖刷著黑色的礁石,留下一串串白色的浮沫。我每天都會遇到一個賣氣球的小販。他很黑,很瘦,擔(dān)著一根扁擔(dān),上面拴著很多氣球。有一天,他終于湊過來問我要不要氣球。
“五盧比,先生?!?/p>
我買了一只粉紅色的氣球,問他是不是吉卜賽人。我?guī)缀跻呀?jīng)有把握分辨印度人和吉卜賽人。一般來說,吉卜賽人更黑也更瘦,說一口連印度人都難懂的方言。果然,賣氣球的小販?zhǔn)羌焚惾?,住在離此不遠(yuǎn)的卡魯瓦蒂庫帕姆村。他告訴我,那里是一個巨大的露天垃圾場,堆放著本地治里的生活垃圾。
“我賣氣球,”他磕磕巴巴地說,“老婆和小孩撿垃圾?!?/p>
“生活還好嗎?”
他像印度人那樣晃晃腦袋,表示肯定。
后來,我在去金奈的路上經(jīng)過卡魯瓦蒂庫帕姆村,那片五顏六色的垃圾海洋著實令人驚嘆。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沿著季風(fēng)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