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皮耶羅·費魯奇
埃米利奧拉在褲子上了。他在花園里,已經(jīng)把褲子脫下來了,但還是搞得到處都是。這簡直是場災(zāi)難,他的哭聲傳達出一種徹底的絕望。
正在這時,太陽落山了,天邊一片火紅,散發(fā)出不可思議的霞光,映在我們的臉上和我們身邊的所有東西上。這是一個特別的日落時分。當(dāng)我走近埃米利奧時,他看著太陽突然說:“為什么太陽是紅色的?”此時此刻,他的好奇心被點燃了,絕望消失了。他拉的臭臭被拋之腦后,世界充滿了趣味。
可是,這僅僅只停留了片刻工夫。一秒鐘后,埃米利奧又開始號啕大哭?,F(xiàn)在,生活又切換成悲劇。我稍微頓了一下,回答說:“太陽之所以是紅色的,因為它的光線穿過了大氣層?!?/p>
埃米利奧雖然還沉浸在絕望中,但他聽到了我的話。與此同時,我把他帶回家,抱到樓上去沖洗?!笆裁词谴髿鈱樱俊蔽铱吹搅怂壑辛髀冻龅呐d趣。這個話題很重要,他想要了解。
悲劇接著又重新出現(xiàn)了。我們到了洗手間,身上沾滿臭臭是多么丟臉啊。我仍然停頓了一下才說:“大氣層就是地球周圍的空氣?!?/p>
“它怎么會在周圍呢?”他的好奇心又回來了。然而,啼哭最終占了上風(fēng)。
在為埃米利奧清洗的時候,我陷入了沉思。他執(zhí)著地詢問著為什么,即使是在如此令人不快的情況下,這讓我印象深刻。他富于探索的大腦不斷地將已知事實和新的數(shù)據(jù)整合起來,做出假設(shè)并進行驗證,總是試圖超越它的限度,不停地給我?guī)眢@喜。
作為一個成人,我的腦子常常只停留在列購物清單和讀報紙的運動版。而埃米利奧像所有的孩子一樣,有著新鮮而充滿活力的大腦,即使是最普通的事情也能引起他巨大的興趣。他的世界里總有引人注目的事情在發(fā)生,他總是在觀察和實驗。
這些問題常常會引出具有重大意義的哲學(xué)和科學(xué)問題,它們常常讓我覺得太深奧和難以回答。我覺得難堪,不過這種難堪是積極意義上的。與一顆好奇的頭腦相伴,是對我智力的一個滋補。
喬納森還太小,問不出什么問題,但他也相當(dāng)機靈。他的好奇心是針對人的。我們在火車上,喬納森開始展現(xiàn)他的特長:去認識每一個人。他走向在場的每個人,站在他或她面前,注視著對方,對人家微笑或揮手??傊^不放棄,直到與人接觸成功。
隨著他在車廂內(nèi)移動,我從他眼里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黑衣女人正在講電話,裝作沒有看見他。那個年輕人為了逗他,模仿動物的叫聲。戴著厚厚眼鏡的靦腆中年男人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但最后還是微笑了。耀眼的金發(fā)美女身體前傾,好像在說:“再來!再來!”年長的女士微笑著,或許是回想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
喬納森停下來觀察,每個人都是一顆不同的星球,他在每顆星球上著陸并探索著。他沒有任何禁忌,陶醉地研究著每一個人。這也是智慧的一種形式。對我來說,火車上的人都是無形的存在,對他卻是各種各樣的發(fā)現(xiàn)。由于我也加入了喬納森的這場星際旅行,我覺得火車上的時光充實多了。
充滿活力的智慧往往劍走偏鋒,它不按預(yù)先安排好的邏輯前進,而是采用所有可用的方式。
埃米利奧的眾多愛好之一是去超市騎電動馬:兩分鐘50便士。馬一動起來,埃米利奧就被帶入了仙境,他的小臉驚異得變了形。他想出了一個主意:把硬幣放進投幣口,自己卻不爬上去——他只是想看看馬奔馳的樣子?!鞍C桌麏W,你在浪費錢,馬兒自己跑,你卻沒有玩!”但勸說無效,他就是想觀察。人們從這里路過,向我們投來茫然的目光,這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埃米利奧隔著一段距離研究著電動馬,他感到非常滿意。最后,當(dāng)他看到一個小女孩路過并投來很有興趣的目光時,就把最后一枚硬幣給了她:這樣,小女孩就可以去騎電動馬了。
這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
我的大腦總是墨守成規(guī):塞入硬幣,騎馬,回家。埃米利奧的大腦則更開闊和標(biāo)新立異。好玩,進入一個神奇的世界,僅僅是他行為動因的一小部分,他想要研究電動馬上上下下的動作,或許他想知道是什么給了他飛馳的快樂。那個小女孩偶然路過,而他卻把她也加入到活動中,這些都是生氣勃勃的大腦所特有的行為:從一個嶄新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把未曾預(yù)見的事件納入到正在想或正在做的事情中。
孩子的思維經(jīng)常是發(fā)散的,它并不選擇可行的路線,而是信馬由韁。它不一定按照某個物體或工具的功能使用它,而是尋求另外的方式。比如,埃米利奧玩橡皮印章,一面是印章,另一面是用來抓住印章的海綿,埃米利奧卻反過來使用它:用海綿來蓋章。再比如,他不用橡皮擦東西,而是把它放進水彩顏料里。在這兩個例子中,結(jié)果都是得到了多彩而富有想象力的畫——比用常規(guī)方式使用印章或橡皮要有創(chuàng)意多了。
創(chuàng)造性思維并不只是聚焦在人人都能看得見的東西上,它還對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充滿好奇。在我看來,孩子們正是這樣做的。我曾把一張舊報紙鋪在埃米利奧的畫架上,然后在上面鋪上一張白紙。每次在我放上一張新的白紙之前,埃米利奧都會端詳報紙上的照片里的人物,很想知道他們的故事:汽車司機翻進峽谷,這是怎么發(fā)生的?誰去營救他?他們怎么把車拉上來?司機目前的狀況怎么樣?等等。這讓我看到了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思維是怎么進行的,那就是保持多重維度的開放心態(tài)。
孩子們每時每刻都在做實驗。他們把物體從高腳椅上扔下來,觀察重力是如何起作用的;他們玩冰,看著它變成水——觀察物體從一種狀態(tài)轉(zhuǎn)化為另一種狀態(tài);他們讓你抓狂,以了解你的心理如何變化,盡管他們還不會使用那些措辭。
數(shù)學(xué)是孩子們的另一大研究領(lǐng)域。我喜歡看我的孩子們玩數(shù)學(xué)。
埃米利奧因為肚子疼,半夜醒來了,我沖了一杯甘菊茶給他喝,一次一勺。每次喝下去,埃米利奧就做一次備注:“肚子疼二,肚子疼一,肚子疼零,肚子疼負一,肚子疼負二,肚子疼負四?!弊詈笠粋€聽起來好像是數(shù)錯了,我沒說話,埃米利奧很快解釋道:“我喝了兩口,不是一口。”數(shù)字降到零的時候,意味著肚子已經(jīng)不疼了,負數(shù)則表示肚子好多了,這就是我們在深夜兩點發(fā)現(xiàn)的代數(shù)。
我也喜歡看我的孩子們探索身體的各個方面及其可能性。喬納森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有兩只手和兩只腳。他身體彎向地面,雙手撐地,從雙腿之間看世界。他讓我把他拋向空中,享受失重的感覺。他攀爬一切能爬的東西,抓住我的手向后跳下去,開心地大笑。他要我撓他的腳心。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他彎下膝蓋,然后像巴厘島的舞者一樣,雙手在空中揮舞。他蒙上眼睛,認為我不再能夠看到他,然后又揭開。他用手蓋住耳朵又移開:聲音——寂靜——聲音——寂靜。他嘗試用不同的方式走路,像士兵,像芭蕾舞演員,像醉酒的人。他坐在秋千上,讓我推他一把。他嘗試著用嘴發(fā)出各種聲音。有一天,他正在快樂地走著,突然停下來摸摸自己的舌頭,他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注意到了它。
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有極其豐富的想象力,至少,只要我們成年人不去壓制它。一個孩子可以連續(xù)幾天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創(chuàng)造故事,容易得就像我們呼吸一樣。他們非常享受聽自己給自己講故事,這在我看來幾乎是一種基本需求。
與孩子的日日相伴,我會遇到有待解決的困難、有待治愈的傷痛、有待理清的混亂。為人父母決非普通的管理問題,因為并不能像普通的管理者那樣容易脫身。這項事業(yè)凝結(jié)了我所有的資源,每次當(dāng)我沒能成功地解決問題、減輕不適或拓寬視野時,我都會有負罪感和挫敗感。而當(dāng)我獲得哪怕是最微小的成功,喚起了內(nèi)心或調(diào)用了想象力時,我都會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摘自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孩子是個哲學(xué)家》)